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制恋爱

　　为看房子跑了一天的单言优，回到宿舍，一个人静静坐在桌前。
　　疲惫而困顿，可是公车上的偶遇，让她忍不住回想以前的事。

　　对陈煵而言，他搬离弄堂后将近十六年没见过单言优。
　　对单言而言，不是的。

　　单言优初中没有就近入学，她成绩不错，兴趣也不少，大大小小的奖项足够让她的简历变得漂亮，她投了和陈煵一区的学校，在他高二的时候。
　　她每周都访问他们学校网页，在各项各类的活动记录上，总能看到他，或是表演主持的照片，或是拿奖评优的名单。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笑着，自信地、开朗地、害羞的、气急败坏地。单言优觉得那是她见过的陈煵最明朗张扬的样子。

　　他们学校隔了一条街。
　　不远但也不是常常遇到。

　　陈煵高二的时候，单言优比他早放学，但是通常她会留下来做会儿作业，听到他们学校响了放学铃，再慢悠悠地整理书包，去偶遇。
　　她回家的方向要经过他的学校，但和他家的方向背道而驰。
　　能看见他的概率，大概只比你从橙子筐里买到一个西柚大点儿。
　　最好的情形是他们都在路口等红绿灯时，六十秒的红灯，十五秒的擦肩而过。
　　他就像个赌，蛊惑人心，七十五秒的时间，她的心跳得像筛盅里的骰子。

　　陈煵高三的时候，单言优不想再为难自己了，确实是他们放学时间更迟了，陈煵大多时候不回家吃晚饭，在食堂吃完就直接上晚自习了。
　　回家的公车一小时一趟，单言优放学都急匆匆地赶去车站。也有狼狈得背着书包狂奔时碰到他。
　　她曾想象过，如果陈煵遇到她，会认出她吗？会是什么表情？是重逢欣喜的笑意，还是陌生的打量，她又该对不同的情况做出什么回应？
　　可她连陌生人都算不上，因为每次遇到他的时候，他满心满眼都是陆卉尧。
　　他推着自行车，和她并肩而行。
　　一红一黑的运动校服被他们穿得像是量身定制的情侣服。他们像是隔绝了所有的纷扰喧嚣，连单言优这个心怀鬼胎的路人都不忍心打扰他们的静谧美好。
　　她不知怎么，兀立在稠密的人海中，望着他们背影的眼睛有点湿。然后继续驮着背上沉甸甸的书包，跑去赶公车。
　　她五十米每次都踩在及格线边，又哪里跑得过熙熙攘攘下班下学的返程人。
　　经常只能眼睁睁地看那辆满满当当的公车走了，在薄暮中，等着下一辆。

　　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高考考完最后一门的时候。
　　她站在他学校对面的街上，看着他和同学从校门出来，他笑着，像六月的太阳，朝气蓬勃。
　　她就知道他会考得很好。
　　所以看到他的笑的那刻她也跟着笑了，与有荣焉。
　　她想着他会在哪上大学，不论他北上或是南下或是留在本地，她都可以趁着假期去逛逛他的校园。
　　可是她的猜想都错了。

　　她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一本日记。
　　日记本很厚重，边角处略有泛黄。
　　斑驳的现实消磨了她的热烈，记忆也变得模糊，她从没有回头去翻看过。
　　她说不清为什么上大学的时候，她又把它找出来带着。
　　搬离弄堂就像切断他和她原本就寥薄的联系，这本日记尚且藏留一丝温热。
　　她犹豫了一下，打开。
　　上面有她圆润稚嫩的字迹，满是她懵懂却又真挚的欢喜，给从来没提到过名字的“他”。

　　“2009.8.1
　　今天军训第一天，我路过他学校时，好像看到他和他的同学一起上了公交。”

　　散乱的景象在她的脑海中晃动，周围的喧嚣声由远及近地鼓动着她的耳膜。
　　她有意识的时候，已经站在公交车上。
　　路口又是她熟悉的一个刹车。
　　这次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握紧了吊环，却不料旁边的女生一下撞到她，摇晃的吊环撑负不住突如其来的冲击，哪怕她牢牢握紧吊环，后背也结结实实地撞上身后人的胸膛。
　　周围的哄笑声轰地炸开。
　　单言优讶异地对上一车青春洋溢的中学生。
　　她回头跟身后的人说句对不起。

　　成年的陈煵远不如少年的她让她深刻。
　　因为这是她无数次努力靠近却一次次擦肩的少年。
　　对上他错愕又无辜的眼睛，那一刻，单言优感觉自己胸膛里饱胀的情绪几乎要溢出。
　　熟悉的场景又来了，司机猝不及防的一个油门，单言优本能往后摔，但她不想再被起哄一次，让别人觉得她一个阿姨占高中生便宜。
　　她艰苦奋斗地改了方向，被迫狠狠地往靠座椅上撞去，那一刻的她痛得像是切腹自尽。
　　她发誓这个月再也不坐公交了。
　　旁边的陈煵被她的自杀式乘车法给吓到了，好半天才去拉她，手刚碰上她的胳膊，周围又是高涨不息的撺哄嬉闹声。
　　陈煵还是红着脸把她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单言优疼得说不出话，微微弓着背，根本站不直。
　　一群小孩就爱瞎起哄，他们这样随便跟风，以后等着遭受社会的毒打吧 。
　　陈煵急躁地踢踢坐在旁边位上的男生的脚，“三毛让个座。”
　　看他半天没动静，催促，“快点啊！”
　　单言优对那个被迫让座的男生有点抱歉，但只有一点点，因为他笑她笑得最大声。
　　她坐下，蜷缩着身子在位置上缓了好久，涣散的精神才开始集中。
　　她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鞋……为什么这么土……
　　她记忆里自己从来没穿过这么丑的鞋。
　　她忽然往窗外看去。
　　街道上四处可见“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海报，在宣传那个即将到来或者是正在进行的盛大的博览会。
　　这是2009年还是2010年？

　　公车驶过树荫，窗外的光暗了大半，单言优清清楚楚地看到车窗映着自己的脸。
　　和现在的自己没多大变化，但没有黑眼圈没有泪沟，发际线茂密，额头上有几颗青春痘。
　　她很少长痘，唯一长痘的时期就是高中。
　　这里她认识的人只有陈煵，她呆楞楞地看着陈楠，“陈煵，现在是2009年吗？”
　　他皮肤白，脸上的红还没褪尽，也没看她，视线飘忽，口快道，“你的痛扩散到脑子了？”
　　单言优觉得她记忆中神一样的陈煵有点幻灭。

　　“你手机能借我一下吗？”
　　尽管已经做好准备，但是看到陈煵拿出他的移屏诺基亚，单言优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她慎重地接过古董手机，有些不习惯地捏着这过小的手机，按了按键，屏幕亮了起来——“2009年8月1日”
　　2009年的她刚上初中，为什么现在是她高中的样子？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群人推搡着下了车。

　　负责人员让大家排队站好，单言优站在最末，一个人独自承受灵魂三连击——“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嘛？”
　　负责人员给每位学生都发了一顶印着“青年志愿者”这五个金灿灿大字的红帽子，但是轮到单言优，帽子发完了。
　　那人让她在这等着，不久气吁吁地给她找来一顶帽子，“先就这样戴着啊。”
　　说完也没管她，转身朝着大家，“我们出发了！”
　　单言优接过那顶红帽子，顿时气得七窍生烟，她是个有生活态度的讲究人，为什么给她一个超市买油的赠品！
　　她把帽子捏在手里，没戴，板着脸看着很酷得跟着大部队。
　　陈煵离单言优近，狐疑地看了她几眼，仗着自己个高手长，趁她不注意，眼疾手快地抽走她帽子，拿过来一看，对着上面的“金龙鱼”三个字，霎时笑得直不起腰。
　　单言优黑着脸看着越来越多的同学被陈煵夸张的笑声吸引过来，周围的哄笑极富层次感地加剧，忍了又忍，单言优绕到他后面，气急败坏地往他的腘窝一顶，趁他踉跄的时候，把他的帽子摘了下来。
　　“你那么喜欢，给你戴！”

　　他们沿着浓郁的梧桐道走到尽头，拐进巷子，也不知道走了多深才来到一座院子前。伫立在这的院门早被因风吹日晒的日子裂开了缝隙，旁边的金属匾牌也锈得发黑。
　　那人继续领他们往里走。
　　这是一个颇旧的图书馆。但它规模宏大，不难知道它曾经一度辉煌。
　　她现在有几分了然，他们应该是一起在做暑期实践活动的同学。
　　负责人员把他们分成了三批，一批去擦书架，一批把一楼阅览室的旧报纸搬到五楼的书库，最后一批在书库整理。
　　单言优不幸是第二批。
　　她以为阅览室的报纸是书架上的报纸，没想到他们专门开设了三个房间放报纸，单言优一开门就被那堆得顶天立地的纸张吓得呆立，这里甚至都站不进去一人。
　　她被陈旧潮湿的气味呛了口，认命地从门口开始搬。

　　她有生之年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报纸也可以这么重。
　　她也没想到陆卉尧也在。
　　陆卉尧的五官说不上特别漂亮。相对长相，陆卉尧的气质更出众，由内而外散发着自信，有些动作别人做起来平庸无味，但她举手投足间都落落大方。所以单言优很难在一群略显青涩木讷的高中生中，注意不到娉婷泰然搬着报纸的陆卉尧。
　　她们就这样各自无言地搬来回搬着。

　　图书馆的楼梯盘旋在馆中央，最顶上是镂空的设计。
　　只剩最后一沓报纸，单言优把她手上的那沓放进书库，正准备下楼，就看到了陆卉尧。

　　不知道什么时候，飘起了雨，陆卉尧沾湿报纸，加快了上楼的脚步，不料脚底一滑。
　　单言优下意识地去伸手扶她。

　　陈煵刚擦完书柜，在四楼楼梯口的水池洗手。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单言优一阶一阶地跟坐滑滑梯一样溜了下来，反应过来，迅速迈出步往上冲了几阶楼梯，眼疾手快地揽住她。
　　他没有马上离开，单言优感觉他的肩膀在耸动，胸膛在颤抖。
　　“别笑了，做个人好吗？”
　　“我没笑，”陈煵猛吸了两口气来平定自己，“我是在为你而难过，我的朋友。”
　　说完他没绷住，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带着单言优都跟着晃。
　　“你能不能拉我起来之后再替我难过，我的朋友。”

　　他们离得太近了，她能感觉到他笑起来的温热的气息交缠着她的发顶。
　　他先站了起来，单言优搀着他的胳膊，颤悠悠地也跟着起身。
　　“我怎么感觉，你不能像以前那样来去如风了？”
　　“我告诉你，你的感觉对了！”单言优被气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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