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惊奇录

　　从他这里到小楼的距离并不算太远。
　　这段路没有一点灯光，漆黑的路上不知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他。但阿飞还是踏上了这条路，这一路上他自然很小心，但并没有发生什么。
　　当他走上小楼时，楼上已空无一人。
　　楼上有一张桌子，桌上有一方砚台，砚台下压着一张纸。纸上有字:“烟雨楼上风光独好，阁下能一游否？”
　　烟雨楼。
　　小楼下起烟尘，不是烟尘，却是水雾。
　　阿飞摇着一只小船，披着一顶蓑衣来到了烟雨楼
　　楼上有人，那人正是周嘉庆。
　　周嘉庆穿着一件雪白色的丝袍，手里拿着一个小箱子。当阿飞弃舟上楼，踏上第一层台阶之后，周嘉庆忽叫道:“慢！”
　　阿飞停下了脚步，别人叫他停下他就停下，他本就是个奇特的人。
　　周嘉庆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死我？”
　　阿飞道:“一定。”
　　“你杀了我是为了什么？”
　　“钱。”
　　周嘉庆笑道:“我知道你杀人的代价很高，可是你无论开多少价，我应该都可以拿得出来。”
　　阿飞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上了一步台阶。
　　周嘉庆笑道:“我知道做为一个杀手，名声极为重要，但世上的事情往往可以两全其美。”
　　他拍了拍手，从水雾中就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站在周嘉庆的身边时，阿飞也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人和周嘉庆长得一模一样，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他都是周嘉庆的翻版。
　　阿飞清清地看着两个周嘉庆，又眨了眨眼睛。周嘉庆笑道:“这个人和我长得一样，并且他也愿意为我去死，如果你杀了他，那么你仍然等于杀了我。”
　　他拍了拍手中的小箱子，笑道:“这些东西也是你的。”
　　他将小箱子轻轻地放在地上，问身边的周嘉庆道:“你愿不愿意为我死？”
　　替身立刻道:“愿意。”
　　他的声音很自然，不带一丝勉强。
　　阿飞仿佛在迟疑了，又可以保住名声，又可以得到双份的酬劳，这对任何人都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阿飞却又慢慢地上了一层台阶。
　　周嘉庆惊讶道:“你不同意？”
　　阿飞冷冷地道:“他并不是你。”说完这句话时，他一个步子就飞进了楼里。
　　周嘉庆长叹了一声，然后两个周嘉庆一起消失了。
　　楼面上忽然出现一个大洞，两个周嘉庆一起掉进了洞里。当阿飞赶到时，楼面上又恢复成了平地。
　　而那只小箱子仍放在地上。
　　阿飞忽地拔剑，一剑将小箱子挑到湖里。
　　“轰”地一声，水花激起半尺多高，湖面立刻就有死鱼浮出水面。
　　阿飞本是一向临危不惧，见到此景也不由心惊。
　　若是他刚才稍有贪财之念，启箱而视，那他现在就和湖里的死鱼一样的遭遇。
　　不过他并没有多想这个问题，而是将目光移到脚下。
　　脚下的木板应是中空的，阿飞很想进去看一看。
　　他是一个想到什么就立刻付诸于行动的人，他用剑在木板上划了一道尺宽的口子，身子一踪，就钻入了洞口。
　　虽然洞里不知有多少机关埋伏，但阿飞还是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阿飞在洞中急坠，这时他的心情当然很紧张，身体的各个器官都处于绝对戒备的状态。
　　直到脚下触到实地后，他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洞里漆黑如墨，阿飞甚至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见。他深知自己的处境极为危险，因为他现在就像一个瞎子。阿飞并不是一个十分喜欢冒险的人，他只不过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机会。要想追杀周嘉庆，目前看来只有这样一个机会。
　　阿飞慢慢地走着，也不知走了有多长时间，他感到脚下越来越湿，到最后，积水已漫到脚脖上，这证明地道已在湖底。
　　照这样下去，再走几步，积水岂非要漫过头顶？阿飞现在就像骑上了虎背，进退两难。
　　如果就此退回，那刚才的努力就等于白费。
　　阿飞不是这种人。
　　他本就是那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这也正是一个杀手必备的素质。
　　阿飞决定走下去，就算里面是个陷阱他也准备走下去。
　　积水渐渐漫到了腰部、胸部，阿飞的决心已渐渐有些动摇了。
　　不过当他再走了几步之后，发现地道在渐渐上升了，也就是说，水又渐渐从胸腹而下了。
　　当阿飞的双脚终于踏上干燥的地方时，他吁了一口气。洞口仿佛就在前面，因为空气已越来越清新了。
　　当他终于一步跨出洞口时，发现已身处郊外，星斗满天。他知道周嘉庆绝料不到他会跟来的，所以周嘉庆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很多。
　　阿飞并没有学过追踪术，追踪术就是他的本能。
　　他就像一双狡猾的猎犬，无论再狡猾的狐狸都逃不出他的追踪。
　　他似乎感觉到，在他身后也有一个鬼影子一样的东西，不过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他追踪到一个很大的庄院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昨天来的那个地方。
　　这时他听到一声很浓重的叹息，这分明是周嘉庆的声音。叹息声中，周嘉庆出现在院门。
　　星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有说不出的无奈。阿飞静静地站着，轻轻地拔出了剑。
　　他就准备在这里，在这星月满天的夜晚，用手中的“鹤饮”来结束周嘉庆的性命。
　　周嘉庆忽地笑了一笑，道:“你是不是准备在这要我的命？”阿飞没有说话，低头看着手中的剑，月夜下，剑如秋水。
　　周嘉庆又笑道:“可是有一个人绝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阿飞仍然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了头。
　　周嘉庆忽地向阿飞的身后叫道:“苏六埕，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
　　阿飞并不相信他的身后有人，他自信他的耳力，他相信周围几十丈以内的动静绝逃不过他的耳朵。
　　所以他认为周嘉庆的话或许是一种诡计。
　　可是身后果然传来了一个人的笑声，阿飞一回头，果然看到了苏六埕。
　　阿飞几乎不相信这是事实。
　　周嘉庆的笑容得意的很，他笑着道:“苏六埕是一名捕快，他的追踪术是经过刻苦训练而得来的。”他转向阿飞，道:“所以你未必能发现他跟在你身后。”
　　苏六埕笑了一笑，他的目光迎上了阿飞的目光。
　　阿飞忽道:“我们见过。”
　　苏六埕点头，叹道:“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们会成为对手。”周嘉庆拍着手哈哈大笑，问苏六埕:“你会不会让我死？”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必须把你押到京城。”
　　周嘉庆又转向阿飞，问:“你会不会让我进京？”
　　“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得到的指示，就是刺杀你于京城之外。”
　　周嘉庆做出愁思之状，用手指敲着脑袋，道:“这下可难办了，一个叫我死，一个叫我活，我该怎么办？”
　　阿飞忽笑道:“不难办。”
　　剑光一闪，周嘉庆立刻随着剑光倒下，苏六埕只是静静地看着，一点也没有动手阻止的意思。
　　只是当周嘉庆的尸体倒下时，苏六埕眨了眨眼睛问道:“原来你也可以无代价地杀人。”
　　阿飞道:“不收银子的时候，我只杀两种人。”
　　“哪两种？”
　　“一种是想死的人，一种是讨厌的人。”苏六埕指着地上的尸体，道:“他属于那种人？”
　　“两种都有。”他忽又问道:“你不是一心要押送周嘉庆进京吗？你刚才为什么不制止我？”
　　苏六埕笑道:“因为你杀的并不是真正的周嘉庆。”
　　阿飞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周嘉庆？”
　　苏六埕笑得就像一双小狐狸，他道:“我知道他不是。”
　　这句话等于没有回答，但阿飞却好像已满意了。
　　世上绝没有完全相像的两个人，再相像的人都有区别的。这种区别有时候很小，也只有目光敏锐的人才可以发现。阿飞和苏六埕都属于这种人。
　　阿飞擦干了自己的剑，用的是一块雪白的丝巾。
　　他杀人过后，总有这个习惯。
　　他将剑送回鞘里，又问道:“你是一个捕快。”
　　“我是。”
　　“可是你刚才见到我杀人时，为何不表示反对，难道捕快可以坐视不救吗？
　　苏六埕笑道:“那就要看了。”
　　“看什么？”
　　“看你杀的是什么人。”
　　“哦！”
　　“我和你一样，有两种人我是不救的。
　　“那两种？”
　　“一种想死的人，一种是连我也想杀的人。”

　　阿飞如寒星一样的目光仿佛也有了一丝笑意。英他道:“那这个假的周嘉庆又是那一种人？”
　　“两者都是。”
　　阿飞似乎有些惊讶，他问:“你也想杀他？”
　　“想。”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一个障碍，并不是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分辨真假……”苏六埕很认真地道:
　　“一个周嘉庆已让我头疼，再来一个，我岂不要头大如斗！阿飞微笑地笑了笑，道:“你的确和我所见过的捕快不一样。
　　苏六埕道:“哪一点不一样？”
　　阿飞道:“你也一样坚持原则，但并不古板。”
　　苏六埕也微笑道:“其实你和我所见过的几乎也不一样。”“那一点不一样？”
　　苏六埕笑道:“据说杀手的话比金子还贵，可是你今天和我说的话一样多。”
　　阿飞脸上罩起寒霜，他的身上好像多了一样东西。
　　杀气！
　　只有想杀人的人才有杀气，阿飞莫非要杀苏六埕？
　　苏六埕虽然仍在微笑，但笑容仿佛是刀刻上去的一样。
　　阿飞冷冷道:“我只对一种人说很多的话。”
　　“那一种人？”
　　“死人。”
　　剑光一闪，阿飞鞘中的剑忽地就指到了苏六埕的心脏。苏六埕并没有闪避，也没有用手中的剑去格，他反而冲了上去。
　　他在冲上去时，身子一偏，阿飞的剑就从他的肩下刺了进去。
　　剑入肌肤的时候，苏六埕忽地挥拳，打在阿飞的剑身之上。
　　阿飞的剑立刻断了，只是半截剑身还嵌在苏六埕的身上。阿飞正微愕间，苏六埕已挺剑刺了过来。阿飞也立刻挥拳，打飞了苏六埕的剑，同时他看到苏六埕已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两个人一起滚到了地上。阿飞并没有惊慌，他的手掌反击，切在苏六埕的背上，可是自己的肋部也遭到苏六埕重重一击。两个人在地上翻来滚去，身上的衣服都被扯碎，每个人都挨了几下重击。
　　阿飞虽然也是铁打的身子，却比不上苏六埕挨揍的功夫。幸亏他的武功要比苏六埕高了不止一点，所以他勉强可以支撑得住。这种打法很耗费力气，两个人不一会儿就精疲力竭，阿飞趁势努力挣脱。他往旁边一滚，努力站了起来，苏六埕也站了起来，两个人都粗重地喘着气，像两头野兽一样地对峙着。
　　阿飞喘息道:“你这是什么功夫？”
　　苏六埕也喘息道:“这是拼命的功夫。”
　　阿飞道:“这门功夫我怎么没有听说过？”苏六埕大口地喘了几口气，挺直了腰，笑道:“这是自创的功夫，你当然没有听说过。”
　　阿飞也恢复了力气，道:“我再也不和你打了！”
　　苏六埕道:“为什么？”
　　阿飞道:“这根本不像高手比武，简直就像疯狗打架。
　　苏六埕道:“其实我们本可以将这一战放在以后。”
　　“为什么？”
　　苏六埕道:“我们都想得到周嘉庆，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等到周嘉庆被我们抓住，我们再打过好不好？”
　　“好！”阿飞道:“可是你必须用你真实的功夫和我打。”
　　苏六埕笑了，他发现阿飞也有他可爱之处，他道:“我的功夫就是拼命的功夫，除了拼命我什么也不会你要和我打架，我只好和你拼命。
　　阿飞了想了一想，忽地也笑了，他笑道:“拼命的功夫很好，我的武功原来未必比你好。”
　　苏六埕笑道:“你虽然刺了我一剑，我也打断了你的剑，所以我们正好打了一个平手。”
　　两个人相互凝视，又不约而同地避开对方的目光。他们很清楚对方是自己的死敌，除了相互敌视，绝不允许有其他的成分存在。
　　苏六埕道:“现在你准备怎么办？”阿飞道:“我当然是要去追周嘉庆，然后杀了他。”他又问道:“你呢？”
　　苏六埕道:“我当然要跟着你，因为我不能让你杀周嘉庆。”
　　阿飞不再说话，他从地上拾起了断剑，这柄剑虽然已断，但毕竟跟随他多年，他不愿就这样抛弃它。
　　苏六埕也拾起了自己的剑，然后问道:“剑既已断了，你又何必要它，莫非断剑也可以杀人？”
　　阿飞冷冷道:“我不用剑也可以杀人。”
　　苏六埕笑道:“既然你不用剑也可以杀人，又何必要这柄断剑？”
　　阿飞不说话了。
　　苏六埕轻笑道:“是不是这柄剑已和你有了感情，所以就算它断了，你也舍不得丢掉它？”
　　阿飞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苏六埕摇了摇头，叹息道:“做为一个杀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做到无情，你连一柄断剑都舍不得丢，又怎能做到无情？又怎能做一个优秀的杀手？”
　　阿飞冷冷道:“你要是再说一句话，我就和你拼命。”苏六埕只好不说话了，他跟在阿飞的身后又走进了这个院子。
　　院子里当然已没有人，两个人走进去，只不过想找到一点追踪的痕迹。他们都是善于追踪的猎人，所以他们很快就找到了线索，并且沿着线索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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