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华辞

　　这？这就完了？
　　凤尾抱着黑陶盆，忐忑地看着曦华。
　　“他给你的，你就拿着好了。”
　　凤尾呆呆地点点头，抱着陶盆，坐回门槛。
　　曦华转身，见姬俊也是一脸询问之色。
　　问她为什么本王会送如此贵重的宝物给凤尾吗？曦华摇摇头，一脸茫然道：“他只会打我骂我，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想来，以他的身份，应当不至于要害一个小丫头。”
　　姬俊点头。

　　一月不见，春意化开了经冬累积的寒气，拂去了行人身上的厚衣，沁活了整个大荒，却没有给曦华的脸上添上哪怕一丝的鲜活气。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眉宇间带着少有的疲倦，就连看人的眼神都有些虚散。
　　以血喂毒对她造成的伤还没好吗？姬俊暗想。
　　“你的伤为何还不见好？送来的伤药没用吗？”
　　曦华摇头，道：“养养就好了，你不用担心。”
　　养养就好了？姬俊感到一阵浮躁。曦华所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吗？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姬俊恳切地看着曦华。他心知，若再这般若无其事地装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会被自己逼疯。而以曦华的性子，如果自己不问，她一定不会主动开口。
　　曦华怔了一下，道：“我有些饿了。”
　　意料之中，也情理之中的回答。
　　姬俊笑了一下，道：“你刚来那日，我就说要设宴给你接风，一直到现在都没践诺，是我的不是。不过，我听府中人说，你一月未出院子。今日天光正好，不如出去走走？”

　　姬俊回房换了一身平民衣裳，便拉着曦华出门。
　　“去旧都之前的那十几年，我最常做的事，就是在新都的街市里闲逛。食肆酒铺，赌坊妓院，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农具兵刃，我都能如数家珍。”姬俊从街边买了几个果子递给曦华，继续道：“那些说得出名字，有两件镇店之宝的，背后大多都是各世家大族。为了避嫌，我去过几次就不去了。唯有吃食这一样，越是简陋的小店，越能尝到新鲜味。”
　　又路过一间肉铺，姬俊让摊主切了两斤熟肉。隔着两层荷叶，曦华也能闻到肉香。
　　“当年，若不是一时寻鲜猎奇，怕是这辈子，都无缘能遇到你。”姬俊感叹。

　　转过一个路口，姬俊忽然眼前一亮，道：“这家铺子的青梅酒乃是新都一绝，还有酱玉瓜，熏鸡，都算是难得的美味。咱们先在这里吃肉喝酒，再去前头的食肆里喝汤吃饼，最后，再去青阳氏开的点心铺里买些点心回去，如何？”
　　曦华自然答应。
　　酒铺临街，内里宽阔敞亮，布置得清新雅致，相邻的席案间也用屏风隔开，比曦华那间不知奢华了多少。正是午间吃饭的时辰，铺子里人满为患，姬俊多给了四枚玉贝，才勉强找到一处空桌。
　　曦华连万年陈酿都喝得，普通的果酒于她而言，与清水无异。姬俊一下子便叫了六坛，又点了五六样吃食，伙计高兴得小跑着去后厨催菜。

　　曦华自进门之后，便跟在姬俊身后，此刻坐在桌旁，也是微微低着头，不敢四处打量。
　　“你从前是不是很少去食肆？”姬俊试探着开口。
　　“您的酒来了！”伙计摆好酒坛，朝姬俊拱了拱手，笑道：“贵客是小店的常客吧，点的可都是咱这的招牌。”
　　姬俊点点头，一边给曦华斟酒，一边道：“许久不曾来了。”
　　见他没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伙计后退一步离开。
　　“我没在这种地方吃过饭。”曦华端起酒碗，尝了一口。

　　“那，没开酒铺之前，你以何为生？”
　　“乞讨。”
　　乞讨？姬俊手下一顿，抬头看向曦华。然而，曦华的神情并无异常。仿佛乞讨于她而言，与做医师，开酒铺，并无分别。
　　“多久？”姬俊喉咙微哑。
　　“不记得了。”曦华的神情还是没有丝毫变化。
　　姬俊却差点握不稳酒碗。是因为乞讨的时间太长，太久，长久到已经习惯，习惯到忘记时光吗？那些她都不曾刻意去记的时光里，她遭了多少辱骂，白眼？挨了多少饿，受了多少冻？她是如何一日日熬过来的？
　　姬俊心乱如麻。

　　恰在此时，屏风后头传来一阵喧闹。
　　“要说这新都城里的大事，倒是有一件。”
　　“快说说，快说说。”
　　“听说啊，姚氏的医师樊林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味奇药，竟治好了九王子。陛下高兴得在王宫连摆了三日宴席，各种难得一见的珍馐美食如流水似的往席上摆。”
　　“哎呦，还有这种事？”
　　“是啊，陛下亲封那樊林为‘第一医师’，还要把神农鼎赐给他。”
　　“神农鼎？！”
　　“是啊，不过樊林没要，说自己医术不精，配不上神农鼎。”
　　“哦……”

　　听到这里，姬俊轻咳一声，道：“我料想你无意于这些虚名，也不愿因此被外人多打搅，就自作主张，让樊林领了这份功。”
　　“嗯。”曦华没说什么。青梅酒配上熏鸡，确实美味。
　　“不过，陛下定然是知道实情的。还有，琼蝉和几个消息灵通的世家大族应当也瞒不过去。好在，你一直住在王子府，他们就是想要打探，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
　　曦华点头。
　　见她吃得专心，姬俊便不再多言。

　　屏风那边的客人们说了一会樊林，又提到另一件大事：百年一次的大荒凌云宴，将会在这个秋天举行。
　　“听说，这次的凌云宴竟设在若水，由陛下的母族蜀山氏主办，这可是独一份的荣耀啊。”
　　“荣耀又如何？那蜀山氏的蜀山姜，难道还能夺了魁首，成为‘大荒第一公子’不成？”另一人道。
　　“那定然是不成的。”先前那人摇头。
　　“诸位可有听说，这次参加这凌云宴的，都有哪些公子？”有人问。
　　“依照往年惯例，诸家的继承人大多都是要上场走一遭的。其他人，倒是还不确定。毕竟，陛下有言，只要年龄符合，皆可登场。”

　　“大荒凌云宴？”曦华忽然放下酒碗。
　　见她难得对一件事感兴趣，姬俊挥手布下结界，正了正衣襟，方才开口道：“你来自昆仑山，想必听过昆仑凌云宴？”
　　曦华点头。
　　昆仑凌云宴，说得简单直白点，其实就是一场比武会。会场设在昆仑山上，由昆仑神女亲自主持。比武的主要目的，是为整个大荒甄选人才。对很多年轻一辈的青年才俊来说，能受到这场盛会的邀请，就已经说明他们的能力得到了认可。如果能在盛会之上夺得榜首，那将会扬名整个大荒。
　　只是，上一任神女，已经离世三百年了。

　　“昆仑山封山之后，许多人都为生不逢时，不能参加这场宴会而深感遗憾。于是，玄帝陛下便在下一个百年之期将近，而昆仑山又无动静之时宣布，他会重设这大荒凌云宴，并由他亲自主持。前两年，这大会都在新都举行，今年，换到了若水之畔。虽然，许多有幸参加过昆仑凌云宴的前辈们，都觉得这盛宴变了味道。但，时移世易。如今的大荒，早已不是从前各自为王，分崩离析的局面。玄帝陛下成了天下共主，这人才自然也是为他而选。
　　不过，无论味道变没变，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都是场盛宴。有热闹可看，才是最重要的。”

　　“你也会去吗？”曦华问。
　　姬俊默了一下，轻轻点头。
　　“祭典那次之后，我和孟彦不得不与琼蝉对抗。但我的身份太过特殊，若是在政务上有太多建树，会引来猜忌。所以，我只能从武。我这几十年拼命努力，增进修为，除了自保之外，就是为了这大荒凌云宴。”
　　“一定要亲自上场吗？”曦华道。
　　姬俊定定地看着曦华。她这么问，是在担心自己吗？
　　“非我自不量力，妄图这‘大荒第一公子’的名头。只是琼蝉年长我们许多，且筹谋多年，实力雄厚。若让他的人再夺了这‘大荒第一公子’，我和孟彦的处境会愈加艰难。所以，我一定要去。”

　　“为了孟彦？”曦华问。
　　姬俊点头。
　　“那你呢？你想做国君吗？”
　　哐当！姬俊手中酒碗落到案上，酒水洒满桌面，溅湿了他大半个胸口。他死死盯着曦华，双眼瞬间涌上血气，胸口急速起伏，紧握成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若不是确定眼前这人就是曦华，若不是知晓曦华的性情，若不是提前布下结界，姬俊几乎以为，她是琼蝉或者旁的别有用心之人派过来的探子。

　　曦华也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大。她想了想，继续道：“玄帝少年时，也曾在高辛为质。你虽是质子，却也是黄帝和嫘祖的血脉。你和孟彦，其实是一样的。”
　　你疯了吗？姬俊很想朝曦华吼一句。但理智还是占了上风。他深吸几口气，拎起酒坛，灌下半坛青梅酒，然后用袖子擦了下嘴角，咬牙道：“我没想过。”
　　闻言，曦华没有开口。

　　“我是当真没有想过。”姬俊又喝了一口，道：“父王和母后临死前都曾嘱咐我，要我好好活下去，莫要想着报仇复国。到了新都之后，我一直按照他们的遗愿，普普通通地活着。文章武功皆是稀松平常，得过且过。后来，住进这王子府后，每日里也只是四处闲逛，醉心旁门末流。巧的是，竟还因为这些，混出了些名声。
　　这四十年，我每日勤加修炼，虽灵力大增，却也实在无暇钻研政务。我现在只想与孟彦携手，争取不做一块被刀子磨碎的磨刀石。”
　　说到这里，姬俊忽然想起了什么，拿碗的手轻轻一顿。

　　“怎么了？”曦华问。
　　姬俊看着曦华，道：“你好像都没问我，为什么连着一个月都没去看你？”
　　曦华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要问？
　　姬俊看出她眼中的不解，笑了笑，道：“寻常，总该问一问的。”
　　“那你去了哪里？”
　　姬俊正了正身子，道：“孟彦病了。这一个月，我都宿在明华殿，照顾他和姚妃。”
　　病了？

　　“孟彦把你的推断和樊林分辨出的毒方呈给陛下，请他查明下毒真相，为姚妃和三位弟弟报仇。可是，陛下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事关王子之死，且最有嫌疑的人是王后。一旦下明令彻查，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惊动整个大荒。按住事端，稳定人心，是对陛下最来说，最好的选择。就像当年孟彦胸口的刀伤明明就是铁证，却因为没有找到刺客尸体而不了了之一样。在陛下的心里，大荒的平静，朝局的稳定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旁人的生死冤屈，不值一提。”
　　“那孟彦怎么样了？”
　　“他很伤心。在塌上躺了一个月，最近才好些。”
　　“会过去的。”曦华道。
　　“是啊，会过去的。”姬俊拎起酒坛灌了口酒，道：“只是，心一旦凉了，就捂不暖了。”

　　离开酒铺之后，姬俊又依言带她喝羊汤，吃饼子，买点心。之后，又一路送到院门口。
　　曦华进院之后，发觉他一直站在院门口，并未离去。猜他有话要说，曦华转过身，静静地看着他。
　　姬俊犹豫了一下，道：“今日那些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好。”
　　“还有，”姬俊顿了顿，道：“东夷的身子好得很快，已经能在明华殿走动。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曦华怔住。
　　姬俊眼神微闪，道：“你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情？”
　　曦华想了想，轻轻摇头。
　　姬俊眼睛一亮，道：“若无处可去的话，你不妨先在这里住下。你放心，我交代过，如非必要，府里的人不会来打扰。”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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