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砂记

　　林杨和余周周双方其实已经“见过家长”了。
　　说来奇怪，当看到杨杨和余周周的名字出现在省台上时，李爱兰并没有那么意外。经过打听，家里在公布成绩前一天便已知道自家孩子拿下了理科状元的事；但杨杨那天晚上也仅仅是“有些开心”，哪比得上后一天打电话时声音里流露的欣喜。
　　所以当杨杨拉着这个小女孩努力想挣脱的手站在家门口时，她作为母亲也是很自然地微笑着。防盗门嘎嘎吱吱地响着，余周周躲闪但坚定的目光，时间好像定格了几秒。“妈，这是余周周，今年的文科状元，你们认识的。”
　　李爱兰见过不少次这样的场面。
　　小学时，余周周泼了林杨一身西红柿炒蛋；
　　两人断交四年后，林杨和余周周站在一起，手里拿着一个紫色的苹果；
　　去振华之前，透过窗看到林杨和余周周一起坐上去海边的车。
　　这个余周周，似乎永远都和林杨绑定在一起了。
　　“周周，杨杨，快进来坐！”这是林杨爸爸的声音。然后林杨自信地牵着余周周走进了家门，余周周很努力地想挣脱林杨，但林杨握紧她的那只手显然更加努力。

　　四个人坐在沙发上，林杨默默地将余周周护在身边。短暂的沉默后，先开口的却是余周周。
　　“叔叔阿姨，对不起。”周周站起身，给两位家长深深地鞠躬。
　　“周周，你道歉干什么？”林杨也站起身，很不解地问。说是不解，不如说是觉得不应该。
　　对不起，为林杨付出的牺牲，为自己家庭给他们带来的困扰，还有......为了林杨任性地把自己拉回家，甚至都没来得及买礼物......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没事的，周周。”李爱兰眼里没有一点锐利，这让余周周很意外。仿佛在年幼时的第一次相识，仿佛她不曾厌恨过自己，仿佛那些关于自己的流言蜚语和把林杨从身边拉走的言语，都是一场梦，都是古老的传说。“下次来家里，不用这么客气了。我和杨杨爸爸非常喜欢你，我们希望你们到了大学也还能互相帮助，互相学习。记住，大学也要兼顾学习哦。”
　　周周看着林杨满足而狡黠的眼神，脑海自动生成了前一天晚上林杨和父母促膝长谈的种种画面，喜悦和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就如同几个小时前在海边的互表心迹，让一心浪迹天涯的余周周也有了能够依靠的港湾。林杨妈妈那句“大学也要兼顾学习”，更是戳中了她心里隐秘的心事似的，泛起了圈圈涟漪，以至于那天在林杨家的后续，她都有些记不清了。
　　是啊，大学了。从中学毕业，进入大学，就如同一道天然的屏障解除了。很多被放在心里的萌芽，开始生长、变得成熟。身边的人、家长或是老师，甚至这个社会，都有一种推倒了柏林墙的新生感赋予自己。
　　浅灰色的天空暗下来，林杨提出送余周周回家；临走，林杨爸爸戏谑地说了句，“杨杨，今晚回不回来？”搞得两个小朋友都唰得一下脸红了，仓皇地逃出了门。亮着白昼灯的客厅里，林杨的爸爸妈妈看到这可爱滑稽的一幕，都大笑起来。

　　而余周周的大舅和大舅妈就显得接地气不少，一副自家女儿要出嫁的架势，在林杨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的各种神操作和一声声亲切的“大舅舅妈乔哥哥”下，乔哥哥和大舅舅妈都对这个“女婿”喜欢得紧。弄得余周周有些恍惚——这究竟是我的主场还是林杨的主场？那些舅妈接起的“我找一下周周”的电话，那些悄悄见面却被大舅尽收眼底的夜晚，还有乔哥哥“周周你不要你哥我活啦，又谈恋爱又玩还能考状元，以后我在这个家的地位咋办”的哀嚎都被拎出来，成了晚餐桌前的谈资。
　　蒋川听林杨讲这个故事时，努力地调动自己贫瘠的阅读经验，却只想起了高中时张老太讲的《红楼梦》里的一段，“刘姥姥进大观园”，自然是被林杨一巴掌呼在脑门上。

　　很多时候，我们以为大人的世界总是很复杂，所以我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变复杂。
　　其实他们要的真的很简单，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挑剔，都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少受苦。

　　元旦的末尾，寝室里第四位仙女终于来学校了。至于她缺席了大半学期的原因，大学四年周周她们也不曾知道。她姓秦，喜欢大家叫她三禾，这是她的笔名——她喜欢写文章，常常借着台灯在深夜写作。她说黑夜孕育灵感，只有安静的世界能够带来创作的契机。林杨听说这么一号人物时一口咬定她是中文系的，说不同系有可能会同寝室的，还说如果他对了就给他一张问题卡。余周周自信地微笑着，“她和我一个寝室，当然是新传的学生啦。”
　　可是三禾确实是中文系的。
　　知道这个消息时，余周周有一种被联合起来欺骗的感觉——因为三禾告诉她，她来学校那天林杨就给她送水送食物企图拉拢关系。“周周，这个林杨有点危险啊，他为了打听你的消息实在是无所不用其极，你小心一点。”三禾推推自己的眼睛，夕阳从寝室的玻璃窗透进来，给她描上了金红的光边，像是一位睿智的哲人。然后借着这光辉，她花了一个小时来为周周分析林杨这个和她有过几面之缘的男生会是如何如何花心如何如何不靠谱，以及北大校园里最近出现了什么什么样的变态跟踪狂。
　　周周用手拖着脑袋，一直微笑着听她讲完，然后微笑着对三禾说，“林杨是我男朋友。”
　　三禾一生中写过很多文章，见过很多人，也做过很多错事，说过很多错话，她觉得世界嫉妒着她的才华，总会给她一些报应。当她从洛杉矶的千米高空玩跳伞落下来时，前辈告诉她脑海里会如同将死之人一样放着一生中很多人事的蒙太奇，但她在空中的每一秒，耳边都是那句邪恶的，反派的，不友好的“林杨是我男朋友。”
　　这是人话吗？

　　期末在北京的一场场白雪中落下帷幕，周周和林杨常一起走在飘雪的夜里。白茫茫的背景里林杨会给余周周送姜汤，还变着法地做奇怪的饮料给余周周喝。至于原因，林杨的室友听说是余周周喝水时喜欢啜一大口，包在嘴里咕嘟咕嘟地趟两下，林杨觉得这样的余周周像极了可爱的金鱼，便想天天看她“吐泡泡”。这天，或许是在大物实验室憋了太久，走在雪地里时，语文成绩一塌糊涂的林杨不知从哪蹦出一举“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余周周一口将刚进嘴的热橙汁全部吐了出来。

　　大二学生物的张明瑞找到了林杨和余周周，希望他们一起组队参加美赛。余周周作为文科学生却是数学天才的传闻早就远近闻名；作为室友，盛淮南看张明瑞成天苦于找不到队友而发蔫，便给他推荐了自己的小师弟林杨和师妹余周周。张明瑞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盛淮南，“我说老四，你平时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到了关键时刻还是挺靠谱的啊。”
　　盛淮南想起振华学生聚会时林杨和余周周俩人腻歪那劲儿，露出天真有邪的笑容，“你啊，有好日子过咯。”
　　可是林杨和余周周拒绝了。
　　拒绝的原因很直接——两人要去旅行。
　　盛淮南千算万算没想到还能有这一茬，他以为自己的小动作失败了。不对，张明瑞回寝室后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不像是失败的样子啊。正想去问问，之间张明瑞把枕头往自己的方向狠狠地砸来。
　　“盛淮南我要杀了你。”张明瑞面色如水地宣誓，“你他妈，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俩人是一对？”莫非还是奏效了？盛淮南一阵窃喜，抿着嘴唇，“我说你啊，还不允许人学弟学妹谈个恋爱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张明瑞张牙舞爪地向盛淮南解释了余周周和林杨这两个杀千刀的小杂碎是如何羞辱他的。他们说道自己要去旅行，余周周不知哪根筋没搭对说她以前和一个北大的学长在高三翘课单独去国外玩，林杨当场就炸毛了，我正笑着看热闹不嫌事大呢，余周周当场就搂住林杨开始撒娇道歉，林杨也一副恩恩爱爱卿卿我我的样子原谅了她。我这棺材板还没来得及掀开，余周周又说她来北大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那个学长，林杨又炸毛了！......
　　盛淮南在一旁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感慨这振华学生真是一届更比一届能折腾了，还不忘装作老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张明瑞赶快找个好媳妇嫁了吧。
　　“得了啊，盛淮南，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啊？就那大一天天打电话找你的姑娘，你说你也把人家甩了，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张明瑞也是嘴不饶人的主，行动起来却是很诚实的。就在那一周，他在图书馆的楼梯口撞上了法律系的许日清。

　　张明瑞没想到，他策划的那一场会面差点让林杨和余周周陷入感情危机。听说余周周和陈桉曾经两个人孤男寡女出国旅行，他连着给余周周的饭里打了一周的西红柿炒鸡蛋。那之后，每有人问起余周周选择来北大的原因，余周周都坚决地回答，“因为林杨在这里。”
　　一月份的图书馆人山人海，周周和林杨说好在寝室各自复习。周周奖励林杨的那张“旅行券”，成了林杨每天挑灯夜战而不和李燃、周末一起同流合污玩耍的动力。王雨潇看着通着电话自习的余周周，似乎林杨的鼻息能让她多做两道数学题一般，不由发出了单身女士的叹息，“啊，如果没有余周周，林杨肯定会因为吃不下饭而饿死；如果没有林杨，余周周肯定会因为懒得吃饭而饿死。”三禾赶紧偷笑着把这句话抄在了自己一个特殊的小本上，前一句话是“林杨是余周周男朋友。”而单洁洁则应和到，“这两口子毕业那天绝对是一手毕业证一首结婚证，我看就算余周周不同意林杨也会逼婚的。”
　　三人调侃起来一套一套的，说得余周周满脸通红，电话那天的林杨则痴汉般得笑着，他的室友听了都交头接耳着，“这对面的姐妹们还真是明事理。”
　　余周周虽然数学成绩优异，但仅有的一门专业课考得不好，落后于王雨潇拿下了专业第二名。林杨呢，则是毫无压力地拿到了技术物理系的第一名。三禾虽然缺席了很多课，但凭着她超人一般的功底，在汉语言文学系她没有任何一门课挂科；反而是单洁洁，虽然有王雨潇和余周周的熏陶，高数仍然被卡在了及格线之外。电话里也断断续续听到了同在北京的其他人的消息，楚天阔和周末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辛锐的计算机和高数课程没能及格，凌翔茜和蒋川则是互相鼓励互相进步，都拿下了专业第一名。
　　期末成绩出来的那天正是两人坐上去洛杉矶飞机的那天。

　　“嘟，嘟，嘟。”是林杨的消息。
　　耿耿听简单说余周周和林杨放弃了美赛而直接去美国旅行的消息时，陷入了默默地伤感。对啊，他们俩甚至可以为了凌翔茜而放弃保送考试，这么做的确是他们的风格。这种有资本有个性的行事风格正是很多人渴望不可得的。
　　那么余淮，我们有这样的资本吗？
　　曾经的耿耿认为他们是有的。她们也有过一次共同旅行，从山海到北京。余淮去参加竞赛，她去准备艺考。可现在的耿耿，站在了北京，却不得不承认，那不是有资本的旅行，那是追求让自己有资本的旅行；而余淮失败了，她也失败了。
　　耿耿的这一学期可以用颓废来形容，虽然没有挂科，但她也成了老师的重点关照对象。蒋川和简单有时会找到她，尝试安慰她，但毕竟是热恋中的男生女生，有些事不是他们能理解的。偌大的北京，她就像被扔进沙漠里的沙，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都是路星河在央美倒腾出的那些闹剧。
　　余淮，你那天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即使是旁人眼中的任性，周周他们的旅途也是充满光芒的；那我这些自己都觉得任性的旅途，又能照到你吗？
　　“林杨：侄媳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周周告诉我余淮这次期末考试在市里拿到了第一名。六月他一定能来北京和我们相聚的。ps：周周让我转告你，温淼快要回国了，等我们回来，你们好好聚聚=）”
　　眼泪夺眶而出，漆黑的寝室中，耿耿握紧了手机，淡蓝色的光从指缝中流泻出来，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余淮，我还在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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