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嫁

　　夏日三白，茉莉花苞似一粒粒南珠，点缀在枝头。大街小巷的江都女子，或是头上，或是手腕上，戴上一串茉莉花，真真是幽馥暑中寒。

　　苏夫人从花篮里捡了六串，给两个女儿戴在手腕上：“狱中日子苦闷，等到了城西，把这柔雅清新的茉莉花给她们母女带上，也好散散郁气。”

　　坐在船上，苏莜低头轻嗅，茉莉花清新雅致，转头瞥见花篮旁散落的花瓣，被人肆意踩落成泥，这世间的女子何尝不是？

　　有的高高在枝头，有的被戴在手上赏玩，有的零落成泥任人践踏……

　　苏家母女三人一早赶到城西牢狱门口等着。陈良的死刑在秋季，陈曦她们今日要被发配到教坊司。

　　狱卒押着流放岭南的人走出来，后者身上拷着带着木枷锁链，艰难行走在石板路上。队伍里时不时有送行的亲人，抹着泪递过包袱，里面放着粮食银两。哭声嚎啕不断，流放岭南千里之遥，这一别就再难相见。

　　乔兰香的小儿子判了流放岭南，他在狱中哭着打滚，结果招来狱卒一顿拳脚脚踢，最后乖乖跟着这群流放的犯人出城去了。

　　接着从牢狱出来的是官家女眷，都是充发为贱籍的，苏莜远远看见乔兰香在分为官妓人群中间，左右逢源搭话，听说流放岭南的出了城，晃神朝着城外看了两眼。

　　陈曦是最后出来的，苏莜目光停到她戴带着白孝头上，一时间愣住了，下意识朝着她身后看去，却空无一人。

　　苏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眼圈红了，走过去抱住陈曦：“孩子你受苦了。”

　　在这温暖的怀抱中，陈曦麻木的心，才渐渐软化：“您别担心，我能撑得住。”

　　苏莜走近，红着眼圈抱着她的胳膊，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头戴着白孝，愈发苍白憔悴，陈曦含泪：“原本母亲一直好好的，她说她擅长苏绣，出去也不愁生计。谁知前天晚上，趁着我睡熟的时候，她竟然自缢在了牢中。”

　　苏母含着泪，摸了摸她的头：“你母亲心里苦，她这样做也是为你长远打算。”

　　往后日子艰难，陈夫人不想成为女儿的拖累。也或许她活着太难太累了……

　　陈曦如何不知，愤恨的朝官妓那边看了一眼，乔兰香对上她的目光微微躲闪。

　　这时教坊司的马车到了，在一旁不耐烦催促，苏母把一个荷包放到陈曦手里：“这里面有五张十两的银票，还有五十两碎银，你进去拿着打点，也能少受些罪。”

　　刚进教坊司，若是带的银子多了，难免被人当成肥羊宰，等她立稳脚跟，再送些银子过去。

　　手中沉甸甸的银子，让原本心如死灰的陈曦有了一丝活着的盼头，如今她没有了父母，可并不是孑然一身。

　　陈曦不顾苏夫人阻拦，硬是在地上磕了三个头：“苏家相帮之恩，陈曦铭记于心，今生定会相报。”

　　苏莜忙扶起她，鼻子发酸，“傻姐姐，谁用你报恩，教坊司日子艰难，往后你可要好好保重啊。”

　　教坊司的人不耐烦催促，陈曦抱了抱苏莜，抹着眼泪上了马车，马车一路走远，直到没了影……

　　一叶扁舟顺着溪水，朝东漂去，两岸杨柳枝繁叶茂，时不时有小摊贩挑着担子，有吆喝着卖着东西。

　　苏莜手中抚摸着茉莉花串，望着滚滚东逝的溪水，蓦然一片白玉花瓣落入水中，卷入漩涡被溪水裹挟远去……

　　苏黛见两人面色怏怏，指着小摊贩说，“别小看这小商小贩，说是整日抛头露面，风里来雨里去，一个月下来能挣个六七两呢。无论在哪里，只要好好过日子就差不了。莜儿，陈曦性子坚韧，你莫要担忧。”

　　苏莜哀叹了一口气。

　　苏夫人见女儿意志消沉，借此机会说道：“女子生来艰难，本来可以走的路就少，倘若稍有差池便是半生零落。往后无论何种境遇，都要好好往前走，莫要回头为难自己，更不要怨恨旁人，变得面目可憎……”

　　苏夫人语重心长说着这番话，望着滚滚的溪水，心思越飘越远，她想到了一位故人。当初因缘际会嫁入显赫门庭，结果却寥寥寡欢，绝望中悲惨凋零。

　　苏莜听不太懂，不过想到陈曦在教坊司有银子傍身，又擅长舞艺，想来日子不会太过艰难，心下才略略宽慰。

　　看见岸边许多人用担子挑着粮食，苏黛不禁问道：“再有一个多月新米就下来了，现在买也是买得去年的陈米呀，为何那么多人抢着买？”

　　新米怎么着都比陈米好吃吧。

　　苏母管着一家的生计，对这事儿门清：“眼看着到了稻谷扬花期的时候，可老天爷一个月的没下雨，地里禾苗快旱死了，老百姓怕今年闹饥荒，抢着开始囤米，咱家还囤了五十担呢。”

　　这么严重？

　　苏莜想到每年到这个时候，梅子黄雨时节，合该阴雨连绵，可是今年气候异常，这一个月连一滴雨都没下。

　　“原本你父亲是要一同来的，可恰巧城外两个村的庄户人家，因水田浇灌而起了争斗，打得头破血流，他帮忙调解去了。”这事苏母随口一说，接着便同姐姐小声商量嫁妆的事了。

　　用了午饭，苏莜回到西厢房。

　　后院种着金桂，一到夏季上面的蝉鸣不断，白日人忙的时候，叫声低吟舒缓，等人一睡下，它便欢快高昂。你方唱罢我登场，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小时候苏莜气急了，从傍晚起她蹲守在树下，一看见爬出来的知了猴，就捉出来放到盐水里，阻止它变成蝉，就这样一晚上能捉十来只。

　　第二日，母亲让厨房把知了猴炸成一盘菜，焦脆酥香，那个夏天知了猴被她捉的绝了迹。后来她被送到私塾念书，没了这份闲心思，知了猴死灰复燃，愈演愈烈。

　　苏莜瘫在凉席上，思绪放空，那个噩梦又涌上心头。父亲遭人诬陷死于狱中，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有何九族让你去灭……

　　这个梦她反反复复做了三四回，一模一样的梦境，梦中宫灯匕首金簪子清晰可见，甚至还能闻到夹杂着香气的血腥味。

　　父亲死于狱中，可他只是江都的司户参军，掌管户籍、田税、粮食仓库，并不涉及到盐税。

　　户籍，江都城里的人是有定数的，除了新生的、去世的、搬迁来去的，这些户籍才会有所变动，零零总总加起来，每年左不过上百户变动，不太可能出差错。

　　田税也是有定例的，江都城除了有功名分封爵位的，可以免除租税以外。其余的百姓乡绅地主，田地皆上交三成租子，且是按照当年的亩量匀着来的，去年的田税已经上交国库，今年田税还有两个月才到收缴的时候。

　　再有前些时日父亲在衙门忙于公务，就是把户籍田税清点一遍，账目文书细细矫对，应当是稳妥的。

　　那么唯一容易出岔子的，便是粮食仓库。想到这一个多月的干旱，再联想早晨看到百姓担着粮食的情景。

　　若是出现旱灾，朝廷商议开仓放粮，结果粮库亏空，那父亲便是首当其冲，想到这里她冷汗都冒了下来。

　　苏莜一咕噜从凉席上爬起，对小菊说：“你跟山竹说一声，若是父亲回来，立马向我禀报。”

　　小桔迷迷糊糊，揉着睡眼惺忪的睡眼：“姑娘你又做梦了！”

　　苏莜凑到面前，一拍她的脑门：“我还没睡呢，去哪做梦，快去喊人吧！”

　　哎！主子脑门子一热，小丫鬟就得跑断腿，小桔无奈扭身跑去找山竹了。

　　山竹听了小桔的转告，老老实实守候在大门口。望眼欲穿，等到天黑透了，苏淮满身汗馊味的回来。

　　结果一进门儿，就被闻到信的女儿拉到了书房。

　　“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好歹让我喝口水歇歇，再给端上一碗饭，为父又渴又饿，俩眼都冒着金星了。”

　　苏淮端起壶里的凉茶，咕嘟咕嘟喝了起来，丝毫没有当官的样子。

　　苏莜让小桔端来一碗葱油面，肃着脸看向父亲：“父亲你们这次可曾清点过粮仓？”

　　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苏淮心下一松，挑起一筷子葱油面：“半个月前为父刚去粮仓查看过，仓库里的米粮一斤都不差，往年梅雨季节潮湿，粮食都在二层放着，不曾生虫受潮发霉，你个小丫头，怎么还操心起朝廷的事了？”

　　苏淮实在是饿极了，大口大口吃着，这面条做的酱香浓郁，葱香味儿诱人，面条筋道得越吃越香，不一会儿就见了底。

　　苏莜听着父亲吃面吸溜的声音，只好耐着性子等在一旁，看见他放下筷子，赶忙问道：“往常年这个时候，正是青黄不接，可我今日在街上看见许多人买陈米，哪来那么多陈米让人去买呀？父亲难道不觉得蹊跷？”

　　苏淮觉得女儿多心了，咂了一口茶，细细分析：“这本来也寻常，挨着咱们的江宁府富庶，是本朝有名的粮仓米仓，苏州杭州稻米产量也不低，粮食想必是从那些地方运过来的，又买就有卖，江都陈米多些也不足为奇。”

　　父亲说得头头是道，苏莜对此并不了解，更没有充足理由说服不了父亲，只能悻悻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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