旌奚 流水

　　天色微明而朦胧，屋檐下雨滴繁复如线，洗过的叶片鸽羽皆沁亮通透。第一缕青光略带混沌浸到屋内，纷乱的雨声裹着清凉扑到她鼻尖上。悠悠展目，仍能感到昨夜的旖旎。林奚醒了醒神，侧身看向枕畔，梦中人规规矩矩的仰卧着，光亮刚能辨出他的眉眼。睫毛轻颤，鼻翼微翕。嘴巴悄悄张开一条缝隙。像在等待一口美食，或一个亲吻。他一只手伸到外面搭在腹上，另一只在被底松松攥住她的里衣带子。如同婴儿一般亲昵依赖。
　　没有比看着熟睡的爱人更美好的事了。林奚弯了弯唇角，决定再懒上一忽儿。
　　良久，旁边人终于有了响动，先是眉头一皱，五官纠在一起轻哼出声，然后翻身过来，将脑袋，手臂，长腿全都撂到她身上。锁到怀里摩挲几遍。鼻音齉齉，“奚儿醒了？嗯… 天亮了么？”
　　林奚拉过被子重新盖好，“下雨了。”
　　“啊？”萧平旌瞬间清醒了过来。猛然起身惹出两声咳嗦。也不在意，飞快爬到窗前向外张望。随即一拳捶到榻上。“老阁主越来越没谱了，昨儿说好的大晴天，这下着雨可怎么赏月啊。”
　　“真真睡糊涂了。一大早便要赏月？”林奚跟着坐起来。抓过一件散乱的衣衫给他披上。笑着拍拍他肩膀。
　　“我说晚上，今日是十五，仲秋！”萧平旌惨兮兮的垮着一张脸。难掩失落。
　　“晚上许就晴了呢。”媳妇儿稍微赏他个白眼，自去起身洗漱。
　　“哦。”萧平旌挠挠后脑勺。虎牙一呲。“奚儿说得对，我太着急了。”边说边跟着媳妇下了床。在身后紧紧黏住。“别忘你答应我的，今晚不许去书阁了。就在家里陪我赏月，我还约了大嫂和蔺九。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当然过节为先了。”林奚转过身推开他。敦促他赶快穿好衣服。
　　“上月巧夕，你还不是看书看了半宿。”萧平旌嘟嘟囔囔，瞥眼看见媳妇快要不高兴了，忙改了嘴。“嘿嘿，为了生小闺女，百草新集第四卷一直耽搁着，我知道你想快点整理好。我这不是埋怨自己总得照看孩子，没时间帮你嘛。”
　　林奚笑笑，不再理他，准备舀水洗脸。刚端起水盆就被萧平旌拦住。
　　“毕竟入了秋，还是用些温水吧，你等等，我去弄。”说着，自去兑了水，洒了把干花在盆里。拧一条手帕给她擦脸。林奚也便微笑站好，任由夫君服侍。
　　洗了脸，林奚坐到镜前梳头。萧平旌又跟着凑过来，抢下水牛梳子。“我来帮你。”
　　“你哪里会这个，别添乱了。”
　　“不会可以学呀，学会了，等咱们篟篟长大，我就可以给她扎小辫子啦。先拿孩儿她娘练练手。别小气嘛！”
　　林奚只得放任他磋磨一头乌发。自己伸手拿起一对简单的珍珠坠子戴在耳上。顺手在颈边一摸。“咦，我的银锁呢？”马上要起身回榻上寻找。
　　“你别动。”萧平旌忙拉住她，无奈手里还抓着盘好的一簇发髻。于是扯过媳妇的手让她按住。“丢不了，我去找。”
　　“还是我自己梳吧。”林奚有些不耐烦。“收拾完了还要看看姑娘去呢。”
　　“别动，别动，就快好了。”萧平旌把叠好的被子再次扯开搜寻一气。“才我打水时看见后屋窗纱未卷，想是仍在睡着。且得等一会儿。”
　　“找到了，在褥子下边藏着呢……”
　　…………
　　…………
　　“平旌！”林奚扶着头发不敢乱动。发觉身后突然没了声音，便说，“找到了就给我戴上啊。”
　　没有回音。只得叹息一声。放下发髻转过身查看。就见自家夫君隔着窗子向外张望。“怎么了？”林奚走过去问。萧平旌也没理会她松了头发。兴奋得招手叫她一起来看。
　　只见后院果林里弯曲的小径上，一把小伞下挤着两个男孩，正朝主屋走来。那个大一些的走在泥里，把干净的石子路让给弟弟，举的伞也是尽力歪向弟弟那边，深怕他淋湿了。弟弟则亲热的搂着兄长的臂膊。也不看路，只盯着哥哥的脸边说话边笑。
　　“多好啊！”老父亲满脸欣慰。
　　他媳妇斜眼瞅了他一眼，笑道。“用不上半个时辰就会打起来。”
　　“唉！”突然被拉回现实。萧平旌哀怨的扯了扯林奚的衣袖。“我小时候真的最听大哥的话了。谁知如今这两个猴儿这么爱闹腾。”说罢便推开窗扇。叽喳的童音一下子就闯进屋来。萧平旌佯装竖起眼睛，拄着下巴用力咳了一声。两小瞬间立正。站在雨里不敢动弹。
　　对视了好一会儿，老爹才扑哧一声笑出来，目光变得温柔又宠溺。“儿砸，三个数儿，给爹爹摘颗海棠来。……一、……”
　　一字刚喊了半声，萧符就窜上了树。小筗儿在下边使劲儿给哥哥鼓掌。“好棒好棒。”
　　“哈哈哈。”萧平旌大笑起来，转眼间，小猴子便摘了十几颗兜在衣襟里。萧筗不甘示弱，扔下伞，卷起衣袖也要往上爬。林奚只得跟着探出头去喊道。“不要听你爹爹的，下着雨呢。快进来吧。”说罢，伸手推了夫君一下，“别作妖了，过来帮我梳头。”
　　“哦！”
　　于是重新替媳妇儿绾好了发髻，两个崽儿也来到身边请早安。每个人捧着一大把通红的海棠果，献宝似的。“爹爹吃吧。有好多呢。”
　　萧平旌笑着，扬起下巴示意崽儿。来亲亲！萧符小眼睛一眯，欢呼着扑过去一口啃在腮上。萧筗半个果子没嚼完，也跟着匆忙凑到右边亲了一下。“哎呦，我儿砸真的特别甜呐。去亲亲你娘。”
　　于是林奚刚洗的脸就又粘上了果汁和口水印子。
　　“娘亲你今天好香啊！”萧筗认着的说。
　　林奚一愣。竟觉有些惊喜，搂住小儿子冲夫君笑道。“筗儿可是头一次夸我香，以前总说，‘娘亲，你好苦啊。’哈哈。”
　　萧平旌分好了两碟细盐来给他们擦牙，听见妻子感叹跟着笑起来。“我给你娘的洗脸水里加了玫瑰露，筗儿喜欢，我也给你倒一点。”
　　“好呀好呀！”
　　“符儿要么？”萧平旌举着瓶子问。
　　“女孩子的东西，我才不稀罕。”萧符噘起嘴不屑。接着转转眼珠一想，“爹爹还是给我吧，我去拿给妹妹。”
　　“妹妹还小呐，用不了。”萧平旌撸了一把梳洗完毕萧符的小脑袋。“今个过节，回屋换件新衣裳去。”
　　“遵命，爹爹。”萧符调皮的作了个揖。跑出两步偏又贱贱的返回来招惹一下萧筗。“好好的洗，要洗的香香的哦，筗儿妹~妹~！”
　　萧筗一气，追着他打。“爹爹你看，大哥又欺负我！”
　　唉，果然不到半个时辰。
　　给小儿子打扮齐整，外面的雨也停了。蒙浅雪母子提着食盒走进来。“平旌快摆桌子，今儿个在你屋里吃早饭。有乌鳢酸汤，桂花糕。糟鹌鹑，渍青瓜……”
　　“好丰盛啊！”萧筗吸溜着口水。
　　“还有一篓子螃蟹没蒸呢 ，等晚上吃。”蒙浅雪笑着摸摸小家伙的头。“筗儿这张小嘴一天到晚吃个不停，倒真的越长越壮了。太好了。”
　　“符儿呢？”萧策在一旁询问。
　　“他回屋换衣裳去了。”林奚回答。语音未落，就听院里萧符亮亮的嗓音喊道，“爹爹！爹爹娘亲筗儿，你们快出来看，有彩虹！”
　　雨停了，日头明晃晃的，一道彩虹斜斜架在半空。众人鱼贯而出，围在院中抬头欣赏。萧平旌看了半刻，突然抽身跑到后院，他家小姑娘刚刚睡醒，正等着爹娘来看。于是抱到前面，递给她娘，自己凑在一边伸手指那彩虹给她看。小姑娘爱笑，也不知看没看到。只一劲儿冲着父母笑弯了眉眼。
　　看了一会儿，虹光渐渐淡了，便回屋吃饭。萧符夹起块桂花糕伸到父亲嘴边。“爹爹抱着小妹不方便，我喂您。”萧平旌笑起来夸耀。“符儿真乖。”说着甜丝丝的咬下一口。
　　喂了两口，乖孩子原形毕露。凑近了道，“我知道等下爹爹要去打猎，我这么乖，您就带上我呗。”
　　“就知道你小子心眼多。”
　　“打猎？去哪儿啊？”林奚听到了，跟着询问。
　　“廊州北道二十里的黛山。那里野鹿最多，打两只回来晚上烤肉。”
　　“挺远的，带着符儿要小心点啊。”
　　“放心吧。天黑前准能回来。”萧平旌吃毕，漱了口。“我先去给老阁主拜节。等会儿直接下山。晚间的宴席还请大嫂多费心了。”说罢，起身从壁上取下弓箭，领着乖崽儿出门去了。
　　天已暮，西边一片玫色，萧平旌叫来小刀帮忙把猎物扛上山，一天收获不小，小符儿也很兴奋。回到家便欲找哥哥弟弟吹嘘，没想到却被老爹叫住。“他两个应该还在书房里，你去喊回来，咱们去祠堂进香。”
　　“是，爹爹！”
　　无字排位前换上了新鲜供果，月饼。萧平旌带着子侄参拜完毕。打发他们出去，自己取出绢布一点一点擦拭父王兄长的灵位。一直待到圆月升起，心绪逐渐朗润。
　　晚宴就摆在果林里。盘子大的团脐螃蟹摆了满桌，阵阵桂香萦绕，萧平旌在自家院外点起火堆烤肉，两只大鹿被阁中众人分食一只，另一只切了些鲜嫩的送去给老阁主，剩下的由三个小子抬了摆到席上正中间。正忙碌着，蔺九提着宝贝清酿走来了。
　　“九兄，闻着香味儿来的吧。”萧平旌笑道，低头看看他手中，马上撅起嘴。“好吝啬，我这里几十只螃蟹和一只大鹿，多换你几坛可行？”
　　蔺九看着他无赖的模样，摇头笑了笑，又从背后伸出另一只手，坠着满满四大坛。“行了吧。”
　　“嘿嘿，还是九兄懂我。走！吃饭去。”
　　天上一轮玉盘，人间清辉遍地，小小的果林中，觥筹交错，宴酣正乐。持螯赏桂，对月和歌。忽有一丝笛音远远传来，是老阁主的吹奏。众人便安静下来，细细聆听。
　　不知不觉夜已过半。萧平旌醉眼迷蒙，抬眼看看席上，已经只剩了他一人，两个皮猴儿坐不住，一开始就捏着两只蟹钳跑到一旁边吃边玩。萧策不常吃二叔的野味烤肉，一下子撑住了，哼哼唧唧肚子疼，被蒙浅雪早早拉回去休息。林奚送小姑娘回屋睡觉也没再回来，最后一杯酒喝干后，蔺九也起身离开了。萧平旌一个大字瘫在地上，让自己稍微清醒一些。挣扎着起身到后屋查看妻儿。
　　月光倾泻，细白的石子路格外闪亮，走了两步，看到小姑娘房中黑了灯，许是早已睡下了。后院里竹编的花架上一片墨绿，花架罩住一座秋千，上面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儿，林奚坐在一头，倚着秋千绳，合目安睡。萧符在另一头，半个身子歪在母亲身上，睡得口水潺潺。秋千旁边摆着个小木马，萧筗趴在上面摇晃，仍然醒着，看见父亲过来，笑眯眯的冲他摆手。“嘘！”伸手一指石桌上那碗凉透的葛青茶。用口型说道。“娘亲给你预备的，快喝吧。”
　　佳节好日，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便是他的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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