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为情

　　夜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办公桌上纸页哗哗作响。

　　谭申拿起电话，赵野紧张地盯着，他转头，赵野立马调转视线望着天花板。

　　红色座机上的白色塑料按键都让人按糊了，摸起来滑腻腻的。
　　谭申按了三个数字，赵野在旁边问：“真的要打吗？”

　　谭申手停下，问：“你不敢？”
　　小吴在旁边看着。
　　赵野愣住，过了几秒，生气道：“打就打，谁怕谁。”

　　谭申打通电话，简单说了两句自己在派出所的事，周年运没说什么，就说马上过来。
　　赵野浑身汗毛差点竖了起来。
　　讲完，谭申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这个电话打完，赵野消停不下来，来来回回上了四五趟厕所，比赛前都不见得有这么紧张。

　　李金桔不明白他在紧张什么，虽然她也紧张。
　　从小到大她都没做过这样的事情，叫家长？还是在派出所里叫家长？
　　这个电话绝对不能让李有竹打，他一打电话说自己被警察带走了，家里马上就翻天了。

　　要说什么借口还没编好，李金桔在心里打草稿，今天真是过头了，怎么样也不应该闹到警察这里。

　　谭申打完电话就在一边坐着，看起来非常冷静。李金桔看不出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忐忑着，韩冬讲完，轮到她给家里打电话了。

　　手里听筒还是温热的，李金桔按下李江的手机号，李有竹在后面伸脖子看。

　　电话通了，李金桔叫了声：“爸爸。”

　　李有竹不敢再听，装作无事走开，眼神不时往这边瞟。

　　李江那边有电视剧的背景音，可能是在和张光丽一起看电视，现在这个时间，电视剧应该快播完了，待会儿他们该上楼洗澡。李有竹没回家，张光丽不会睡。

　　李金桔问：“爸爸，我和李有竹回来晚了，有点事，你能来接我们一下吗？”

　　李金桔的语气很自然，李江没怀疑，张光丽正在洗澡，他说了声去接孩子，拿上车钥匙出了门，走到楼下，李金桔第二个电话打了过来。

　　李江想起来李金桔还没说她和弟弟现在在哪，心想这孩子真是粗心。他接起电话，李金桔在电话那边说：“我怕妈妈会担心，爸爸你先别告诉她。”

　　李江心一惊，问：“你们怎么了？”

　　“我们现在在派出所，”没给李江反问的机会，李金桔一口气说完，“爸爸你不要担心，没发生什么大事，你来接我们就能回去了。”
　　李江追问，李金桔没正面回答，说了几句安抚情绪的话就挂断了电话。

　　李有竹心里忐忑：“这么说真的没事吗？”
　　李金桔说：“等着吧，爸爸等下就来接我们了。”
　　李有竹沉默了，李金桔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说：“不会有事的，他不会骂我们的。”
　　“真的吗？”

　　李金桔没回答，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谭申也在那坐着，抬头望着天花板，说：“你看那边。”
　　顺着他的视线，她看见墙边有个黑点在移动，是蜘蛛。
　　“这只蜘蛛，”谭申盯着那个点，“会吃蚊子吗？”

　　黑蜘蛛爬得很快，不一会儿就钻进了天花板上悬着的吊扇里。

　　李金桔注视着它的爬行轨迹，说：“它会的。”
　　谭申眯着眼，聚精会神：“我也觉得它会。”
　　*
　　打完电话之后，大家忽然都陷入了沉默，每个人都在想自己的事。
　　韩冬想自己这个家是不是就回不去了，反正于晓晓也在这，要不他们两个私奔算了。
　　想了一会儿，他觉得不行，他吃不了私奔的苦，而且于晓晓不见得愿意和他私奔。

　　他瞟了于晓晓一眼。于晓晓在咬指甲，两眼呆滞，咬得十分专注，右手大拇指指甲都快给她咬没了。
　　韩冬问她：“你怕吗？”他问得小心翼翼，这件事于晓晓全然无辜，都是被他拖下水的，韩冬再怎么缺心眼，在这还是会觉得内疚。

　　于晓晓回答：“我不怕。”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我就是觉得对不起我奶奶。”

　　“我奶奶都睡觉了，我还让她半夜跑到警察局来，”说着说着于晓晓鼻子酸了，“我平时不听她的话，在学校也不好好读书，考试还作弊，我怎么这么差劲啊。”

　　韩冬哄她：“你哪儿差劲了？这件事都是我惹的，和你又没关系。”
　　于晓晓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韩冬慌了手脚。
　　“都说和你没关系了，你奶奶要是骂人，就让她来骂我。”

　　于晓晓抽噎了半天，回嘴：“我奶奶才不会骂你。”
　　韩冬手足无措：“那怎么办？”

　　赵野无语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他紧张了一阵，现在冷静下来了，只想快点见到他师傅，也就是周年运。要打要罚他都认了，干等磨死个人，他心脏都快磨出一个大窟窿了。

　　李有竹看起来倒是不慌不乱的样子，还有心情问小吴能不能倒杯水喝。

　　赵野看他这样颇为不爽，问：“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你爸这么好？”

　　李有竹喝了口水：“我姐在这呢，怕什么？”
　　他本来还有一点做贼心虚，看李金桔那扯起瞎话眼都不眨的样子，一点心虚都没了。
　　天塌下来，还有李金桔扯谎兜着，要是李江真要动手教训他们，他到时候再跑，叫上李金桔一起跑。不过初中以来这些年，李江好像不会动手打他了。
　　李有竹突然意识到这点，愣了瞬。

　　他转头去找李金桔，看见她头靠墙在打瞌睡，手里拿着的纸滑到了地上，一只手捡起纸，盯着纸上的字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又盯着睡着的人看了好一会儿。
　　纸被扔进垃圾桶。李有竹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等谭申走开了，他走到垃圾桶边，桶上飘着一张防诈骗的宣传单。
　　一张破纸看这么久。
　　李有竹心想，他哥不愧是他哥，防骗意识真强。

　　墙上时针不疾不徐走着，门外有车子发动机的声音，小吴脚搭在办公桌上滑了一下，整个人突然惊醒。
　　有人来了。
　　六双眼睛齐刷刷看着他。
　　小吴压力很大。
　　这都什么事？怎么他有种要见家长的紧张感？小吴硬着头皮上了。

　　第一个来的是于晓晓奶奶。
　　小吴不好对老人家说重话，几句话在嘴里绕了半天，还没出声，于晓晓就开始哭了。

　　于晓晓一哭，于奶奶跟着抹眼泪，拉着小吴的手说：“我家晓晓是好孩子，在学校成绩很好，不会做坏事的。”
　　于晓晓一听哭得更厉害了，于奶奶被吓得不轻，以为真出了大事，差点厥过去，顺了半天气才缓过来。
　　小吴不得不好言好语劝着，老人家气理顺了，孙女牵走了，他半条命快没了。
　　接着韩冬爸爸就来了。小吴倒吸一口气。

　　韩冬爸爸经营渔场多年，每天风吹日晒，皮肤格外糙些，走进门来手上拎着两个大礼盒，小吴忙叫住他：“这些我们不收，收了要挨处分的。”

　　韩冬爸爸看小吴年纪轻轻，以为他在客气，非要他接下来，小吴一退再退，眼看就退到了墙边上，韩冬看不下去了，说：“爸你就算了吧。”
　　韩父回头凶道：“算什么算？这怎么能算了？”
　　韩冬：“这又不是在学校，这是在派出所！”

　　韩父没理韩冬的话，转头对小吴干笑：“警官啊，我家这孩子平时就脾气大，都怪我和他妈没管好，但他没坏心眼，不会做坏事的。”

　　韩冬嘁了声。
　　他看不惯他爸家里家外两幅样子，在外面对谁都是讨好的语气，在家里就知道对他妈凶。
　　韩父听到了，回了好狠一眼，韩冬知道回家没好果子吃，反正他在外面还要装样子，他干脆破罐子破摔，任韩父说得再难听，从头到尾就一副死鱼样。

　　送走了韩冬和他爸，小吴终于有空坐下来喝口水，他觉得他错了，他真的错了，老鼠的孩子会打洞，家长比孩子更难搞。

　　赵野悄悄在长座椅上移动，手刚伸向那两个海货礼盒，小吴一把扣住他的手，抓个正着。
　　“你想做什么？”
　　赵野下意识双手举起：“我什么都没干。”
　　“你给我注意点。”
　　小吴提着那两盒东西扔到了柜子顶上，准备等明天老张来了再处理。

　　没歇上一会儿，又来人了。这次来的是李江，李金桔和李有竹父亲。

　　李江从接到电话起心就提着，好在是李金桔打的电话，他这个女儿向来比弟弟懂事听话，有她在旁边管着，不至于会出什么大事。
　　李江这么自我安慰，没跟张光丽透口风，开着送货车就到了派出所。两孩子在角落里坐着，一看见他站了起来，小吴讲的一堆话，他点头应是，其实耳朵没听进去，视线在两小孩身上来回几圈，直到确认他们身上没缺胳膊少腿，也没让人欺负了去才放心。

　　“警察同志你放心，我回去一定好好管这两个娃娃，太不懂事了，”李江说，“今天真是辛苦你了。”
　　小吴摆摆手，示意他们赶快走，他心里已经不想看到这堆人了。真烦人。

　　李江领走两个人，办公室里就剩下三个人大眼瞪小眼。赵野压根没睁眼，睡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小吴也困得要死，打了好几个大哈欠，问：“你们大人什么时候来？是准备让你们在这过夜了是吗？”
　　谭申没理他。小吴盯着他看，从一进来他就注意到他了。

　　谭申抬起眼皮看了小吴一眼。
　　小吴问：“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
　　“我觉得你很面熟。”
　　谭申也盯着他看。小吴眼睛有点小，眉毛粗短，凝神看人的时候眉头挤到一块，老实说，很喜感。
　　谭申说：“我不认识你。”
　　小吴没细想，他耸了耸肩：“我们认识才奇怪。”

　　*
　　车里没开灯，李金桔和李有竹排排坐在面包车后座。李江避开他们站在车门外抽烟，风把烟味带进了车里。
　　李有竹腿在抖，李金桔拍了他一下，他收起腿。

　　他们出来之后，李江一句话都没对他们说，他越是不说话，李有竹越觉得事情很严重。
　　这回他不光自己闯祸了，还把李金桔扯了进来。

　　李江抽完烟回到车上，哐地拉上了车门。
　　李有竹一缩脖子。
　　李江问：“你们没受伤吧？”
　　李有竹摇头。
　　李江又问：“让人欺负了吗？”
　　李有竹：“怎么可能？！”
　　李江看了眼时间，说：“时间不早了，你妈该担心了，我们现在回家。”
　　李有竹惊讶于李有竹的反应，嘴唇动了动，没说话，手指快搓出茧了。突然松了口气。

　　这时，李金桔突然拉开车门下了车。
　　“我的东西落在警察局了，我马上回来。”
　　李有竹没反应过来，头伸出车窗追问：“什么东西啊？”
　　“买的东西。”
　　话吹散在风里，李金桔几步跑进了派出所白色的大门。

　　座位上放着一个浅粉色的纸袋，李有竹拿起来。她买的东西不是一直都拿在手上吗？
　　*
　　李金桔脚步很急，原路返回。
　　她只是想起那张男人的脸。他们在比赛的休息室见过，他不高，脸上沟壑深，看起来有些凶相。刚刚离开时她走到门边，他们擦肩而过。

　　李江和小吴聊完要走了，握着小吴的手一再道谢，他这时候刚走进来，穿着黑色上衣，像裹了一身浑浊的风。

　　她想起他的表情。他没表现出什么，只是眼神让她害怕，钉子尖一样，划过她，像划破一张脆弱的白纸。

　　经过院子，地上黑色的树影颤动，晚上风很大。
　　一记清晰的巴掌声，还有小吴阻拦的声音。
　　李金桔走到门边。
　　小吴劝阻：“师傅你先别动手。”
　　男人没理会小吴的声音，怒喝：“你给我跪下！”

　　李金桔站在门边。
　　灯光是白色，白亮亮的，照亮了整个房间。
　　谭申垂头站在办公室中间，表情蒙在低头的阴影里。

　　咚一声，赵野跪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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