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奚 流水

　　阳光透过高大的柏树洒落下来，在石上留下繁星似的斑点。垂髫稚儿趴在晒暖的岩石上，圆圆眼珠装满认真，一颗一颗数着那些光斑。风声细细，香草郁郁，鸟鸣清婉如翡翠，伴着焦急又愤怒的童音由远及近。小小‘剑客’飞跑过来，埋怨，为何眨眼功夫便没了踪影，让爹娘兄长好一顿担心寻找。
　　小儿解释，那屋里的神像实在怕人。才躲出来的。
　　今儿个初一，萧家一家来到南楚都城中颇有盛名的寺庙拜祷。进香添灯已毕，萧筗竟不见了，匆匆找遍全寺，原来小家伙就在大门口横卧的青石上玩耍，一场虚惊。
　　归家时，萧平旌和妻子并肩走在后面，看着自家老大一边数落弟弟，一边紧紧牵住手生怕他又丢了。唠唠叨叨语重心长，同他身后背的那柄木剑的霸道劲儿格格不入。
　　“刚参拜药神的时候，得了这株绛草做的饰物，能保平安康健的。平旌你站下，我给你别衣服上。”林奚说着，拉住夫君的脚步，将那绛草仔细别好，端详一阵，浅笑着点头。
　　“原来你是求给我哒，”萧平旌咧开嘴角。“我还以为是给筗儿的呢。”
　　“筗儿如今可是个健康的孩子了。”
　　“是呀，那小子命好，有位着手成春的母亲。”萧小狗日常吹捧媳妇儿。
　　林奚抿起嘴角，眼尾浮泛一抹甘甜的弧度。萧平旌看得心痒，愈发起劲夸耀。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好啦，好啦，快走吧，小猴儿们又要跑得没影了。”
　　久雨初晴，日头就像擎着火炬狂奔的巨人。肆意播撒着光亮，夏季里无穷旷渺而热烈的气氛终于铺陈开来，在这南国的繁华中滋长出一个明媚的世界。良辰佳偶，更添喜乐。
　　“午餐弄点糖水圆子，再来只香茅鸡，怎么样？”
　　“我会做的不过是大嫂教过的那几样。”
　　“没事儿，不是还有济风堂的厨娘在么。咱们请她帮忙。”
　　………………
　　蝉声惊人，渐渐盖住琐碎的交谈。
　　到了夜里，久违的星光现在天幕上，灯盏幽幽相衬。萧平旌倚门而坐，腋下腿上都被小人儿霸占了去。他家媳妇儿正在灯下看书。闪动睫毛好像即将起飞的蜻蜓翅膀一般，惹得他专注地盯了好一会儿。萧符扯他衣角才回过神。
　　“天上怎么没有月亮啊？爹爹。”男孩问。
　　“今天是初一，月亮还小呢，等过几天它就会长大，到时候就能看见啦。”
　　“哦，月亮还小，就像筗儿的小脑袋似的吧。”萧符咯咯乐着，爬过去胡噜弟弟的头。萧筗被惹炸了毛，兄弟俩滚在地上扭扯起来。
　　萧平旌打了个哈欠，总算能起身活动发麻的双腿。慢悠悠踱到书案边。低身把灯芯又挑亮了一些。
　　“不是说好了今天要休息的么，你看符儿我都没安排功课了，别看书了，过来陪我赏月吧。”
　　林奚笑了一下，并未抬头，“刚刚还说今晚没有月亮呢。”
　　“哎呀，你陪我看就有了。”撒着娇把人拉起来带到门口。“看看，天上这不都是月亮嘛，又小又亮，数都数不过来呢。”
　　“确实挺美的。”林奚无奈得斜了他一眼。萧小狗可怜巴巴的，只好宠着了。
　　“嘿嘿，坐下。”萧平旌把人揽到怀里搂住。“难得这么安闲，还不好好享受享受。”又扭头冲地上混沌的一团说。“你们两个轻点，可别磕伤了。”
　　林奚抬脸看了看夫君，他的眼眸中始终含了脉脉情深的光景，索性彻底放松下来，重重倚上他的胸口。
　　“平旌，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么？”
　　萧平旌轻笑起来。贴着她的耳朵说。“六月初二，咱们成亲的好日子。”
　　“这两晚我一直能梦到那天。大嫂往我头上插了五六斤的发饰，还有你那件广袖的锦缎红袍。我觉得特别好看，可惜后来一直忙碌，你也不再穿那些考究的衣服了。时间真快啊，一眨眼居然好几年过去了。平旌，照顾我们，辛苦你了。”
　　“丫头，说什么呢。”萧平旌瞪了一眼怀里人。
　　“哦，不辛苦，我夫君是心甘情愿的。”林奚锤了一下他胸口，这家伙，越来越难哄了。
　　“哈哈哈，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每天对我说的话，比咱们刚认识那时一个月说的都多。”
　　“那我不说了！”小媳妇儿又羞又气。想挣出他的怀抱不再理人。
　　“好奚儿，我错了！”萧平旌急忙紧紧圈回来。“咱们马车坐垫底下还有两套从前的衣服，你既喜欢，我明天就穿给你看。”
　　“明天不是还要去城郊药圃取货么？”林奚提醒。
　　“唉，杜姑娘和邱公子回家成亲，害得咱俩守在济风堂里动弹不得。不过这两个人还真挺配的，都是雷厉风行的性子。杜姑娘刚一松口那邱公子就牵着马来接人了。他们日子定了二十六是吧。哎呀，昨个还想着送封信回去让九兄替我备份贺礼呢。竟然忘了。”
　　“明日再写也来得及。天不早了，你去打水给儿子洗澡吧。”
　　萧平旌在她腮上贴了一会儿，鼓着劲儿让自己起身，走过去把还在纠缠的两小从地上捡起来。扛去水房。山雀们都已栖回窝里，叽喳的只是男孩的嘴罢了。
　　一夜又这样在狎昵和闹腾中度过。时光偶尔流淌偶尔凝固。因为不再需要更多，所以无论快慢，他们总在挥霍。
　　次日，萧平旌从城郊赶车归来。沐浴熏香，将从前王府的行头翻找出来，整齐的穿好，一身广袖云纹金丝锦袍。配上那张俊朗的脸。瞬间回归到明亮飞扬的少年郎。看看天色将晚，萧平旌支使萧符去前堂召唤坐诊的母亲回来。准备给她个惊喜。谁知林奚刚刚走回后院，还未说上话，就有伙计匆匆追过来请她。
　　“姑娘快请去看看，有紧急病人。”
　　林奚忙转身回去，萧平旌见状也紧跟了上去，前厅里，已有大夫正在把脉，林奚到后，俯身检查病人的情况，病人已经面色发紫，呼吸几无，十分凶险。林奚没等脉象出来，拿出银针果断施救。
　　萧平旌认出病人乃是住在济风堂后街卖豆腐的阿婆。几日前还热情的端来了一大盆豆花请堂里的大夫吃。送她来的邻人说，阿婆的独子在玄月山战场上出了事，刚一得信儿，人就不行了。
　　济风堂三四位大夫跟着林奚共同抢救了整夜，仍是没能挽回阿婆的生命。再次摸了脉，确认人已离世，林奚满身大汗瘫坐下来。眼泪忍不住滑落。
　　萧平旌心内也是一片荒凉。他上前把颤抖的妻子扶起来，带她回到后院。
　　太阳又耀起万丈金光，然而室内蜷踞的却多了凄冷和沉默。身为医家，生死别离早已见过无数，可仍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难过。萧平旌帮她泡了热水澡，抱到榻上让她休息。
　　“奚儿，不要胡思乱想，你太累了。好好睡上一觉，我陪着你。”一转身才发现两个娃娃也跟着熬了一夜等着他们，小娃娃似乎懂得父母的心情，格外乖巧安静。萧平旌眼眶通红，疲累已极。抱过娃娃一齐放到榻上。一家四口紧紧挨着睡去。
　　红尘万事，悲喜天定。他们能这般偷得浮生半日闲，已是无比幸运。但愿往后天晴，暖阳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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