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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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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役放下茶杯,朝身旁的师爷使了个眼色,那文绉绉的师爷咳了一声,又朝身后的当差使了个眼色,这一轮眼色下来一条白色云纹底儿的腰带就呈到了青蘅老爷面前。
青蘅老爷没有伸手,他端坐在椅里,宽袖把他的手遮了住,故而也没人能看到那袖中的手是松是握。
当差的把那腰带翻了个面,特地置在青蘅老爷面前那桌边儿,那腰带上头镌着的字不想看清也只能看清了——当真是“蓝涣”二字。
青蘅老爷歪头唤了站在门外的一个家仆进屋,指着那腰带语气淡然:“你前日说府上来了盗贼,窃走了不少东西,大少爷屋里可有失窃?这腰带你可看仔细了。”他平日里给下人们留下的都是宽宏大度的印象,就算府上失了窃只要不是重要什物,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只是今天——他似乎不想如此做。
主子发了话,府上“失了窃”,那府上就算没有失窃也只能失窃了。
家仆冷汗涔涔,对师爷和衙役道:“确……确实是失窃了的。大少爷屋里被不知哪里来的毛贼翻得乱糟糟,衣……衣柜好像门也被敲烂了。那里本有一把锁……”家仆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完竟然还觉得自己那话有几分可信——盗贼是凭空臆造的,锁可不是。
那锁许是常年锈着,在几月前就莫名坏了。蓝涣公子着病,府上没闲钱请修锁匠来修锁,索性就让那锁一直在那里坏着。
一个衣柜门罢了,又不是大门,既不关面子又不关里子,实在是不需要再去修。
这世上假话莫不带着真,真真假假才让人看不清,假假真真才会有人相信。
这世上证据倒是千千万,如今这坏掉的锁便是佐证那假话为真的证据。之一。
“盗贼来的那晚我听启仁说有个使女见着了,她人呢?”青蘅老爷兜着他那广袖起了身。他袖上的那只鹤也跟着他起了身,那图案在那袖的褶皱里仰着细颈,皱巴巴的,像要飞出来似的。
使女本和那莫家道士靠在门边听,这下也被唤了进屋。她左右看了一圈屋内站着坐着的人,最后视线寻着青蘅老爷的手指落在了那桌上的腰带上。
“府上前日来了盗贼,启仁说你见着了盗贼从大少爷屋内出来,可有此事?”青蘅老爷弯眼对那使女道。
主子发了话,盗贼从蓝涣公子屋内“出来”,那就算使女没见着盗贼也只能见着了。
使女冷着眼默了一会儿后忽地开始哭了起来。泪自然是没掉下脸的,零星几点罢了。她伸着拇指拭了拭脸,道:“那晚奴家刚洗完衣,正抱着装衣服的盆子回屋。那天四周安静得很,奴家听见涣公子屋内有人说话。大半夜的,实在吓人。然后奴家就附在门上听,就这样……”使女做了个抱盆的姿势,走到大厅的门边,附耳到那门上,接着说:“可那门猛地打开了,里面竟出来了个蒙面人,我吓了一跳,盆也掉到了地上……”使女止了语。
她这一番动作极逼真,仿佛真叫人看见了那晚月色下发生的事,那静得落针可闻的夜晚下推门而出的“蒙面人”。
蒙面人,蒙面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长相。
衙役冷道:“男的女的?”
使女一愣,眸光躲闪,心虚道:“大……大概是个男人罢。”
衙役暧昧笑了一声:“深更半夜,怎么会有男的在蓝涣公子的屋内?不管如何,还请老爷将蓝涣少爷叫出来,对质一番。我们也好寻到那个‘不长眼’的盗贼的线索。何况……”衙役声音陡然转冷,“南风馆的人似乎曾见过令公子,不止一个。”
南风馆是个什么去处?
皮肉生意场便罢了,里面卖的是男色。
私塾先生本也在旁边听,这下是完全蹙起了眉头。一通谎话只有这宗家宅内的人心知肚明——
蓝涣公子已经失踪了。那腰带牵扯着命案。
那个月夜下蓝氏宗家的家宅的确有“东西”失窃——那久病公子的“身”就是那晚不见踪影的。
只是,那晚窃了那久病公子“身”的不是蒙面人,而是金子神仙。
只是,这偌大的宗家府,无一人知晓此事罢了。
一通谎话既是说了,就需要另一通谎话去圆。
只是,这偌大的宗家府,人人皆知此事却还是说了谎。
那不长眼的“盗贼”不仅匆匆来这宗家偷一遭蓝涣公子的“身”,还顺便“拐走”了蓝涣公子的“命”——哪里只有腰带失窃呢?
此刻,那窃“身”又窃“命”的金子神仙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蓝涣公子给小姑娘嘴里塞甜糕。他方才吩咐了那久病公子用那把宝剑从人贩子手里换得了那个“四号”孩子。
江澄看得久了,好像看见了那久病公子垂着头把宝剑递给人贩子的模样。那时,那人抿着唇,一副委屈泄气的样子。
那把因“换人”失了的宝剑的确让蓝涣公子很泄气。
蓝涣公子本想把人贩子手里的孩子都救出来,若是要打打杀杀他也认了,执剑走江湖嘛。可金子神仙只在他耳旁说了句“待会儿再救”。蓝涣公子不太理解,但因着那神仙那样吩咐他,他也只能照做了。手上剑的重量消失时,蓝涣公子觉得自己就像失了佩剑的侠客。
“朔月锋芒寒似星,剑身微冷如裂冰。”
江澄冷不丁听到了那久病公子低声来了一句,手里还有一块甜糕。
“你送我的宝剑,就这么没了。”蓝涣公子叹了口气。
江澄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些动容。
他原本想,那样的东西想变随时可以变、给了便给了,没什么大不了,没曾想那东西蓝涣公子还真当了宝贝。
“有必要么?”江澄很想问那久病公子一句。可他仍旧什么也没问。那开口询问的念头生生地被他克制住了。
那三四岁大的小姑娘也听不懂蓝涣公子在说什么,她只听到身边的这个公子哥哥在奇怪地自言自语。那个年纪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只会扯着蓝涣公子的袍角喊饿,饿得了饱,便快乐无忧了。
集市这一侧的这甜糕铺子还是金子神仙指给蓝涣公子的。
赤色的砂糖用锅子炼化了,掺进放着糯米粉的模具里放在锅盖上蒸。蒸好后把糕体敲出切成小块,上面再撒一层糖桂花这甜糕就算做好了。光是看着就甜腻无比。
江澄不太爱吃甜的,蓝涣公子却很喜欢。他喂了小姑娘后自己也尝了一块儿。
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蓝涣公子说:“公子哥哥,你买了我真的不是要吃我么?”
蓝涣公子温声说:“我是代替你娘亲来接你回家的。我会送你回家。”
小姑娘不知怎地往后瑟缩地退了一步:“娘亲不要我了。她只要弟弟。”
江澄叹了口气,终是停了旁观,用手指点了点蓝涣公子的肩头,说:“我都跟你说过了,她娘亲不是好人。你送她回去指不定哪天又被卖了,到时候你还能救她么?”
蓝涣公子低头道:“那怎么办呢?”
金子神仙说:“你不是少爷么?你带她回家养着,或许还能当个童养媳什么的,反正你也没娶亲。你也不能真的娶个男的,不是么?”
“你莫要取笑我。我不是为了那个目的才救的她。”蓝涣公子低声道。
金子神仙叉着手,说:“那正在小憩的甜糕铺子老板,今年快五十了,和老伴几十年没孩子,你可以托给他们。”
蓝涣公子有些惊讶,他眨了眨眼:“是这样啊,原来你早就想好了……”
金子神仙挑了下眉:“不然呢?你当真想带回家当童养媳养?你这么大的人了,她还那么小,你也下得去手?”
蓝涣公子把手里摊开的甜糕纸一折,浅笑着说:“怎么可能,我只是想问你对策。有你在,难办的问题总能迎刃而解。”
金子神仙被那笑容荡晃了眼。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呢?
活人的笑容。
让他想起他还是人的那世明媚的春光。好久远的事了。
他喜欢春光——可那又怎么样呢?
金子神仙不知不觉又凝起了眉。蓝涣公子见那神仙神色又变得吓人,连忙伸手去抚那神仙额头,直到把那蹙起的眉峰都遮了去才心安。
“你不是说你没有七情六欲么?为何老是不开心?我以为你们当神仙的总是开心的……只有凡人才会不开心。”蓝涣公子说。
金子神仙心道,那大抵是他要历的劫数。他早已为仙,却还要为前世遭遇所苦。因为他记得,所以才会痛苦。他记得不完全,所以才不得解脱。
蓝涣公子的事他可以帮。这些凡人的命,他看一看也就明白了——他是旁观者。
他自己的事,他没办法。他身在其中,他是局内人。
“我不开心?你错了。”江澄道,“这只是我的习惯,我以前留下的习惯。我的坟冢一日寻不到,我就不能丢了这习惯。七情六欲可以克制,克制需要付出代价。”
“代价?”
金子神仙道:“你知道种子么?种在地里,春来发芽、向阳而生,是顺命而为。若要强行抑制,便会腐朽溃烂,长眠地下,它便是死了。这就是代价。”
蓝涣公子似懂非懂。江澄说了句“等着我”,没再多废话,就钻入那甜糕铺子老板的梦里,一溜烟没了“人”影。蓝涣公子牵着那小女孩的手,当真就在那集市里等着那神仙。
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是真的相信有那神仙在,就没什么问题不能解决的。
江澄再现身时,那甜糕铺子的老板也睁开了眼,握着蓝涣公子的手道:“我这大半辈子都无子嗣,算命的说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了。我刚刚做了个梦,有个神仙说若我养了此女,铺子的生意兴隆年胜一年。请您务必要把这小孩子给我……”
蓝涣公子惊得说不出话,四周人欢马叫,他木讷地颔了下首。
他往旁侧一望,那神仙的身形已经又现了出来,一身紫衣嘴角噙笑。
那神仙那样笑还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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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畿》的故事:
“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女子,悦之无因,遂感心疾而死。及葬,车载从华山度,比至女门,牛不肯前。女出而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遂入棺,乃合葬焉。”
在上章中终于把这个“无因之爱”的故事借澄之口提到了,这也是这篇文里想写的感情,这世上有很多无果之爱,相恋爱侣不能圆满。但无因之爱或许同样能让人心酸苦涩,看似无因,却是命中注定。以前的人把情郎称作“欢”;“侬”字是古吴语“我”的意思,不是一些地方方言里的“你”的意思啦!“棺木为我开”能吼出这句话想想也很帅气吧。
总之是一个很浪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