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恋爱事件

　　学校里要来新老师了，听说还是大城市里的高材生。

　　这话乡里早就传遍了，还有各种改编版。比如，那人是惹了什么事，过来避难的；再或者是为了福利来乡下支教的。

　　说来说去，大家都是不信人家能在这穷乡僻壤地儿待得住。

　　英子端坐在掉了漆的木板凳上，握着笔认真写着课本上的字词。

　　前桌大牛坐不住，在凳子上左摇右晃，吱呀吱呀的，原本就空旷的教室更显得吵闹。

　　“你歇会儿行不？”
　　英子停下手中的笔，秀气的眉毛一皱，无端地有些烦躁。

　　大牛闻声转了过来，忙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双手直接扒拉她的桌子:“我这也不是故意的，是椅子它就这样。”
　　“英子，你说这老师长啥样啊？是不是真的犯了事啊？”

　　英子闻言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长什么样会影响你考全班最后一名不？”

　　“我不就好奇嘛！”大牛有些急不可耐，频繁往窗外眺望，似乎这样能瞅到那个老师，“村里人都去村口接那人了，你就不想看看老师长啥样，要是丑不拉几的，明天怎么看着他上课？”

　　你平时也不看老师上课嘛。
　　英子心里咕哝一句。

　　她也看向窗外。
　　学校是砖瓦房，去年刚起的，村里人高兴地在这儿办了大酒席，那红绸子还在窗沿挂着，看着有些斑驳，风一吹飘在满窗的绿意上，像是一片火烧云压在山头，艳丽得迷了她的眼。

　　山花开了又败。
　　老师来了又走。

　　新来的老师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就像老人说的，山沟沟是关不住大城市来的魂儿的。

　　英子打心底觉得，回回送别都要哭，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喜欢上好了。

　　不去迎接，就没有送别。

　　她眨眨眼，视线里绿色的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灰蒙蒙的小点，像是污渍，英子以为眼里进了灰，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眨巴着，那灰色还是停留着，似乎还在移动。

　　是个人。

　　那人走得很慢，身影一晃一晃，像是拿着重物不好行动，慢悠悠的，朝他们的方向来了。

　　英子有些好奇，伸了伸脖子往窗边靠，觉得路上的枝叶碍眼极了，一会儿遮着那人的脸，一会遮着那人的身子，直到十多米远，灰色的色斑变成了长身林立的男子，白色的衬衣，黑色长裤，手里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拿啊……

　　“嚯，那人是个瘸子。”大牛惊讶的声音在耳边炸开，像金属刮擦般十分刺耳。

　　英子眼睛一动不动，陷了进去，陷到他身后的绿色里。

　　男人走近了，面庞全显，眼眶深邃，清秀俊郎，身子瘦削，露出来的皮肤白皙，不过，颠簸的身影打破了幻象，雪松失去平衡拦腰斩断躺在雪泥里。

　　他似乎发现了窗边偷窥的小人儿，望进那一双明亮如初生小鹿的眼眸，嘴角上扬，善意地微笑着，继而向他们点了点头，又一晃一晃消失在窗外。

　　“还是个好看的瘸子哈。”大牛从对方的颜值里脱离出来，和妇女一样，学着大妈嘴碎地点评着。
　　“可惜哟……”他啧啧出声。

　　“闭嘴。”
　　英子收回视线，眼里含怒地瞪着大牛，活生生的水仙艳丽十足，大牛丢了面子，自讨没趣转回了身子。

　　那一刻，英子不该惋惜，但又忍不住。
　　老师笑起来好温柔，可是怎么会这样……

　　山里的夜晚来的更晚一些，人们坐在房屋前的门槛上，端着饭碗唠嗑，脚边趴着的大黄狗尾巴懒散地摇摆着。

　　青烟升起，雾气弥漫，杨林声安静地坐在宿舍里的竹子编织的靠椅上，盯着窗外的夜景出神。

　　宿舍是新盖的，就靠着学校，来回方便。
　　村长说，在他之前已经有老师住过了，让他不要在意。

　　思绪拨拢，桌上的手机振动个不停，他探身去拿。

　　照例是一阵沉默，明明是对方先打来的电话，却不知道说什么等着他开口。

　　“爸，”他开口低声，“我到了。”

　　“嗯……到了好，注意安全，经常往家里打电话……”接着是重重的一声叹气，呼吸扑在扬声器里有些嘈杂，老人喃喃，“也不知道那里离医院近不近，你的药能不能买到……”

　　“爸。”他打断了父亲的忧思。
　　“不用担心，这很好，我也会很好，再怎么说我也是个成年人。”

　　他咧嘴调侃：“没了一条腿难不成真生活残废了？”

　　“林声！”老人声音凛冽，中气十足，斥责小儿的自暴自弃，又怕刺激到儿子的神经，赶紧松了力度，柔声道，“什么残废，医生还在想办法，会好的，会好的……”

　　他自己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这腿，肯定是好不了了。
　　好不了啊……

　　杨林声挂断电话，卸下力气瘫倒在椅子里，双手无力垂挂在空中。

　　夜色更黑了些，雾气也都散开了，吵闹的人声已经消失，只剩下死寂的月光，苍白地洒向窗台。

　　他看着明亮的圆月，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双眼眸，来自扎着马尾辫的少女。

　　敛敛春光收在她眼中，青春的生机，生命力的欢脱，那也是他曾经拥有的。

　　那场车祸夺走了他所有快乐和未来，之后的日子就是过一天是一天。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齐齐坐到了教室里，精神百倍地迎接新老师。

　　英子有些紧张，好几次摸了摸自己的辫子，今早她编了好几次头发都毛躁了，最后还是妈妈催促上学她才放弃再编一次的打算。

　　不为什么。
　　她反复告诉自己。

　　有些男孩坐不住了，下了座位跑到门前张望，大牛也挤在那里。

　　“来了，来了！”
　　谁大声喊了一句，大家如惊弓之鸟，马上散开，英子惊得心一跳，坐直看向门口。

　　杨林声穿着白色的内搭，外面套着格子衬衫，深蓝色牛仔裤颜色很新，让看惯了乡村打扮的孩子们眼前一亮。

　　正要吵闹的孩子看到老师走路姿势后，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气，小声讨论着“新老师是个瘸子”这个新话题。

　　英子早就想过同学们的反应，但现在身处其中，脸还是不自觉红了起来。

　　不应该这样的，老师会伤心的。
　　她有些担忧和自责，不是她说的，却好像是她的错。

　　老师面色未变，继续着步子走到讲台，放下书后，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一笔一画的写下自己的名字。

　　杨林声。

　　英子还未从老师淡定的神态中脱离出来，又被老师的字震惊了。

　　与他沉稳的气质完全相反，笔锋苍劲，有力似刀，夸张得有些锐利，很是张扬。

　　“同学们，我是新来的杨老师。”

　　地下安静无声。

　　“拿出书本，我们过一会儿上课。”

　　“杨老师好。”
　　英子嘴一张，心里话直接蹦了出来，等反应过来时，杨老师探试的目光已经落在她脸上，准确的说，是她的眼睛。

　　他们对视着。

　　“杨老师好！”同学们赶紧附和着，教室的气氛重新欢快起来。

　　杨林声的视线渐渐柔软，弯着唇。
　　“同学们好。”

　　英子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那里蹦得生疼。

　　老师刚刚是看着她说的。

　　心头被一种未知的感觉笼罩，她差一点迷失了。

　　学校没有分班，因为学生不多，老师不够。所以他们上的课都是统一的，有时候是高年级的，有时候是低年级的，看老师怎么备课。

　　今天第一节课是语文课，杨老师带着他们赏析课文。
　　是初中的《行路难》。

　　英子学过这篇课文，外来的老师总爱讲这篇，反反复复她都滚瓜烂熟了。

　　杨林声先读了一遍，没有抑扬顿挫，没有起承转合，完全不符合这篇课文的情绪。
　　淡淡的，从开头到结尾，如一阵风从教室吹了一遍，快速地又从后门逃了出去，清凉留在同学们心中。

　　英子听得入神。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老师表达的不是原诗的情感，是他自己。

　　杨林声念着，心里同时响起那句话：杨林声，路难人不难，走就是了。

　　站着也是走，瘸着也是走。
　　不要停就没有歧路。

　　上午上完课，他和同学们告了别，收拾课本打算回到寝室里自己烧点饭菜。
　　厨房也和寝室连着，不大但够用，倒是挺方便他这个断腿的。

　　走的辛苦，他自然比那些脚步如飞的小朋友慢了一截，一会儿就落在后面。

　　“杨老师。”身后有人喊他。

　　英子看到杨老师回头，目光询问，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喉咙突然有些干燥，她咬了咬唇，迈步走向他的位置。

　　不知道杨老师有没有听到同学们的议论，她有些放不下心，所以想来试探一下。

　　蓦地，她不想这个老师被气走。

　　老师很好 ，她想他留下来。

　　英子站在老师面前，对方身材高挺，她不得不抬头看他。

　　“老师，我是林英儿，大家都叫我英子。”她扬起稚嫩的微笑，眼睛闪亮如月牙，“老师是要回家吃饭吗？”

　　“嗯，是的。”杨林声认出她是今天在班里喊他的同学，那个月亮眼。
　　“你也回家吗？”

　　他们并排走着，英子马尾辫一甩一甩，她低头踩着地上树叶的影子。
　　“不呀，我带了便当，找个地方吃一下就好了，家里没人。”

　　“嗯，这样也挺方便，下午还要上课。”

　　“那我走了，杨老师。”英子转身绕到他面前，面对着他摆摆手。

　　杨林声看着女孩的背影，喊了句。
　　“林英儿。”

　　“嗯？”英子第一次听到有人连名带姓地念她的名字，有种奇异的感觉，像是在喊另一个人。

　　“便当需要热一下吗？”
　　他是这么说的。

　　“好啊。”
　　她很快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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