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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是琥珀
单言优记事起,就当上了陈煵的小尾巴。就好像,每天起床推开窗户看到太阳一样自然。
单言优的妈妈在家带单言优到四岁的时候准备去上班。
但她只有一个远在南市的外婆,没有老人带她。单言优记得那个时候牵着妈妈的手,走了很多路,去了很多家幼儿园,却无果。因为她月份不合算,而沪市上学年龄抓得严。
回家的路上,单言优走乏了,被妈妈抱着,小脑袋在妈妈的脖子边拱着。
孩子的感性是很敏锐的,知道自己被拒绝,心里都是羞愧和歉意,忍不住开始抵触上学,想要妈妈陪她。但她只是一声又一声地呢喃着妈妈。
隔壁陈煵的外婆,有空也愿意照顾她,说囡囡白白嫩嫩看着就欢喜。
单言优知道自己还可以待在家里,兴奋得扑进阿婆的怀里,连呼吸的空气都变得轻快自由。
阿婆是退休的英语教师,她虽然没开始上学,但已经对老师有种混天然的敬畏感。
白天坐在小桌子前写字帖,中午阿婆会给她热好妈妈准备的饭,吃完看会儿电视,在阿婆贴耳的摇篮曲中沉沉地午睡。
小孩贪睡,一觉可以睡到归鸦绕树时,陈煵也都放学了。
陈煵一放学回来就会抱她,她坐在他腿上,摇晃着双手双脚,喋喋不休地说着今天学了什么。
她喜欢陈煵,喜欢他不厌其烦的倾听,喜欢他笑着叫她优优。
好看的人,总是让人心生亲近。
但也不是每次都能和他说上话。
除去周末,其实单言优见到陈煵的时间很少。白天她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去上学,只有他放学到单言优爸爸妈妈下班接她回家的一小时的能见着他。
一小时对单言优来说太短,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和他说。
有时候放学,他会急着扔下书包,转头往外跑,找他的伙伴。
单言优看到,他的身上闪着夕阳余晖的光芒,奔跑中带起的风窜进他的衣角,把他白色的校服吹得鼓鼓囊囊的,像一只迎着风的云帆,微沉复起,饱满且张扬。
她在门口蹲着,缩得小小的,影子也小小的。
怅怅地想,他都没有看到她……
单言优从这时候开始有了星期的意识,她知道每到周五傍晚,陈煵哥哥会提早放学,和他的同学一块儿玩。
这天阿婆接完单言优妈妈电话,把单言优抱起来对她说,“你爸爸妈妈要很迟回来,阿婆先帮你放水,你去打油(沪话洗澡的意思),不然等到你妈妈回来再洗会感冒。”
阿婆是教师,不像大多数的老人说方言,和孩子说话也用普通话,偶尔参杂着一些沪话。
她的妈妈是南市人,家里爸爸和妈妈的交流都是普通话,单言优不熟沪话。
她听得半知半解,只抱着阿婆的胳膊咯咯地笑。
单言优知道今天是周五,她在妈妈出门前反复确认过好几遍,耷拉着脑袋,仿佛周五是个大坏蛋。
陈煵刚回家,怕他又没看到她,单言优一下子往他冲去跳着抱着他的腿,不等他开口就道,“哥哥你回来啦!”
陈煵被撞得龇牙咧嘴直吸气,没舍得拉开单言优,拍拍她的脑袋,“怎么今天这么高兴?”
“哥哥你和我一起去打油好吗?”
她没看懂他错愕的表情,只知道他没回应自己像是不愿意,她窘着脸,扯扯他的袖子补了一句,“阿婆让我打油,可是我不敢一个人去超市……”
陈煵哭笑不得,而后眼睛闪着顽劣的光,“哥哥带你玩别的,等把晚饭吃了。”
她如释重负地点头。
这是繁华一隅,带着质朴。
屋外亮着渺渺的天光,响着远近的窃窃人语声,也不知哪家的饭香漾得让还没吃饭的她饥肠辘辘。
阿婆把澡桶搬到廊间,灌满水,让单言优吃饭前先洗澡。
单言优最喜欢洗澡了,水面上飘着爸爸给她买的好多好多小黄鸭,笑眯眯地唱着歌。
这是陈煵第一次带她去弄堂外的地方玩,她嘻开嘴抑不住地喜悦,忍不住直抬头看他。
陈煵和她隔着一个窗,看到窗前认真伏案的陈煵,她有学习很重要的意识,扬起的小脑袋又垂了下去,抿紧了嘴巴,在心里默背阿婆新教的字母表。
陈煵听到她默背着默背着又不自觉唱出来,有些好笑。盖上笔盖,合了练习册。
都是半大孩子,提到出去玩,他的心思也飞了。
吃完饭,他抓起糯米团子往背上背,“出发咯!”
一户人家捏着抓到的老鼠往外扔,单优言看到,在陈煵的背上吓得哇哇大叫。陈煵把她往上提了提,“不怕。”
下午下过雨,地上一片白蒙蒙的湿,空气中的雾气都被攥在了一起。
单优言趴在陈煵的肩头,看得比平时更高。
一条条高低不一的电线、晾衣绳纵横交错在昏黄的天,陈煵的脚步声惊起一群小鸟扑棱着翅膀往上飞。
单言优趴在陈煵肩头,她的心也像是飘荡了起来。
夕阳、微风、弄堂、炊烟、灯火,单优言略略睁大了眼。
眼前一排排的老房子像是脉络,少年的蓬勃气血像是灌注其中的鲜血,让这被岁月斑驳的一方,在她的记忆里依旧鲜活。
少年的气力像是用不尽,他背着她,从弄堂尾一下窜到弄堂口。
“外婆,我带优优去中山公园玩!”
阿婆正拿着蒲扇在弄堂口在和别人聊天,还没来得及回话,就感觉一大一小两阵风刮了过去。
单言优的快乐在心里盛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如果不计陈煵骗她站在喷泉口前。
她看不懂陈煵坏坏的笑,公园布置得很漂亮,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像是被揉碎了,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盈盈笑眼里,单优言也弯了眼角,懵懂地跟着他笑。
她乖乖听陈煵的话,低头看着地面。
等到八点整,音乐声起,一柱柱的喷泉齐齐地往她脸上身上冲,水花四溅,迷了她的眼,她惊恐地长大了嘴巴,却被灌了满口的水。
她扭过身子想往外喷泉外跑,但是陈煵太坏了,一开始就把她带到喷泉广场的中央,对她而言这个音乐喷泉广场简直大得没边。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他一把捞了回去。
单言优吓得双手双脚都紧紧缚在陈煵身上。
回去的路上,单言优踩着陈煵的影子跟在他的身后。
他带她去了小店。
冒着密密冰水滴的玻璃瓶子猝不及防地贴上了单言优圆嘟嘟的脸。单言优冷了一个激灵,双手抱过玻璃瓶子,大方得很,不介意他的恶作剧,“谢谢哥哥!”
她其实不喜欢喝气泡水,但是能和哥哥喝一样的,心里像鼓了一个气球,盈盈满满的都是喜悦。
陈煵蹲着,心虚地低头给她的可乐瓶子插吸管,然后嘻嘻的笑,酒窝忽隐忽现,“回去千万不可以说我带你喝冰可乐啊!”
她没在意陈煵说什么,只盯着陈煵脸上她觊觎了很久的酒窝,啵叽一口上去。
然后捂着嘴笑眯眯地看他。
希望亲了一口,她明天也能长一个酒窝,她不贪心,一个就好。
还没等到她还没长出酒窝,他却已经搬走。
——
单言优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几年,她不曾经历它从荒芜到繁华的变幻更替,从她有记忆起,这座城市的夜晚就没有酒阑灯灺过,总是川流不息,霓虹璀璨直至尽头。她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每天擦身于熙来攘往的人海,走一条条从陌生到熟悉的路,听着车轮碾过泊油路的摩擦声、五湖四海方言的谈话声,连地铁的油漆味和马路的汽油味,都被她的嗅觉所熟悉。
哪怕这里再广漠,她不是没想过和陈煵再相遇。
六月的沪市闷热潮湿,她带着一身腻汗在起始站登上了公交,赶往下一处房源。
这段路桥多起伏大,公车有点颠簸。
跑了一天的单言优,疲惫感蔓延四肢,她拉着吊环,摇摇摆摆的车厢,晃得她恹恹欲睡。
在她面前坐着一对情侣,亲密相贴在喁喁私语,单言优本就对他们情话没兴趣,不挪动位置只是因为懒。
那女生嫌防地向她看了一眼,她便松了手,想换一处站。
司机突然在路口急刹车。
她直直地往后栽,甚至来不及感受尴尬,她用尽气力去够旁边的栏杆。
成年人的骄傲不允许她摔倒,如果摔倒起码也要姿势好看。
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机都飞落出去,手也没够着栏杆。
她突然有一种被扼住命运的咽喉的窒息感。包链子钩住自己的脖子了......
就在她放下成年人的骄傲,准备一切听天由命——
恰巧公车停在一个路灯下,她清楚地看见一只手及时地托住了自己的手机,然后握住自己手臂。
被对方拉住的同时,她有些五味杂陈,是什么让对方放弃活生生的自己,却先救手机?
她还没站稳,猝不及防地,又被司机一个油门再次陷入窘境,她下意识拽住那只还没离开的手。
他们的动静太大,单言优感受到许多双眼睛的注视,她脸上一阵发烧,稳了稳身子,也没好意思看对方,但几乎是感激涕零地向对方道谢。
“不客气”。
她闻声一怔,倏地抬头,见到那人样子的瞬间,心鼓像被他撩拨了鼓槌,只是轻轻一摇,珠子却猛地在上面琤琮乱跳。
他像是有所感应地低头,窗外的霓虹灯融混近昏暗的车厢,他挺立的五官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间模糊不真切,只剩了她熟悉又陌生的轮廓。
大概是她睁眼张口的样子有些傻气,他笑了一声,空出位置让给她,他在下一站下了车。
单言优又羞又急,马上双手牢牢握紧栏杆,平息那颗怦怦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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