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日出西边雨（流星蝴蝶剑）

　　他看见一个影子在夜色里急匆匆窜过。
　　月光很暗，但已够他看清那再熟悉不过的背影。那是何雨。
　　看上去似乎受伤了，行动也有些迟缓。
　　孟星魂心里很清楚凭他的能力他根本逃不出这里。那么是故意放他走的。
　　果然，何雨的身后跟着几个人。他们悄无声息，诡秘谨慎，都是追踪的好手。只可惜孟星魂比他们更悄无声息，更谨慎。三个人已经被放倒了。只剩下一个人，阴魂不散地紧跟着何雨。以他的状态，一路跟到快活林绝对没问题。
　　孟星魂被这个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那样他们就全完了。何雨也会是个聪明人，现在怎么会完全不明白这道理，只顾着匆匆回去？孟星魂着急得要命。要是何雨能想明白，改变他的路线，他就不用死了。他并不想动手。以前有过千百次的机会，他都放弃了。这次也一样。
　　为什么啊，孟星魂，你疯了？叶翔对你那么好你不忍心下手是有理的。石群帮了你很多，对他客气也是应该的。高老大骄横暴躁，但对你有恩，忠于她是没办法。心机重重、阴沉刻薄的何雨，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他不想吐，甚至不想哭，只是想扔了自己的剑。随他去吧，高老大也不会那么容易死。快活林暴露了又怎样？
　　整整一夜。太阳升起的时候他觉得恶心，左思右想用脑过度总不是他擅长的。那个探子仍然跟着何雨。
　　何雨在路边的石块上休息的时候，有马蹄声从老伯庄园的方向过来。
　　一个剑眉星目、身材高大的年轻人从高头大马上下来。孟星魂认出他就是孙剑如，孙老伯的儿子，是个脾气火爆、力大无穷的年轻人。
　　他径直向何雨走去：“你就是那个对老伯不敬的人？”
　　何雨没有回答。
　　孙剑如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何雨忽然抽出袖中的剑，刺向孙剑如。
　　完了，孟星魂心想。果然，孙剑如轻而易举折断了剑。他的手指被剑刃划破了，但他毫不在意，用血淋淋的手揪住了何雨。
　　“谁对老伯不敬，谁就死！”
　　这声气势十足的怒吼后是一串恐怖的声音。
　　街上很吵，可孟星魂听得清清楚楚。“咔哒”，“咔哒”，“咔哒”，决裂般的声音，还有嘶哑的惨叫。
　　那是人的声音吗？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啊
　　孟星魂突然希望自己在做梦。晦气的是，他十分清楚他相当清醒。他在眼睁睁看着一个人的骨头被一节节折断。
　　多么可恶！就像掰一根甘蔗，流畅，稳健，一气呵成。
　　他突然痛恨起自己。他在做什么？看戏？他明明可以杀了孙剑如，可是他没有，为了该死的快活林，为了该死的高老大，他竟然就这样看着。就算一个不相识的人被这么对待，他也绝对容忍不了。他追求的是杀人的艺术，而不是折磨的艺术。何况他认识这个人，从七岁到二十二岁，整整十五年！互相陷害也好，互相争斗也好，兄弟总是兄弟呀。
　　孙剑如终于拍拍手，高高兴兴地回去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截断了一条对老伯来说多么重要的线索。何雨是回不了快活林了。探子也失望地回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孟星魂才走了过去。
　　何雨还活着。也只能说“活着”而已。
　　他没有昏过去。他在看着孟星魂。
　　孟星魂会在这里，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高老大要他杀人灭口。
　　孟星魂也在看着他。
　　那种眼光似曾相识。就像是荒凉的焦枯的田野上，两个流浪的孩子，因为饥饿和无聊，一脸的麻木。
　　何雨看着他。孟星魂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说：“胡说！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把何雨托了起来。他轻的像一片叶子。这种感觉让孟星魂害怕。
　　“我们回快活林。你不会有事的。”孟星魂觉得自己像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高老大不是真的要你的命。没事的。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去。”
　　何雨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

　　高寄萍看到何雨的反应是“哼”了一声。
　　“你为什么把他捡回来？”
　　孟星魂目瞪口呆：“他受伤了。”
　　“我不是叫你去捡废物的。你怎么跟个无知的小姑娘似的，看见瞎眼断腿的小狗小猫都滥发同情。快活林不养吃闲饭的，一个叶翔已经够晦气了。我不是要说你，只是你是在是个烂好人。这会让你倒霉的。”
　　他想起那天叶翔从树枝上倒挂下来，手里捧着一杯酒。那酒又苦又涩，像酸唧唧的豆汁儿。叶翔说：“高老大已经很好了，还肯让我喝这样的酒。我现在只配去喝马尿。”叶翔说：“你要好好活着。千万不要厌倦。”
　　他感到毛骨悚然，当他和石群也力不从心的时候，高老大是不是会把他们像垃圾一样一脚踢开？她当年收养他们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以后在他们身上收回利益？可那时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孩，一个孩子能想什么？

　　黄昏懒洋洋的太阳光里，何雨靠着墙坐着。他再也不扎头发了，长长的头发瀑布一样流泻，纵然美丽却显得颓废、凄惨。他穿着白衣服。他最讨厌的颜色，因为该死的石群喜欢白色。他在看书。他以前最讨厌看书。
　　孟星魂看着他，恍惚中觉得如果石群有个弟弟，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只是眼前的这一切，多么凄凉，多么压抑。石群是冷漠的人，但没有这种阴沉沉的寒气。
　　“伤好了么？”孟星魂问。
　　“不知道。”何雨不耐烦地把书扔到一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你杀不了孙老伯的不是吗？”
　　因为他们想害死你。律香川、孙老伯和高寄萍都想害死你。因为嫉妒和恐惧，或许还有些无聊的恶趣味，他们要你死。你会相信么？你的高老大，你的姐姐••••••何雨道：“我想让你杀了我。”
　　“为什么？”
　　“我应得的，不是吗？我差点把你害死，有过几十次吧。我觉得愧疚。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那我的罪过比你更大，我杀的人比你干掉的多得多。”
　　“我看见过，你流眼泪。可是我，喜欢血的味道。如果我有足够的本事，一定是个韩棠那样的杀人狂。”
　　“胡说。你是个好人。”
　　“啊，那高老大最痛恨的人，就是好人。”
　　“那些话不用管。姐姐在讲气话而已。她如果要我们死，当初何必收留我们？”
　　“你也有了被利用的觉悟了？”
　　“ 不要管这些了。你要好好活着。”
　　何雨冷笑：“我现在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当然不一样。活着，可以干很多事。”
　　“我能干什么？”
　　“你可以看着我们杀来杀去，玩得你死我活。”
　　“不觉得无聊吗？你想过逃走吗？”
　　“石群在大理赖了两年，不还是回来了？”
　　“那是因为他是高寄萍的走狗。”
　　“不要这么说。你为什么恨石群？为什么恨我？”
　　我不恨你，他想。何雨没有说话。
　　孟星魂想走，手却被拉住了。
　　“不要走，”何雨说，“我很无聊。”
　　“其实在京城的时候，我就不想回来了，”何雨说，“我累了，我想回家。”
　　“回家？你不是杭州人？”
　　“我的父母生活在洛阳。”
　　“洛阳？”
　　“是的，但是我不能回去。”
　　“你怎么到了杭州呢？”
　　“母亲和弟弟••••••出了点事。”
　　“什么事？”
　　“我放了一把火，烧了我家那条街。”
　　“为什么？”
　　“因为她瞎了狗眼，和一个叫律香川的坏人在一起。我的弟弟，就是证据。可是即使这样，父亲还是不能原谅我。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
　　“你父亲还活着？”
　　“他已经被杀了。”
　　“明月心？”
　　“韩棠。你知道明月心？”
　　“她和高寄萍，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也许是亲戚呢。她们很像。”
　　“是啊，一样的华丽恶俗，一样是买卖性命的••••••”
　　“当心让她听见，你这个笨蛋。”
　　“无所谓。让她恨我好了。她恨我，我才有勇气和理由憎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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