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优解悖论

　　起初还能隔着没有关紧的车窗听到港口热闹喧嚣的声音。随着车辆行驶到马路上，远离了船只和人群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车子里除去驾驶员只坐了三个人，石上优坐在副驾驶位上，星奈和江户川乱步坐在后座。

　　狭小的空间内十分的安静，星奈不时用余光看一看乱步。他看上去很安静，背脊挺直眼睛望向车窗外只能看到模糊灯光的街道。

　　星奈坐得离他很远。

　　额角抵在玻璃上，车窗上模糊的路灯光晕像流星一样飞快后退，星奈眼眸里明明暗暗，她在心里轻轻感叹，时间真是难捱啊。

　　他生气了吗？

　　石上优有些为难地看了一眼后视镜，后座的两人一个靠着左边，一个靠着右边。星奈脸上几乎没有表情，眼里的温度很低。

　　就要路过家门口的石上优偏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对司机说：“啊，麻烦在前面路口停一下。”

　　星奈转动脖子看向外面扶着车门就要关上的石上，眼睛弯弯地笑了笑，“明天要去上课吗？”

　　死寂的空气突然流动了，春末夜晚清凉的新鲜空气从没有关上的半扇门涌进来了，连驾驶位上始终心无旁骛只管开车的司机都松了一口气。

　　“好啊。”石上答。

　　等到石上进门，车子再次发动，车内也没有陷入司机臆想的再次沉默。

　　星奈转动了身体面向乱步，她倾身靠近他，双手撑在皮质的座椅上，平常地问他：“对了，我还没有问你，你这次来东京做什么呢？”

　　江户川乱步视线垂落在她手上，宽松的纱质衣袖落了半截搭在他的手腕上，衣袖在轻轻的颤动，蹭得他皮肤发痒。

　　星奈在害怕他会不理她。

　　于是星奈便看到他皱着眉头眼神挣扎了一瞬，似乎是做出了什么妥协，很快又神色如常地回答：“就是松田说的那样，协助他们调查这个案子。”

　　“诶，这样啊，上次听与谢野说你要出差还以为会去远一点的地方呢。”

　　闻言乱步鼓起脸颊比她还要气闷的样子，“对啊，总是围着东京和横滨打转，要无聊死了。”

　　“这个案子结束之后可以挑远一点的出差地点呀。”

　　假期结束星奈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度过，森先生那之后也没有再提，乱步应该没有再接到保护她的委托了。

　　明明顺了他的心意，乱步却似乎更加不高兴了。

　　星奈恍然大悟，“这次的案件这么麻烦吗？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吗？”

　　“怎么可能！”他像是被冒犯到了，气鼓鼓的模样像只河豚，“我又不是那群笨蛋！像这种连推理都不需要的显而易见的事件，只需要几分钟我就能找到凶手！”

　　“是吗是吗？了不起，了不起。”星奈一边敷衍地回应一边觉得他有点可爱，伸手戳了戳河豚的手指，“到啦，下车吧。”

　　等到她和司机道过谢，确认了一下他们明天来接乱步的时间之后乱步已经熟门熟路打开了铁门，穿过庭院靠在大门边上的柱子上等她去开门了。

　　几乎一整个月没有人打扫，台阶上落满了春花和落叶，他低着头，百无聊赖地把落叶扫下台阶，然后蹲下身捡了几片花瓣放在手心。

　　他就像个小孩，星奈这样想。

　　在星奈路过他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乱步眼尾飞起给了她一个眼神，他平日里总是眯着眼睛，难得睁开的时候里面的光亮时常锐利逼人，像现在这样的视角仰视，从眼角看人，反倒让人注意到他眼睫真的很长，而凤眼向来很是勾人的。

　　好吧，他到底是个成年人了，星奈推翻了之前的想法。

　　*

　　这个时间点刚刚卸下伪装，从浴室出来的石上优给太宰治打了个报告。

　　按捺住羞耻心和负罪感，石上优把星奈和怪盗基德的恋爱过家家如数报告给了太宰治。

　　“不管怎么说，您才是我的直属上司。”他捂脸。

　　电话那头的太宰治听声音似乎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他还有心情哼唱听不清词的小曲，语调轻快得像是歌颂春天的乐章。

　　“嗯~做的好哦，表扬你，有什么想要的奖励吗？过两天会来一批新货，里面有优想要很久的狙击.枪吧。”

　　石上优有些诧异，“你不生气吗？我还以为...”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语气正经令人信服，说得话撇去前半句居然还像是一个靠得住的教育家，“就像优这个年纪床底下藏一两本黄色的书。十多岁的女孩想要恋爱当然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追求爱恋和刺激，也是享受人生的重要的途径啊。”

　　石上优噎住，“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指前一句吗？”电话那头的太宰治似乎在开窗，隐约能听到雨声，“藏在床下不就是在和人说我藏在这里吗？”

　　“呜..好吧，总之就是这样。”石上蜷缩在床上，陷入了本子被上司看到的社会性死亡，在要挂电话的前一刻听到太宰治追问，“那之后没有遇到其他人吧。”

　　石上和江户川乱步不熟，上次见面只是交接一下工作，印象里是个唯我独尊的任性的家伙。

　　随着太宰的追问他突然想起绿眼睛的侦探对星奈做的那个近乎拥抱的动作。石上优站在床尾，向后一仰，潮湿的头发往后落，沾湿了枕头，他静静看着天花板上的灯影，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选择报告给了太宰治。

　　一反刚才轻松到能开玩笑的太宰治，这回他迟迟没有说话。

　　夜晚的横滨在下雨，石上优只能听到雨落时哗哗的水声，这声音听了让人心里发毛。

　　“那还真是头疼了啊。”

　　最后他用很轻的声音这样说。

　　石上优感觉自己的汗毛在一根根慢慢倒竖起来。

　　*

　　工藤家的氛围也算不上多好，乱步把星奈按倒在了地毯上，一向能看透一切的双眸里满是不解和纠结。

　　起因是星奈的一句提问，“你刚才是在生气吗？”她指在港口的她状似要亲吻怪盗的时候。

　　江户川乱步原本已经不想再提起这件事了，她一提起自然遭到了江户川的反驳。然后星奈就把和石上说的那套先做恋爱会做的事，再确定喜不喜欢的恋爱理论告诉了他。

　　他怒不可遏，觉得她就是在故意惹他生气，“你是笨蛋吗？！”

　　“笨蛋笨蛋！你就只知道说我是笨蛋！”星奈气到脸上都红了，一直在忍耐事情突然到了极限，积怨突然爆发，眼眶红彤彤的，抓起抱枕用力打他。

　　他怎么能总是骂她，她明明有努力在做他想要她做的事，想要她成为的人。

　　就算知道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恶意，可是他怎么能总是骂她呀。

　　江户川乱步没有办法完全理解她突然爆发的情绪，忍了忍之后终于抓住她的手腕把星奈按在了地毯上，抱枕落在地上。他几乎是惊愕地看着她突然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臂遮住了双眼。

　　好像更生气了，她很认真的想要吵架，可是委屈翻涌上来，变成了眼泪一颗颗往下滚，越是哭越是生气，越是生气，越是委屈。

　　“你走开，你快点走开。”她用力挣扎想要把手腕抽出来，一边还是横在眼前，不愿意给他看见自己的眼睛。

　　平时最喜欢和人搂搂抱抱，哭起来却希望谁都不要靠近自己，最好能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蜷缩在被子里。

　　乱步心跳得很快，每跳一下，恐慌就加深了一分，伸手摸了摸她的眼角，那一片的皮肤潮湿灼热，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指尖又飞快滑落了。

　　“你走开啊！”星奈转开脑袋咬着嘴唇，哭泣时的呜咽声像锥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我错了!我错了。”要江户川乱步认错，比登天还难，他自认为不会犯错，甚至从没想过自己会有哪一天需要认错，真到了这一天才发现除了认错居然没有什么其他的好办法能叫她不要哭。

　　他的手指轻轻碰到被星奈咬到没有血色的嘴唇，“你别咬。”

　　不要咬，不要痛。

　　他第一次见到她哭，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情绪失控。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争执，更没有闹到气氛僵硬的程度。他们之间的争吵最严重的一次是乱步扇了星奈一个耳光，就算是那样她都没有哭。

　　这一次他明明已经很小心地对待她了。

　　今天她爆发得如此突然，因为什么呢？因为在船上见到了残忍的现场吗？还是真的很讨厌他管她恋爱呢？又或者叫她笨蛋真的伤到她了吗？

　　比起推理星奈心里纤细敏感的情绪，推理老谋深算的谋士心中百转千回的计策都算得上简单。

　　乱步慢慢坐起来，将她拉起来拢入怀中。此时的星奈才真正像是一尾出水的人鱼，仿佛放弃了所有挣扎，又好像是心甘情愿那样落入猎人怀中。

　　他小心翼翼又有些委屈地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和喜欢的人做那样的事，以后我不管就是了。”

　　星奈摇了摇头，面对面拥抱的姿势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她慢慢把手放下来用力抱住他的脖子。

　　这个人还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她并不讨厌江户川乱步的管束，大概是年长者的通病，又或者是当初没能把她带走的愧疚，江户川乱步总是试图掰正她摇摇欲坠的善恶观。

　　明明自己都还是个需要福泽谕吉引导的孩子，却坚持认为他能教好她，并在任何时候都坚持认为她还是个本性温柔善良的好孩子。

　　他对自己的教育多过森鸥外，多过太宰治，也多过工藤优作和工藤新一。

　　如果将世界简单粗暴的分为黑暗和光明，那么他是唯一一个一直站在光暗边界坚持要拉住她双手的人。

　　*

　　江户川乱步看不到她的表情，内心的恐慌还没能散尽，只能徒劳地越拥越紧。

　　他在反思自己这些年的管束对与星奈而言是否是没有必要的负担，是他管的太多了吗？他总希望星奈能站在正义的一边，尊敬温柔和生命。

　　她是个好孩子，总是会拼命努力回应他的期待。

　　做星奈的时候她可以幼稚任性，肆意妄为；做纱纪的时候玩侦探游戏，做个好人，破解命案，然后静静地看着或有苦衷可怜可叹，或丧失人性死不足惜的犯人伏诛认罪。

　　说到底是他太任性了才让她挣扎痛苦，既做不了一个好人，又在做坏人的时候为恶而难过。

　　恋爱又怎样呢？他回想起在东京港见到的那个少年，虽然是个盗贼但是据说从不杀人，眼神清亮透彻，虽然似乎有好感对象，但是只要星奈喜欢她总是很容易就能讨人欢心。

　　手臂再次收紧，他抿了抿唇：“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帮你找到他。所以你别哭了。”

　　*

　　星奈带着哭腔道：“我才不喜欢。”

　　“我一点都不喜欢。”

　　他真是个笨蛋，他才是个真正的笨蛋，他压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

　　“你为什么要生气啊。”星奈用比他更大的力气回抱他，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哭了出来，“你讨厌什么，你告诉我呀，我之后就不做了，你不要生气啊。”

　　她最怕江户川乱步生气，他一沉默她便怕得不行，要是知道他会因为这个这么生气打死她都不会去招惹黑羽快斗的。

　　刚才在车上沉默的十分钟带给她的煎熬真的太痛苦了，天知道她多感谢石上优出声打破了寂静。她又用了多少勇气才能看上去平静无波地凑过去向他提问。她又有多怕他会无视自己呢？

　　她又有多高兴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真的生气呢。

　　大概在一年多以前的某个任务。她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几乎丢掉半条命，是乱步带着与谢野治好了她，才一个照面乱步便扇了她一个耳光。就算是那样她也没有哭，捂着脸想要去拽他的袖子说你不要生气了。

　　她永远都忘不了当时乱步的眼神，混杂着痛心和失望，还有几乎要放弃她的挣扎。

　　当时她就没有勇气再伸手了，自我保护机制不停尖啸，反复的耳鸣中她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无法承受伸手之后他的拒绝，因此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最容易伤害自己的人永远是最了解自己的人。那一次之后江户川乱步打定了主意让她长长记性，任由她如何装乖讨好，他都一律无视，用漠然的视线看着先前她伤最重的地方然后轻飘飘移开视线。

　　他当然知道她是怕的，只是他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知道她有多么害怕。

　　他真是个笨蛋，一点都不知道她每一次开口向他搭话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她就是个胆小鬼，总共就只有那么一点儿的胆量，经得起几次消磨呢？

　　那之后为了避免再见到江户川乱步她便申请了和中也一起的海外任务。

　　回国的契机是太宰治的电话，为了拯救太宰的友人，在某一个落雨的黄昏她再次和江户川乱步不期而遇了。

　　他上下打量她，又一次阴阳怪气地说了她最讨厌的话，话语化作利剑毫不留情地扎透她的心脏，又痛又凉，她还要为他终于肯和自己说话而在谁都不知道的角落里感到高兴。

　　他凭什么能这样伤害她呀，自己对他毫不设防，把最柔软的部分送到他手上，不是给他伤害自己更便利的方式，而是希望他能用同样柔软的方式对待她啊。

　　越想越难过，越来越委屈，她用力咬在乱步肩上，堵住自己压抑不住的呜咽。

　　他分明比谁都知道自己害怕什么，却用她最怕的方式惩罚她，伤害她。

　　最可悲的地方在于情绪爆发都要挑今天这样的日子，她知道这次他没有真的生气才敢这样缠着他哭泣，知道他会安慰她才敢这样吵架。

　　若是他真的生气了，她一定会死撑着面子用比他更冷漠的表情对待他，一离开他的视线就恨不得逃到世界尽头。

　　*

　　江户川乱步在肩膀剧烈的疼痛中回想起搭在手腕上轻轻颤动的袖子，终于推理出了她哭泣的原因。

　　他脸色有些白，静静抱着她因为哭泣体温不断攀升的柔软身躯，脑海中一帧帧回想每一次她小心翼翼对自己伸手的时候那双藏匿着胆怯和渴望的双眼。

　　越是回想，那其中的颜色就越是浓重，最后他回忆里的蓝眼睛，总是色彩浓烈到就要滴落眼眶。

　　她不是今天突然哭泣的，她总是在哭，只是他不以为意。

　　“是我错了。”张嘴认错时快要哭出来一样的声音吓了他一跳，平复呼吸后他接着说：“没有生气。以后都不会不理你了。”

　　小心对待这段关系的不是自己，是星奈。

　　他拥抱她的力气又变大了。

　　*

　　“真的？！”

　　星奈不顾自己满脸泪珠，按住他的肩膀推开他，目光灼灼地望向他的双眼。

　　江户川乱步对她而言是特别的，他一人分饰她童年到少年时代几乎任何的角色

　　父亲，兄长，友人，敌人，师长，学生

　　甚至是，恋人。

　　他的一句承诺堪比全世界给她拥抱。

　　*

　　江户川乱步感觉心脏又开始不规则的跳动起来。

　　少女的泣颜太过美丽，晶亮的泪水淌过微红的脸颊，眼睫湿润，眸光明亮。

　　她湛蓝的眼中没有星辰没有朗月，唯有一抹属于他的翠色。

　　她哭起来真好看，眼泪一颗颗烙在他心上，越是觉得痛便越是觉得美。

　　兴许因为知道这单单只是为自己哭泣，所以又是满足又是怜爱吧。

　　乱步再次把她拢入怀里，今夜似乎身份逆转，他才是罹患肌肤饥渴症的人，恨不得能化掉融进她身体里。

　　今晚过后会有别的人让她哭泣吗？会因为和自己无关的理由掉眼泪吗？会因为自己不知道的事而展露笑颜吗？会...从心底里爱上另一个人吗

　　他又将星奈抱得更紧了一点，脸颊贴在她温热的脖颈边。

　　我们大概都是笨蛋啊，如果心没有靠近，身体哪怕贴得再紧同样会不得满足啊。

　　啊，或者你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总是喜欢拥抱吗？

　　*

　　“你还没有答应我呢。”星奈脸颊有点烫，她把下巴搭在他肩上声音闷闷的。

　　然后今晚一直把她当作棉花娃娃那样用力拥抱的人好像是抱够了，他用衣袖擦掉她脸上的泪痕，露出了星奈熟悉的一切尽在掌握的肆意张扬的笑容。

　　“我答应你啦。”他睁开透亮的眼睛柔柔地看着星奈，“虽然我们都是笨蛋，不过果然我还是比星奈聪明一点。”

　　“什么呀！”星奈气鼓鼓的，抬腿踹他。

　　乱步没有管她软绵绵的攻击，捧住她的脸拇指很轻很轻地擦过她绯红的眼尾。

　　哭过之后眼周的皮肤很脆弱，星奈没有躲乖乖仰着小脸，含糊喊痛。

　　他又笑了笑，手指穿过长发将她轻轻往自己的方向带。看到她懵懂又纯良的眼神乱步难得产生了一点背德感，然后那丁点儿的感觉在眨了下眼睛之后不断攀升到达顶点。

　　江户川乱步闭了闭眼，叹了口气，“没什么，只是觉得，不管什么我都能教给你。”

　　他所知道的一切，包括爱。

　　他能教她如何去爱，以前回避这个课题只是觉得不想她将那份爱给太宰治，今天才知道

　　原来谁都不行。

　　他慢慢俯身在她眼尾脆弱的皮肤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一触即离，就像蝴蝶掠过柔软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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