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刑

　　埃里克若是知道自己即将被写成一位好丈夫，估计会在梦里笑出声来。

　　仔细回想一下，他们这十五年，做过同桌，做过他乡故知，还做过法定的合作伙伴，竟没有一个角色是埃里克能一心一意饰演到位的。

　　不，应当说在成为同桌之前，两人在恒行相遇的第一天起，埃里克就走上了精分之路。

　　恒行星际中学作为一所高级的贵族私校，为了给各位少爷小姐提供个性化教育的最高体验，开学就得来上一轮摸底测验。

　　然而初等教育毕业的那天，埃里克没来得及享受暑假，就被他那不着调的上将父亲打晕扛上私人飞船送去了S星。再睁眼时，他已经是一名光荣的星际联盟青少年机甲生存竞赛参赛者了。

　　整整两个自然月，他没能像同学一样在家学（玩）习（耍），而是被迫驾驶着一台扔在主星大马路上都没人捡的破烂家用机甲，游走在荒无人烟的S星上，被高他一截的哥哥姐姐们驾驶精英战斗系机甲反复教育殴打。

　　打到后来，埃里克脑海里那点初等数理化知识都忍不住随着眼泪从嘴角流了出来。

　　于是他脑袋空空又无可奈何地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着考试题目咬碎了牙。

　　万般不得已之下，他悄悄戳了戳前桌小姑娘的背。

　　小姑娘抬头瞄了一眼讲台，确认老师没关注这个角落，才偏了偏头，露出白皙秀美的侧脸：“嗯？”

　　埃里克不着痕迹地舔了舔上颚的软肉：“同学，帮个忙呗。”

　　小姑娘思索片刻，侧了侧身，将答案露了出来，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埃里克扫了几眼，直接下手将自己的卷子填了个满满当当。

　　*

　　成绩一出，班主任黑着脸杀进教室来，将埃里克和一位叫安的同学点了出去。

　　倒数第一名和倒数第二名的卷面几乎一模一样，笑掉了全年级老师的大牙。两个小孩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争辩起来。老师见他们死鸭子嘴硬，冷冷一笑，抖出卷子。埃里克凭着超群的记忆力，将安卷子上的错别字也抄了个十成十。他们再无从抵赖，只好低头认错，乖乖受罚。

　　那之后，安和埃里克就杠上了。要是他不抄自己的卷子，那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倒数第二名，作为一名还不适应这种精英教育的暴发户子女，考出这个水平也是情有可原。

　　可埃里克这么一抄，还抄得那么弱智，她一下子就成了全年级瞩目的焦点。走到哪儿都有同学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让她烦不胜烦，羞恼交加。

　　班主任却偏要安和埃里克同桌，美其名曰水平相当，共同进步，谁也别想去拖其他好学生的后腿。

　　安气得要死，天天冷着一张脸，不管他爸爸是上将，也不管他外公是首相，硬刚就是了。

　　埃里克也不恼，安越冷，他就越轻佻。安喜欢穿白裙子，埃里克嘴里就“小百合”、“小百合”地叫，将安努力融入上流的端庄面具狠狠扯下。

　　安讨厌死了埃里克，讨厌他横过来的手肘，讨厌他上课没节奏的抖脚，讨厌他过分英俊的眉目，讨厌簇拥着他的男男女女。

　　最讨厌他摆出那副拯救者的姿态，来调戏她这两年多来都没在班上交到朋友的小可怜。

　　“全班明明我对你最好，你为什么反而老是凶我？”埃里克下课也不去玩，偏往她身边凑，闲闲地支着头。

　　安推他的手肘：“你又过线了！”

　　埃里克的骨节很粗，附着其上的肌肉又格外结实。安不自量力地推了两下，越推越轻，暗自羞恼。原本干燥的掌心，硬是摩挲出了些令人心悸的潮。

　　埃里克绷紧了肌肉，依旧不动如山，直勾勾地盯着安：“你先告诉我，我哪里讨你厌了？”

　　安缩回手，皱眉与他对视几秒，败下阵来，别过视线：“你害我被人笑，给我起花名，你一带头，都没人愿意跟我交朋友了。”

　　埃里克顿了顿，嘴角勾起戏谑的弧度：“小百合，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安恼怒地瞪他。

　　埃里克淡淡一笑：“他们不是不愿意，只是不敢……你要是肯笑一笑——”

　　少年直起身来，脸上神色难辨。

　　“哪怕我想挡，也挡不住他们冲过来跟你做朋友吧。”

　　*

　　安退学那天，正好是一个古老的情人节。往常母亲都会装扮一新，缠着父亲出门庆祝。可父亲发病新逝，债主轮番上门，母亲憔悴不已，她只够腾出精力来嘱咐安过好在校的最后一天，与班上的同学们好好道别。

　　安没有要好的同学，她面无表情地在课室呆坐了一天，从早读开始，到最后一节课完结。

　　埃里克收好书包，单臂拎起往背上一甩：“我走了哦小百合，明天见。”

　　安：“等等。”

　　安一出声就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太软，太紧绷，藏不住的别扭。
　　埃里克也听出了些不对，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半开玩笑地说：“干嘛，舍不得我？”
　　安迅速冷静下来，板着脸，从抽屉里摸出一个长方盒子来：“给你。”

　　埃里克愣了一下，伸手接过，一言不发地低头把玩着。

　　他的情绪过于诡异，安等着他的回应，莫名地有些如坐针毡。

　　直让安等得舌尖发麻，埃里克才抬头，低声道：“我不知道……我没给你带礼物，对不起，我明天给你补上好么？”

　　安本来想说不用了，然而少年的神色太过诚挚，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背着书包机械地往外走：“那我先走了……再见，埃里克。”

　　高大的少年侧身让开，眼眸被刘海的阴影修饰得更显深邃。

　　他轻声道：“嗯，明天见。”

　　*

　　次日，少年带着永生花和告白信，对着身边空落落的课桌，等了一整天。

　　后来，又等了十年。

　　十年后，才在A星的主城区，竹马青梅再相见。

　　*

　　A星，作为全联盟最盛名在外的寻欢宝地，囊括了一切在主星羞于启齿的香艳颓靡。

　　埃里克到A星出差那么多次，从没有动过什么旖旎心思，唯独那次与休去A星执行公务，半推半就地破了戒。

　　休生性浪荡，他的中将父亲看不下去，只好提着脖子把他丢进了军队。然而军装修正了他在主星的行迹，却不能禁锢他向往A星的灵魂。

　　休一身便装，扒着酒吧的玻璃窗不松手：“就一次！”
　　埃里克一把扯住休的后领：“不行，被上头发现会很麻烦。”
　　休被他扯得连连后退，很快保持住平衡，一个旋身反制住埃里克，压着后脑勺把人摁在玻璃窗上。

　　“你看看台上那女人，”休舔舔唇，“你听过那句古语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埃里克抬眼，隔着玻璃，看向舞台。

　　表演者的舞姿极为火辣，时而像翩飞的蝶，时而像紧缠的菟丝花。夜场的炫光经粗硬的钢管一折，冷冷地折射在那妩媚的五官上，平添了几分美而自知的散漫。

　　埃里克愣在当场，许久后，才庆幸地笑了笑。

　　幸好是自己先认出了她，待会儿两人见面的时候，他的心跳就不会像现在一样失常了。

　　*

　　安的表演以一个利落性感的反身勾脚收尾，把酒吧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台下鬼吼鬼叫，状似癫狂，一位膘肥体壮的酒客更是高举钞票，费力地从侧方爬到台上，怀抱大张着向她扑去。要是一把抱实在了，少不了叫安带几道淤青回家。

　　安倚在钢管上，忽而闻见一股愈演愈烈的酒气。她回头一看，惊得松开钢管，连连后退，几乎就要摔下台去。
　　电光火石之间，一双大手自台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腰。
　　她定下心神，借力稳住重心，视野动荡间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跨上台来，挡在她身前。

　　挺身而出的男人招式狠辣，简单的一格一推，酒客便歪歪地倒了出去，砸在赶来的打手怀里，嘴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咒骂着。

　　台上几个大汉摔作一团，台下的看客事不关己，兴奋得高高举臂，欢呼起哄。

　　山呼海啸声中，男人转过身来，低头看她。

　　他与安靠得极近，天花板上的射光灯被他挡去了八成，只有乌木沉香在暗光中浮动。

　　安仰起头，逆光为男人塑了一道暧昧的光边，却模糊了他的眉目。她眯了眯眼睛：“谢谢。”

　　男人低低笑了一下：“嗯。”

　　安见惯了酒客的大献殷勤，如今听到这么一句说不清是心平气和还是意味深长的回应，反倒摸不清其用意了。

　　夜场经理远远地挥臂，示意安赶紧滚下台去，把位置腾给下一位表演者。

　　安偏头看向经理，抿了抿嘴，垂眸道：“那我先下台了。”

　　“啊？”
　　男人目光专注而温柔，张嘴却是熟悉的欠收拾。
　　“你都不打算请救命恩人吃顿饭的吗？小百合？”

　　安倏地抬起头，瞪着他。

　　埃里克满意地笑了笑。

　　就是这样。

　　要不是他先一步认出了她，这幅傻样子就会出现在自己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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