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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〇）

　　我师傅和寻常人的师傅很是不一样，他喜欢穿白色。

　　寻常人穿白色，好像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但我师傅就不一样了，他喜欢从头到位都是纯洁得不能沾染一点乌黑的白色，衬之师傅那雪白的肌肤，在阳光的照射下能闪瞎别人的狗眼。

　　师傅的白衣又和那种办丧事人穿的白衣不同，他的白衣有薄纱有细致的刺绣，布料都是些上好的缎子，也不知道砸了多少银两，而且还不止一套，一柜子同款白色超高贵反光大白衣，这辈子都似乎穿不完。

　　啊，不过师傅的一辈子和别人的一辈子是不同的。师傅已经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他的相貌身材却停留在十几岁的韶华之龄，故此得名——白童仙。

　　（壹）

　　遇到师傅那会儿的事情我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我从小就跟随师傅，从父女一般的关系，变成了出双入对的仙侣关系。好吧，以上是我的想象，对师傅来说，我大概还是他初遇我时的黄毛丫头模样。虽然不服气，但是师傅也是百岁高龄了，别说几十岁的年龄差，我现在已经十七有八了，你叫我喜欢一个刚刚出生的小毛孩子，那我也会和师傅说一样的话：“别闹了。”

　　可是我就是喜欢，一袭白衣在阳光下闪瞎万千人狗眼的师傅啊。

　　一座凉亭，一杯碧螺春，师傅的长发犹如青墨色的瀑布，洒在阳光下他的白缎上，他的眼睛轻轻眯起，手里拿着一本心法书，细细地品读着，好似这不是一本枯燥无味的武功心法，而是一本引人入胜的民间小说。

　　师傅雪白的拿着茶的手腕突然停顿了一下，他的眼睛微微瞟向在柱子后面偷偷看他的我，略生了一丝无奈：“大好的午后不去练武，跑来看我，打什么鬼主意啊？”语气倒是听不出喜怒。

　　被发现的我离开了我可靠温暖的大柱子，两只手背在身后手足无措地打着圈儿，看见师傅犀利的眼神，嘴巴都不利索了，说话支支吾吾的：“师傅，今天晚上山下有灯会，我想去看看……”

　　师傅嘴角轻轻勾起，好看极了，可惜此番美景只有一瞬，就变成了平日的冰山脸。他的眼睛离开了浑身不自在的我，转而盯着他那本心法，幽幽地说：“想去就去啊，你又不是孩童了，记得早些回来便是。”

　　“上一年灯会我去看了，灯会上都是些男女，手拉着手，要不然就是友人们聚在一起。鲜少有我这种一个人看灯的，浅儿觉得孤单，想要师傅……陪浅儿一起。”

　　师傅的眼珠子转了几圈，然后一脸无奈地问：“浅儿这么大了，没有朋友？”

　　被这么一问，我突然觉得难过极了，低下头来，沮丧地说：“这座山都是师傅一个人的，平常都没有人敢上山来，浅儿一个人下山也不好抓一个人就做朋友吧？浅儿只有师傅一个人……而且浅儿最喜欢师傅了，想和师傅一起去。”

　　师傅和以前一样，他站了起来，拿起他画着梅花落雪的扇子，狠狠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说：“别闹。”

　　走了几步，几乎觉得不忍心，又回过头来，说：“吃完晚饭就陪你下山看看，但是就稍微看一看，可以了吗？”

　　我开心得蹦起来，一把抱住师傅：“好好好！师傅最棒了。”这几百岁的仙人也真的是仙人，完全没有老人味儿，反而一股澡豆儿的清香，让人把头埋进去了都不想再抬起来。

　　晚上匆匆吃过饭，我就拉着师傅往山下跑。师傅大概是仙人的名号在上，有什么仙人包袱，怎么说都不愿意和我一样撒开腿跑到山脚，非要浪费自己的功力用轻功飞下来，而我本来武功就不好，才不想浪费那个体力呢，直接上窜下跳地跑了下去。

　　山下是一个富裕的小城镇，每年的灯节都举办得异常隆重。五彩斑斓的花灯以不同的形态挂在小城镇的各个角落，微弱的烛火光芒从不同色彩的油纸中透出来，投射在每个人心上的都是不同的风光。

　　灯会虽然主题是赏灯，但是总不会仅仅只有灯谜放花灯这种简单的项目，大大小小的小吃铺子，各种各样的表演，都在街头的不同角落大展身姿。

　　灯火重重，人山人海。我害怕和师傅走散，紧紧地攥着师傅的袖子不放，但是还是没有什么用处，挤过来的几个人把我和师傅冲散，在我着急地张望时，师傅抓住了我的手，牵得紧紧的，好像比我更害怕和我失散在人海一样。

　　“咦？九浅，好久不见了啊。”一个老婆婆迎面走来。明明只是一个柔弱的孤寡老人，师傅的反应却如往常不同，他死死把我护在身后，仿佛害怕对方把我吃了一般。我第一次被师傅这样呵护，一下子脸红心跳，都懒得想师傅这么做的因果。

　　“她已经忘了很多事情了，没有什么事的话请不要打扰我们了。”

　　老婆婆的嘴角裂开露出了一个非常诡谲的角度，大声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九浅！如果可以折磨你，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闭嘴！杀你一个老翁对我来说也不过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那我也活够了！九浅，我就是想看你痛不欲生的样子。”我不明白老婆婆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她那么恨我？

　　“九浅！我是和你从小一起长大的九深啊！我是你的亲姐姐啊！你活了近百年了，居然忘记我了吗？”

　　百年？近百年？可我不是才十七岁吗？我的头好痛……

　　一股撕心裂肺地疼痛从肺部聚集，然后四面八方地把痛觉传递过去，眼前突然一片灰暗，我伸手想抓，却抓不住……我最爱的师傅啊。

　　（贰）

　　石初第一次遇到九浅的时候，九浅还只是一个丫头。

　　九浅是武林世家袁长老的孩子。袁家有两个姐妹，袁九深和袁九浅。姐姐九深自小就根骨奇特，练武奇才，相比之下九浅就只是平常人家的身板，甚至都没有武林世家应该有的一些功底。

　　能力的差异，必然导致了两个孩子被对待的不同。九浅不像姐姐一样被严格地对待，她甚至都不像一个袁家的千金，没有人重视她，也没有人关心她的好坏，她唯一爱做的事情，就是爬上那座上，去九园里玩。

　　石初说白了其实和九深是一个境遇，由于筋脉互通适合练武，自小就被扔在这座山上习武，这座山除了一个不会开花的翠绿园子，什么都没有。直到有一天，多了一个蹑手蹑脚的小女孩。

　　“你在看什么呢？”石初问她。

　　“我在看你啊。”九浅回答。

　　石初第一次被一个不知来历的小女孩这么说，脸上立刻起了潮红，水汪汪的大眼睛故意瞥向别处，别扭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

　　大概是那时候的九浅太小，也可能是九浅根本就不知道答案，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对着石初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掉了颗门牙的小女孩的笑容，显得格外可爱。

　　石初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九浅，要是非要定个时间，他总是觉得应该是九浅第一次咧嘴露出缺牙的笑容的时候，因为每次回忆起来，都会忍不住会心一笑。

　　一个是因为太厉害所以被孤立的少年，一个是因为太弱小被抛弃的少女，明明是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或许就是因为是截然相反吧，少年不知何时握住了小小的拳头，想要保护小小的少女的笑容，而少女根本不明白自己的想法，只想陪着少年在这座山上，待到天荒地老。

　　“说起来，九浅，这座园子是我师傅送我的练武之地，名字叫做九园，似乎好像是注定会遇到你一样。”石初可闷了，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这么说，这句话在脑子里百转千回，变成了一句：“九园和你的九很有缘哦。”

　　九浅抬头看看这位已经长成翩翩少年的武林奇才，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人呀，总归会有长短处，像这位石初小少爷就是武功特好，但是脑子不灵光，老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

　　“好了，别发呆了，我再教你点武功，你学着，我想了好几天让武功变得简单易学，你可不能辜负了我。”

　　九浅不懂，特地把武功简单化那不是失去了创造功夫的人的良苦用心。九浅当然不懂，因为石初明白九浅的造化根本悟不透这套高深有力的武功，简单化了以后威力自然不如原来，但是比起其他小功夫，还是要好得多的。

　　只要能保护九浅的话，石初什么都会做。

　　“九园和我的九也很有缘啊。”九深打断了石初的功夫展示，提了一壶小酒，是石初最爱的竹叶青。

　　九深是什么时候来的呢？也不过是几年前，羡慕自由自在的九深偷偷跟着九浅来到了这里，看见了练武的石初，并且对石初一见钟情了。

　　十分值得庆幸的是九浅并不太懂男女之事，九浅其实也喜欢石初，但是她并不知道，而石初也是个笨拙的人，平日里对谁都冷着个脸，心里就算想对九浅千好万好，但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闹得九深觉得自己有了机会。

　　其实没有的不是吗？你早就知道了。

　　“石初！石初你在吗！”这天，九深早九浅一步跑到了九园，到处寻觅着石初。

　　石初穿着刚买的白袍子，从屋里出来，一脸疑惑：“怎么了吗？”

　　“我爹找到了！找到了！江湖人都想得到的愈灵书他找到了！这个功夫是双修的，只要我俩一起修炼了，就可以一直永恒地活着！”

　　愈灵书，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书籍，传说此书中写的功夫只要一男一女自愿进行双修，不出一周就能修炼成功。修炼成功以后，身体的自愈能力就达到顶端，不仅可以长生不老，普通的刀枪更是不能伤之分毫。

　　石初也不是不觊觎这本秘籍，但是仔细想想，九浅会随着时间渐渐变老，而自己却永远是这幅模样，要面临九浅的死亡，那太可怕，他承受不来。

　　“我也没有什么长生不老的愿望，九深不妨找一个更可靠的人一起练，我就不用了。”

　　九深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你其实是想和九浅一起练吧？但是这个功夫也不是谁都能炼成的，九浅的能力练这个功夫必然会走火入魔万劫不复的。”

　　“嗯，我知道，所以不练。”回答的是那么决绝。

　　“可是我早就知道这个答案了啊。”九深趁石初没有戒备，打晕了石初，“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永生的概念，几乎是不需要时间。他所经历的所有人和事都会离他而去，而只有自己可以陪伴左右，那就不用等很长了，因为这样总有一天，一定可以……

　　（叁）

　　“二小姐！不好了！哎呀大小姐你就进去和二小姐说吧！”九深的丫头推搡着九深踏进了九浅的房间。

　　九浅没有丫头，也没有人喊她早起，所以还在自己洗漱，她脸上还沾着没擦干的水珠，愣愣地看着姐姐，问：“怎么了？”

　　九深别过头，不想说话，还是丫头帮她把话都说了：“九深小姐想和石初一起共练愈灵心法，可是石初少爷不答应，小姐……小姐就心急把他打晕，用真气灌入他体内，逼他体内的真气根据心法运行，可是后半大部分都需要石初少爷自己运气……本以为石初少爷这样子就会练了，可是没想到他就是不接受！现在体内真气乱流，要是不及时继续修炼，会出大事的……”

　　“会怎么样？”她盯着自己水盆里映出的自己，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

　　“一个时辰以后再不修炼，会筋骨断裂，就算不死，也是废人一个了。”

　　九浅看着水盆里的自己，不知为何水盘起了涟漪，看不清了自己的长相。

　　“你会死的，我不要你死，所以继续下去，好不好……”

　　“那我也不要以后看着你死。”石初的脸现在的筋脉都起起伏伏，极其狰狞，明眼人都能看出其承受之苦。也许是自私吧，就算是这样也不想面对失去九浅的未来。

　　九浅摸着不断颤抖的石初的手，把头靠在这只素净的玉手之上，说：“那我陪你，我也练。”说完，另一只手打开了问九深要的愈灵书，看起了心法。

　　早就猜到会这样，所以早就做好了准备。哪怕会走火入魔，会万劫不复也不打紧。这是什么感情呢，其实九浅也不明白，但她知道这种感情石初对于她是一样的，石初比她更明白这种感情。

　　“你要是不一起练的话，我一定会死的，就算这样，也无所谓吗？”

　　石初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九浅滴落的一滴滴眼泪，还有和眼泪一起滴落的，因为承受不了愈灵心法从眼角滴落的鲜血。

　　愈灵心法，实属内力深厚，功力上乘之人可习，否则练功之人必将万劫不复。

　　九浅生在武林世家，这点，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会睡多久？”

　　“不会很久的，十天半个月，就醒了。”

　　“我的脑袋好痛，感觉很快就会把很多事情都忘记。我醒过来忘记你了怎么办？”

　　石初看着嘴唇发白，枯瘦的手筋络分明的九浅，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一直伪装坚强的他，也开始落泪了。

　　“别哭呀，外面的雪好美啊，和你的白衣服真配，都把我闪瞎了。我醒来的时候，你也穿这一身吧，多少，显眼些。”

　　九浅睡下的时候，就不知道了从前和以后。但她不知道的，也不仅仅是这些。

　　因为走火入魔的时候太痛苦，九浅的身体在石初和九深的帮助下勉强撑了过去，心理没法受人帮忙，选择性地遗忘了和这段痛苦有关的种种，并且像是下了诅咒一般，不能再回忆起，不然会反复反复地睡下，遗忘，再醒来。

　　石初看着睡着的九浅，轻轻在额头印下了一个吻，等着她再度醒来。

　　（终）

　　睁开眼睛的时候，一个穿着闪闪发光的白衣的超级美少年盯着我，眼神很严肃，也不知道是担心呢，还是嫌我丑呢。人刚醒的时候，脑子都是不清醒的，所以我很认真地问了一句：“少年你谁呀？”

　　他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我是你师傅啊，你爬山摔下来躺了几天，师傅都不认识了？”

　　大概是摔失忆了？但是也不尽然，我看着师傅的白衣，看着附近的建筑物，毫无疑问都是满满的安心感和熟悉感，好像我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一般。

　　“师傅对不起……不过头还是有点疼……”对着这个记忆模糊的师傅，我不知为何撒起娇来。

　　“那就睡着吧。”师傅大大一甩袖子，就潇洒地离开了我的房间。

　　门外不知何时下过了雪，阳光融化了那些绵软的雪花，但还是有一些硬梆梆和冰块一样的雪渣留在枝头。

　　九园残雪。

　　咦？这叫九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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