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宫 隐玉贰续

　　(六)

　　我思来想去只能赶着今日夜里便去找徐润芝，徐润芝正被禁足，想接触她是件很棘手的事情。

　　夜晚很快就来了，我从明昭的宫里出发，扮成一个小太监的模样跟着她的福为后面出了兴庆宫。再和宁妃安排的给徐润芝送饭菜的小太监交换，他跟着福为回去，我则挎着食盒跟着那个公公去徐润芝那里。

　　第一次大着胆子做这种事，心里也战战兢兢地。只听得前面的公公侧过头悄声道，一会子无论什么事贵人都不可出声，都交给奴才来应付。

　　到了凤藻宫，走到徐润芝住处的门口，被看管的太监拦下问话，公公答话道:“今儿下头不识事的东西偷懒，竟耽误了送饭，只好亲自领着人来了，这徐贵人只是按规矩禁足，并不敢怠慢啊。”这语气更像是与他们攀谈。

　　“哟，是杨公公亲自来，快进去吧。”那看守的小太监很熟络地道。

　　“好好，我们快些办好差事，不给你们添麻烦。”说着便给他们手里塞了点银两，道“夜里冷，回头喝点儿酒暖暖才是。”

　　“那哪能呐，公公客气啦！”那两个小太监赶紧笑道，顺手便将钱收入囊中。

　　进入庭中，我对杨公公道:“劳烦公公在这里帮我看着，我去去就来。”

　　他扬扬下巴道:“贵人赶紧去吧，奴才在这里等着。”

　　我推门走进那间有灯光的屋，一进去就瞧见徐润芝手里拿着一卷书在愣愣发呆，瘦削的脸上愈发显得一双眼睛空洞无神。我将食盒放在桌子上道:“贵人请用餐。”

　　她不理会我，只悠悠瞟了我一眼，看清我的面容忽然睁大了眼睛，“怎么是你？”她不可思议地问道。

　　“是宁妃娘娘让我来的。”接着又将大阿哥找我的事情简单给她交代了。

　　她仍是一脸淡漠，并没有我以为的感动，“我如何相信你的话呢？”她缓缓道。

　　“可你现在还有别的办法吗？有人铁了心要你做替死鬼，只有我能救你。况且若不是恭贝勒找我，宁妃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让我来看你？”我担心耽搁太久便道:“时间紧，我且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答便是。”

　　她默不做声地走过来坐下吃饭，似是同意了我的话。

　　“给敏贵人投毒是你做的么？还有敏贵人落轿的事。”

　　“呵，”她忍不住冷嘲道，“她自己贼喊捉贼，无缘无故地拉上我，若是我做的，她们怎么会一丁点儿证据都拿不出来。”

　　“你真的一点也不知情？那她为何总与你过意不去？”其实我已经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落轿的事也是林幼薇自己设计的罢，目的就是闹得煞有其事，好引开黄常在和她的宫女意外身亡的事，让大家更笃定是徐润芝干的。

　　“我与她曾经是邻居，从那时起她便仗着自己父亲官职高几级便在院子里耀武扬威的，欺负其他的孩子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她大概觉得到现在还觉得我是她大院儿时的小喽啰吧。”她不紧不慢的说。

　　可这并不是能说服我的答案，探问道，“她这次是想让你替她送命，你不再想想？”

　　她摇摇头，“想不起来什么缘由。”

　　她怎么竟一点也不着急自己的事情。她从来行端坐稳，一颦一笑、举止投足都是这样斯文安静。

　　“无论她们如何激你，万不要服认，其他的我们帮你料理。”

　　“嗯。”

　　“你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要给我说吗？”

　　“没有别的事情。”

　　就这样我问一句，她回几个字，和大阿哥有点像，都惜字如金。于是便等她将饭吃完，直到杨公公催促，我才匆匆拿上食盒离开。

　　“谢谢你。”我准备开门时她突然说道，我一时惊讶回头笑道:“你想谢的怕不是我吧。”

　　她却不再言语，我只得悻悻推门出去。

　　刚出了殿门准备出凤藻宫，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头飘来:“你们两个，这么晚做什么的？”真是不巧遇上了禧妃，冷不丁地叫住我们，吓得我僵立住不敢回头。

　　听得她抬脚走过来，整个脊梁毛骨悚然。

　　哗啦——我将手上的食盒落翻在地，剩饭碗碟摔得到处都是，自己也下意识佝下去身体，杨公公会意一边虚打了几下，一边佯装惊讶的骂道:“诶？瞧你怎么这样毛手毛脚的！东西都拿不稳，真是没用！都冲撞到娘娘了都！”

　　我赶紧跪下，伏头做求饶状，杨公公赶忙转过身给禧妃讪笑着解释:“新来的，做不了指望，冲撞娘娘了，求娘娘宽恕。奴才们是来送饭菜的。”

　　满地狼藉很好地阻挡住她的脚步，她略带怒意道，“去吧去吧，”口里嚷道:“这个样子还怎么当差。”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赶紧跪着收拾好，听见她带着人进屋了。

　　“瑾贵人得罪了，禧妃娘娘已经走了。”头顶传来杨公公略带歉意道。

　　他扶了我一把，我站起来理理衣裳，赶紧谢他的机敏，小声道，“是我该谢谢公公才是。”于是又跟他一同出凤藻宫。

　　刚出来往北走了不久，竟迎头撞上巡查侍卫，好在远远地察觉了。杨公公赶紧拦住我，对我说“贵人快折身往御花园那边去，这个带头的奴才认识，少不得得说上几句，不能叫他知道咱们来过凤藻宫。”

　　我赶紧往回走，杨公公往前迎过去。因走得太远，只隐隐听得他们寒暄的声音。

　　我走至千鲤池，找了个地方遮挡，往回探情况。只见那个侍卫头领没有往凤藻宫那边去，反而带着几个人往我这边走来。

　　坏了，被人察觉了。我赶紧往后退了几步，躲到假山石后面，手止不住地抖，手心全是汗，忍不住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了，我靠着石头不敢动弹，手压住心口，祈求自己能躲过一劫。那人手里的灯笼发出的光淡淡地映在我身后的假山石的侧面，步子也越发逼近，我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突然蹿出来一只野猫，吓了他们一大跳，接着一个男子的声音叫嚷道:“给爷站住，你这个小兔崽子！”

　　听得侍卫们都纷纷往另一旁走去行礼道:“四阿哥万福。”

　　“起来吧，你们把我的猫都吓跑了。”他怪罪道，听起来倒像是撒娇一般。

　　“奴才这就去给爷抓回来。”

　　“不必了不必了，宫里的野猫，不是我养的。”他带着几分生气和扫兴道，“你们赶紧走吧，让爷我在这里清净清净。”

　　“奴才刚看见这边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有人？哪儿有啊？我刚就在这怎么没看到？”他有些不耐烦，“你们啊，赶紧去巡别处吧，好好的，猫也没了，你们还要在这里打搅。”

　　侍卫们听了只好赶紧退下。听得声音越来越远，留下一片安静，终于安心了。

　　天呐，今儿个真是侥幸，刚刚那只猫，待我回去一定好好求佛祖保佑你。我轻轻吁了一口气，静静探听四阿哥是否还在。

　　等了好久都没听见响动，我慢慢从假山里走出来，刚要离开，忽听得一句“你终于出来啦！”吓得三魂儿丢了俩，匆忙转身张望，趁着明晃晃的月光，竟然是四阿哥得意又顽皮地看着我，徐公公掌着一展熄灭的灯往远处走，不时回头看几眼，面露难色。

　　这人也忒幼稚了些，我暗暗叫苦。他笑嘻嘻地道，“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翻，“你是哪个宫里的？”

　　“奴，奴才给...送饭的。”我压低嗓门硬着头皮道，将“徐贵人”几个字含糊了去。

　　他忽然走过来，趁着月光凑近仔细打量我:“你是个姑娘吗？怪不得长得这么眉清目秀的，还给自己画这么粗两条眉毛。”他又乐了。

　　幸亏我聪明，特意把眉毛画粗了些，脸抹黑了些，还点上两颗痣。又实在想不出十一二岁的小黄门和姑娘有什么区别，有的比姑娘生的还俊俏。我被他瞧得不舒服用手挡住脸，“你...你别这么瞧我...”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压着声音傻笑，我赶紧递给他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忍着笑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你的脸都花了，还不擦擦！”

　　我又羞又怒地跑去池面照脸，其实什么也看不清，只好胡乱擦擦又扭过头让他看擦好了没。

　　“差不多了。”他点点头，“你是不是得说说你是谁？是来干嘛的？躲在这里，刚要不是我帮你，你就完了。”接着又十分感兴趣地问道。

　　“我...我...我...”我“我”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骗他，他反而不耐烦问道:“你到底是哪个宫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宫女？我便顺着往下编，忽然想起全意的姐姐，便道:“奴婢是兴庆宫的，唤作阿璃。”

　　“你来这里做什么的？手里还拿着个破了的食盒。”他仍然不依不饶地问。

　　“送饭。”

　　“哦...那...”

　　“四阿哥如此深夜来这里做什么的？钓鱼吗？”还不等他接着问我便抢过话题反将一军。

　　“哈哈哈哈哈你真笨！”他没听出来我的意思，反而嘲笑我，“大晚上钓什么...”他突然睁大了眼睛，“嘿？你这小小宫婢，竟敢出言不逊！”提高了调门却不生气。

　　“奴才明明没有，是四阿哥会意错了。而且四阿哥这么晚还在这里，一定是有什么落寞心事，不便与外人说，独自消遣，于是拿奴婢取笑。”素来听闻四阿哥心地善良几分憨傻，便斗胆跟他犟了几句。

　　“你猜的真准！”一孥嘴道，“我就是觉得无聊才故意逗你的，不然早把你交出去了。”

　　我赶紧福身谢过他大恩大德，他又罗里吧嗦地道:“既然这样，你就陪我坐在这说说话吧，看你脑袋瓜挺灵光的。”

　　说着他就坐在了草坪上，我也坐在他身边，他仰着头看星星，有些沮丧地开口道:“为什么大哥二哥三哥八弟他们那么聪明，时常被父皇夸奖，我就不行呢？还尝尝引得父皇叹气。”他看着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眼睛也如星辰般明亮。

　　“我不知道万岁爷怎么不喜欢你，但是我们宫里的奴才都很喜欢你啊，还有太后也极喜欢你，时常夸赞你心地纯善，为人随和又孝顺。”我真假掺半道，太后最喜欢他是不假，至于前面一点是我瞎编的，但到也不会错，他憨憨傻傻没什么心眼儿，又善良。

　　“真的？”他扭过头欢喜地看着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了期盼。

　　“嗯，”我连连点头，“太后还时常跟我...时常说你武艺如何精进了呢。”跟这样的人聊天确实容易让人放下防备。

　　“再怎么精进也比不过二哥，四书五经背的再用劲儿也比不过大哥三哥，我看我连六弟八弟都不如。”他很快又闷闷不乐。

　　二爷你肯定是比不过了，我在心里摇摇头，“那你就不跟他们比啊，你跟你自己比，你比你自己以前更优秀了就很好了。不去管别人，他们跟你比起来也有很多是望尘莫及的，比如你天性纯良，活的洒脱简单、无忧无虑地，也让他们背地里偷偷嫉妒眼红的呢。你有那么多优点怎么一时囚于凡夫俗子的眼光呢？”我一时又觉得不妥，赶紧补充道，“这些奴才们都看得明白，在万岁爷心里定然跟明镜儿似的，只是不说罢了，不表露出来让你被嫉妒。反而是保护你呢，这样你才能一直做你自己，快快乐乐的呀。”

　　他看着我，嘿然一笑，“想不到你说话竟一套套的，听完心里舒服不少。”他笑着看看夜空又看看我，我正冻得抖抖索索的，他忽然开口道:“你猜我怎么知道你是个女儿家吗？”

　　“听声音？”我脱口而出，看着他长得光鼻子画眼儿的，粉粉糯糯的一个少年，却有点悲哀他的傻里傻气。

　　“不是，是味道。”他眉眼弯弯，星眸闪烁，得意道:“刚整好一阵风从你那吹过来，我就闻到啦，哪有小黄门熏香的！”

　　这……顿时心下汗颜道百密一疏啊，幸亏禧妃自己太香了盖过别人身上的香味。“四爷真是聪明过人，心细如发，深藏不露啊！”不得不佩服他的嗅觉，他果然是聪敏过人，且心性纯挚，生在皇家这样赤心之人真是少见，二爷虽潇洒豁达，也不得不被一些纷争恼扰。

　　我赶紧起身告辞，他并没有为难我，反而问道:“你一个当差的，这么晚回去是不是会挨骂？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敢不敢，奴才自己回去，尚能偷偷摸摸地混过去，若是您送我，定然要引起风波了。”我赶紧拒绝。

　　“好吧，那你快回去吧，小现子也不在我身边，不能让他想法送你，你自己小心些回去吧。”说着便起身拍拍屁股，“万一有什么事你就找他。”

　　刚走两步觉得不妥，又回身嘱咐他:“还请四爷可千万别讲出去，大恩大德奴婢在此谢过。”说着作了个福。

　　“你都不肯告诉我你鬼鬼祟祟干什么的，还想我替你隐瞒？”他有些不快地撅起小嘴。

　　“四爷一定不会说的！”说完便赶紧脚底生风似的溜了。

　　辞了他我赶紧往回走，远远地便看见全意来寻我，便跟他一起回了明昭那里换了衣裳。路上隐隐地听宫里的乐伎在唱:“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突然想起来抬头看看天穹上的娴静的婵娟，方才只顾着敷衍，竟然忘了如此良宵。心中即生感喟，不愧是苏东坡，听此一曲有如窥尽天下人心中喜怒哀乐，人世无常，却非悲从中来，反而更恳切笃定彼此遥遥相安，胸襟顿时开阔，心境竟要就此御风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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