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女儿又何妨

　　酉时三分，天空开始落下一片片的雪花，风不停的刮着看起来没几个时辰是停不下来。胡善祥着急忙慌的从外跑回来，给炭盆里加了些木炭，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才缓过劲，她刚才竟然遇见了孙太后，还是那副模样跟她记忆中没有任何改变。
　　十三年过去，她鬓间已有隐约可见的微白，令胡善祥想不到的是她的儿子竟然会出这样的事，不过她依然高高在上掌握着一切，而她自己终究什么也没得到。
　　讽刺的是一母同胞，血脉相通命运却各不相同，胡善祥胸口有股熊熊燃烧的火，而她握着茶杯的手不断用力，她狠为什么当初没有抓紧她的手。小产一事只有她们两人知道，而她姑姑是绝对不会告密的，所以妹妹二字她着实担不起，从她改名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姓景，她也没有姐姐只有姑姑。
　　她正欲恢复平静之时却听门外有人议论道：“尚仪这两月性情越发怪异，昨日好端端的我便挨了打，真不知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
　　“你快小声些吧，要是被尚仪听到又要被罚。”有个声音低声提醒了一句。
　　胡善祥默默听着，“她此刻不在刚才我遇见孙太后宫里的巧慧，听她说孙太后让她过去商谈之后的宫宴的有关布置。”
　　孙太后三日前在长华街外偶然遇到了回宫的胡尚仪，在行礼间她忽觉此人眼熟，经身旁人提醒才想起这新上任的胡尚仪跟死了多年的那人很相似。随后她差人仔细查探了一番，因正统十四年朝华殿意外失火，存放六局一司女宫的档案很多被烧毁，其中便有胡尚仪的，故跟她有关的信息记录并不多。
　　“目前就筹备了这么多，太后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胡尚仪将手中的文书递上，恭敬的问道。
　　孙太后仔细打量着她，实在是太像了，除了年龄对不上其他不管是说话的口气、行为举止还是对待她手下女官的态度都跟已死去多年的胡尚仪像极了。
　　“赐座！”孙太后看了眼文书后便道。
　　胡尚仪略有忐忑，宫中虽在几年内接连发生巨变，但宫宴一事一向由皇后操办，如今孙太后此举是何意思她着实不知。规规矩矩的坐下后却见孙太后微沉吟道：“尚仪在宫内已有多少时日了？”
　　胡尚仪在下听着：“回太后的话，自六岁被罚没入宫到如今已有三十三年。”
　　“那就是未迁都之前你就已入宫了？”孙太后再问道：“可之前本宫为何从未见过你？”
　　“迁都之时我留了下来，一年前程尚仪病重之时特向钱皇后禀报将我从应天调进宫。”胡尚仪不明白孙太后问这些是为何，不过她说起自己的过去时并未在回忆而感觉像是在陈述一件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孙太后看着她感觉不像是在撒谎，难道世间真有如此相像之人吗？她轻叹道：“若她还活着看见你也许她心里会好过一些吧，尽管你们不是同一个人。”
　　胡尚仪眼里充满疑惑，孙太后注意到自己失言抿唇一笑道：“我只是觉得尚仪和一位故人有些相像，因此略有感慨。”
　　二人再就宫宴一事商谈了一会胡尚仪便先行退下，孙太后还是想再试一试于是叫住了她道：“尚仪可曾认识静慈仙师？”胡善祥被废后宣宗就将她安置在长安宫，并赐法号静慈，因是被废之身故此后内宫再无人提及她的真名。
　　胡尚仪的回答让孙太后打消了最后的疑虑，看来真是人有相似，她觉得是自己太多虑了，当年抚养自己妹妹的那个胡尚仪早已死去，又怎么可能现在再出现呢！
　　自听到门外那两个人的谈论后，胡善祥一直处在愣神当中，直到听见一阵响动她才意识到，六局一司和宫内的女眷这些年换了一拨又一拨，她们不认识胡尚仪是正常的。但是孙若微她姐姐不会不认识，而且当时说是因阳寿未尽而复活，但具体是怎样的情况钟馗并未告知自己，若胡尚仪此时想起一切那她该怎么办？
　　胡善祥想去看看她但走了几步又停住了，上次的事已经使得她们两个十分冷淡的处了两月，她所做之事全都不被真心所待如此再给予关心又有何必要？胡善祥闭了闭眼，心中乱做一团但最后她还是决定再主动一次，刚推开门往里瞅了瞅就听胡尚仪面无表情的道：“要进就进来，鬼鬼祟祟的是什么样子？”
　　胡善祥见她又是一副冷漠神情的模样，因此也没有什么好脸色的回道：“我只是想问尚仪明日有没有别的事要吩咐我做的。”
　　胡尚仪正逗弄着她屋内的那只鸟，也不看她只是淡淡道：“怎么，还在生气？从八月到十月你还打算气到何时？”
　　“尚仪大人言重了，我怎么敢跟尚仪您置气呢？”胡善祥不卑不亢的回答着，“您啊管着宫里的女眷，管着六局一司，我不过是从土里冒出来半路被您捡到的一小人物，那有资格跟您生气。”
　　胡尚仪歪过头面上阴晴不定的注视着她，“不是跟你说过人前叫我官职入了门叫我姑姑，一口一个尚仪你是硬要跟我生分了？”
　　胡善祥不回话，那眼里一丝一点都在表示着自己受尽了委屈，“行了上前来我有话要跟你交代，”胡尚仪对她招了招手，却见她半天未有动作，眉头皱起寒声道：“既如此那就随你…”
　　正说着门外有人问道：“尚仪，热水已准备好，是否现在沐浴？”
　　胡尚仪回道：“进来吧！”待都准备好她又道：“都先下去，今日不用你们。”
　　胡善祥一直站在那里，胡尚仪也没吩咐她做任何事，也没让她离开，不过眼下这意思大概齐要让自己伺候她沐浴。她偷偷瞄了一下，胡尚仪刚好正看向她用眼神示意确实是她想到的那样，没有办法胡善祥只好妥协，慢吞吞的走了过去。
　　胡善祥记得自己是曾经说过小的时候她替自己洗澡，将来有一天自己也给她洗，不过还没等到这一天她就…她正想着突然胡尚仪径直问道：“不情愿的话你可以直说。”
　　“我…”胡善祥迟疑了片刻，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
　　“下去！”胡尚仪的语调瞬间冷淡，甚至还带有些尖锐。
　　胡善祥想开口，话到嘴边又愤愤然的吞了回去，然后再不看胡尚仪行了礼便径直退下了。
　　胡尚仪最后只是看着那水一点点变冷，其余的什么也没做，往后再见着胡善祥她都是远远瞧见就开始摆脸色。胡善祥也再未叫她姑姑后来还直接给搬了出去，得知她搬走时胡尚仪正在听尚膳局的人汇报下个月各宫的菜式，本来好好的汇报最后因她突然黯淡的神色而变得很是诡异。
　　这几日雪越下越大，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胡善祥今日跟着胡尚仪去看看新册封的淑妃，刚经过西南院远远就看见一行人引着一乘轿撵而来。胡尚仪低声嘱咐了一句：“是张贵妃。”
　　她们二人立于宫墙下静默回避，胡善祥只听到踏在积雪上的脚步声发出吱吱轻响，但到她们身侧时便停了下来。接着便听到张贵妃的声音传来：“尚仪这是要带着身边的人去哪啊？”
　　“回贵妃的话，只是去淑妃宫里看看她有什么缺的物品。”胡尚仪在一旁低着头恭敬的回答着，“贵妃若无吩咐，我二人便先退下了。”
　　不料胡善祥正与她们一行人夹道离开时，有两个宫女故意绊了她一下，胡善祥结结实实的摔了一跤。张贵妃事先便找好了说辞，“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还不将人给扶起来。”
　　胡尚仪心知肚明她这是故意没事找事，但她是主子所以也只能道：“是她自己没站好，”然后厉声朝着胡善祥道：“笨手笨脚的，我看你今日也不用去了回去打扫院子。”
　　胡善祥心有不甘，但胡尚仪一直瞪着她，无奈之下只好退下了。刚才那一跤将她后肩整个部分都给浸湿，冷风阵阵袭来她只觉整个人好像掉进了冰窟之中，身体不住的发抖。
　　这边张贵妃依然还在找着胡尚仪的茬，不过都被胡尚仪给挡了过去，到最后张贵妃也没捞着半点好只好就此作罢。胡尚仪刚才瞧着胡善祥离开的样子，觉察到她那一跤摔得肯定很重，衣物也被积雪给浸湿，但去淑妃宫里一事也耽搁不得。
　　她一路快走着，将淑妃的事给办完后又立马赶了回去，如她所料胡善祥的后背青了一大块，见她突然闯了进来胡善祥一惊道：“尚仪大人，为何不敲门便擅自进来？”
　　胡尚仪的语气依旧是一种不在意的姿态：“我只是回来见你没去打扫院子，所以来看看你是不是又在偷懒。”
　　“知道了，我马上就去。”她整理好着装，刚走动两步就觉得后肩痛疼难忍，胡尚仪眼里闪烁着担忧和关切，她罢了罢手假意不耐烦的道：“先不用打扫了，这雪晚上还要再下几分等明早停了再清扫。”
　　她说完却也不走，胡善祥与她面面相觑，等了许久胡善祥道：“尚仪可还有其他事要吩咐？”
　　胡尚仪嘴角动了动，终什么都未说转身离去。
　　“姑姑，”胡善祥眼眶中泪光盈盈，“你是关心我的对吧！”
　　胡尚仪停在门边，沉默无语。然而脸上有着疼惜之意，片刻之后胡善祥微微带着啜泣的声音传来：“姑姑，你别不理我…”
　　她侧过身，幽幽道：“是你一直在生我的气，不是我不理你。”
　　“不是这样的，”胡善祥很是委屈的摇着头道：“姑姑，是你一直都不理我，是你一直觉得我接近你对你好是有所图…”她说道后面越来越伤心，这段时间每日见到她总有许多话想同她说，可每次她都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神情，也不打她骂她就是很冷淡，让胡善祥以为她兴许是真的不在乎自己了。
　　胡尚仪走近她，“躺下吧，我给你上药。”
　　“刚才让你先走是不想你留在哪被她刁难，”胡尚仪一边上着药一边跟她解释道：“你性子太浮躁不够沉稳，跟她们那里有理论二字。她停了停又继续道：“我上次责备你只是不希望你卷入她们的争斗之间，你还年轻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一旦跟皇后很张贵妃她们扯上关系，将来你想脱身就难了。”
　　胡善祥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之色，“姑姑，是我做的不够好，您教训的是。”上好药后胡尚仪将她衣物往上拉了拉，“还生我的气吗？”
　　她没有回话只是起身温顺的靠在了胡尚仪的肩上，然后道：“我其实从未生你的气，我只是觉得难过我怕你会不要我，我怕你不在意我。”
　　“既然答应做你姑姑，我又怎会不要你。”她们之间很难得的有了片刻的温存，“虽然你并非我从小抚养长大，但难得跟你有一种很亲切的关系，在这宫中你我都是无亲无故之人，这或许也是一种缘分。”
　　胡善祥靠进她的怀里，眼角黯然落下一滴泪水，她只能在心底说：姑姑我就是你抚养长大的，当日若非你收留我教我读书识字教我礼仪…又怎会有今天的我。她抬起头却见胡尚仪眼中又添了几分疼惜，“为何又流泪？”
　　“姑姑，其实…”胡善祥有时觉得她不记得过去是一件好事，可是此刻她却觉得是一种遗憾，她不记得自己是她亲手抚养的也不记得她对自己曾经的情感，即使自己可以陪在她身边弥补过去即使她从未变过可是她们之间还是少了些什么。
　　她内心纠缠着想要告知胡尚仪一切，“其实…”胡尚仪只以为她还是不放心自己会丢下她，于是她抿唇而笑轻缓的说着：“还要我给你立个字据不成？”
　　看到她难得一见的笑容，胡善祥瞬间清醒。以前的她身为尚仪要操心的事太多，根本没有半点清闲的时刻，后来又因自己而那么痛苦，她临死前也曾说那样的日子太折磨她。现在她若想起一切，她这样的笑容或许就不会再出现，本来留下陪她就是想让她开心又何必让她知道过去多添烦恼。
　　想到此胡善祥再一次靠进了她的怀里，胡尚仪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好了，你这样子让别人看到要怎么说。”
　　“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你是我姑姑。”胡善祥也不撒手就这样靠着。胡尚仪一向不带感情的脸上出现了安心的笑容，嘴角也是安心的幸福的笑意，温热的气息中带着平静的呼吸，她也第一次主动的握了胡善祥的手道：“行了，你即使不用去打扫院子，交代你去尚膳局的事情也还得去做，别以为以后不会再罚你。”
　　“姑姑你舍得吗？”胡善祥直起身子眼神闪烁着问她。
　　“你大可试试，”胡尚仪恢复了以往的口吻，“你如果再不去你看看我会不会罚你。”
　　胡善祥却笑，“然后罚了我又来给我上药。”
　　“我那是…看你自己一个人办不到，”胡尚仪一时找不到措词，她正眼看过胡善祥道：“好了，你要再胡闹，我刚才说的可能就不算数了。”
　　她说完已起身打算离开，可是胡善祥又拉住了她的手，她无意识间再次露出了笑容。“姑姑，我们好好的在一起！”胡善祥真的希望可以弥补过去自己没有对她完成的承诺。
　　胡尚仪望向她，虽没有回话可眼神中已有表示。
　　只是刚才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好像曾经听过，而她胸口处再次袭来一阵疼痛，在她竭力掩饰下胡善祥才并未发觉，她离开后缓缓踱步回到自己房内。她觉得自己脑内有些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每次在胸口疼痛过后原本清晰的记忆便会模糊，那些记忆到底是什么？
　　胡尚仪倒了杯茶，她看向自己的左手，慢慢的眼里洋溢着笑容，她应该是越来越在意胡善祥了，因为想着胡善祥所以那些记忆的事她也不再去想，或许只是她多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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