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姝

　　沈惊晏没想到赵姝会醒，自然不会料到她竟还走到这里。

　　“夜深寒，姑娘先回去吧。”沈惊晏嗓子有些沉，说出的话带着命令般。

　　四周除去风声，有几分萧瑟意味，尚夹杂着婢女 低低抽泣，赵姝伸出手臂，挡住仆妇要将婢女拖出去，凝眉看向此时掌握他人生死的人。

　　偷溜出来赌钱的婢女跪在赵姝脚边，手指紧紧抓住她的裙角，依靠她拽着的力道，赵姝能感受到她临死恐惧的无助颤抖。

　　这份面对死亡、只能任由他人宰割的无力感，赵姝经历过一次，比窒息还难受千百倍。

　　她张了张嘴，在数次认清自己喉咙不会发出声音，她垂下眼眸，弯腰将离自己最近的婢女扶起来。

　　此时，沈惊晏提步走了过去。

　　青靴立在跟前，无形压迫之中，两个婢女‘唰’一下，齐齐扑在地上。

　　那料，沈惊晏半分眼色没有落在她们身上，他准确无误抓住赵姝的手腕，一言不发带着她离开小院。

　　无论四季，夜风总是带着凉意。

　　赵姝身上只着了单薄寝衣，唯一热度就是身边男子的手掌，掌面略微粗糙，磨得手腕不舒服。

　　她试图用另一只手推开他，却见他侧过身看向自己。

　　他半边脸被夜色笼罩，那一双眼睛泛着微弱的光，右侧额头划过眼角到鬓发的位置，有泛白的老旧伤痕，看起来有些骇人。

　　沈惊晏停在屋门前，扭过头看了眼赵姝，下一刻说不上温柔又控制着手下力道将她推进屋内。

　　阖上的门顿时将冷意隔绝在外，赵姝在一阵黑暗中暂时看不清楚，只感到身边的男子离去。

　　微小吹气声在黑暗中尤为清晰，忽然，西北方向燃气一小簇火光，将人的影子在墙上拉得老长。

　　沈惊晏将小小烛台点燃，光亮在瞬息反噬黑暗，不留余地招摇着。

　　赵姝怕黑，这是宫变之后落下的根。

　　见他将小烛台上的蜡烛一支一支点燃，赵姝原本警惕敏感的思绪，在片刻稍有松懈。

　　等沈惊晏将最后一只引燃，将目光落在尚在门口的赵姝，声音如同黑暗中火光一般，“忘了姑娘怕黑，临走时没留个光。”

　　他又说道，“今晚留守的婢女看姑娘睡得熟，赌钱心切，忘了留光。”

　　沈惊晏从烛火边走过来，影子在地面上拉得老长，投到墙上占了大片阴影：“那些人姑娘本可以不救，懒根，迟早会坏了大事。”

　　仿佛整个屋子都是他，将压迫无形释放在角角落落。

　　赵姝自己不惧怕他，可心中还是膈应触碰。以为他又要碰自己，往后退时撞上屏风，发出轻微哐当声响。

　　沈惊晏停在两步之外，未语先笑，唇角顺而起，脸上是温润笑意：“相处了这么久，姑娘还要这般提防着我。”

　　赵姝抬首，目光直冲冲看向他，仿佛在说自己没有。

　　可沈惊晏仍旧笑着，神情温润得如同春江水，尚有冬时冷，更有绵绵不绝的暖意。这笑在瞧着赵姝有几分闪躲之后，更加深了。

　　被人说中又看穿，只能怪自己定力不够。赵姝索性越过他往里面去，上了榻，将帘帐的合上。

　　沈惊晏没有走，拿了两支蜡烛走近内室，保证床上的人能看见光。

　　后半夜在平静中度过。

　　赵姝觉浅，在床榻边有动静时，她边睁开眼睛，忽然想到什么，猛然掀开帘帐。

　　沈惊晏立在不远处，他守了赵姝半夜，他转过身，看向她时有些歉意，“我吵到姑娘了?”

　　赵姝一言不发盯着他，下榻连鞋顾不得穿，抓着沈惊晏直往书房去。

　　砚台无墨，沈惊晏手腕上力道一松，赵姝抓起一方石墨，一手扶着袖子，强使自己耐下性子，不是抬头看向沈惊晏，怕他要逃走似的。

　　沈惊晏站在旁侧，神情祥和，倒是十分悠闲，甚至在赵姝磨好墨后，亲手递过一支紫毫笔。

　　宣纸上，不时出现几个字——你是谁

　　对上来人的目光，许是带着探究审视，确定自己并非是明知故问。

　　赵姝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他，可他的目光以及神情表明，自己好像一定认识他。

　　此问一时将屋内静默氛围拉得长久。

　　整座宅子都知道，女主人不会说话，而恰好，府上所有仆从皆不识字。

　　赵姝所有记忆停留在在那惨绝人寰的宫变。

　　是眼前的男人救了自己，可在这过分宁静的生活中，她不知从何生出心慌来。

　　眼前的男人是个谜团，她确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他，他救了自己，无论何时都精心照顾着，甚至对自己的了解，比赵姝自己还清楚。

　　这是为什么？赵姝心想，随即将表面宣纸扯开，重新提笔。

　　沈惊晏笑着抬首，“半年多了，公主为何此时才问？”

　　赵姝手中的笔尖手顿了顿，重新写——你是他的人

　　沈惊晏眨了眨眼，随意道，“我未受任何人之托，只是您曾经救过我一命。”

　　赵姝下意识蹙眉，这话使她更疑惑，回想之前，自己并未救过任何男子。

　　沈惊晏往前走着两步，他认真盯着赵姝，仔细看着，目光蛰伏般，其中藏着几分躁郁。

　　随即，他道：“公主忘了便忘了罢。”说完，转身离去时身影十分绝决。

　　赵姝将前半生生生过了一遍，对于沈惊晏的记忆还是一片空白，自己是何时救了他。

　　方食早膳，门外传来一阵骚乱。赵姝看向门口，院里婢女皆往外走去。

　　今早侍候赵姝的婢女跟在身后，伸手拦住一个急匆匆往外走的婢女，“这般急匆匆的，你们要去哪儿？”

　　被拦下的婢女抬头看着来人，忙低头弯腰，似乎有难言之隐。

　　“问你话呢，快说。”站在赵姝身后的婢女再次催促道。

　　被问的婢女抬头，对上那道宁静目光，身子止不住抖了一下，“回……回姑娘的话，是主人吩咐，正惩罚犯了规矩的人，令府上下人都去瞧着。”

　　家有家规，在这个府上，赵姝是最大的，众人都听她的命令，可赵姝之上，还有沈惊晏。

　　赵姝也跟着去。

　　据说此府是前朝宰相的府邸，后来因罪伏法，家族才败落了下来。府上有一池水塘，甚宽阔，上头常有白鹤鸳鸯，比外头游园水塘还大。

　　赵姝见不得这水塘光秃，沈惊晏便让人在里头中了荷花。

　　夏荷冬残，无论何时来，别有一番风味。

　　赵姝到的时候，塘边已站了不少人。

　　步入亭中，沈惊晏应在这等了多时，伸手到了一杯茶，放在自己身边。

　　赵姝看他一眼，提了裙裾拾阶而上，不过五六级石阶，她低头走完，抬首时掀起眼皮，眼底仍旧平静，仿佛再大的风也无法掀起波澜。

　　对面，昨晚聚众赌钱一众奴仆跪了一排，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脑袋低着，膝盖触在水里。

　　忽然，有一个低头往前扑，整个上半身倒在水里，整个身体止不住痉挛起来。

　　这方来看的下人，抑制不住惊呼，众人恐慌起来。

　　“姑娘早膳没用多少，喝六安茶，静心养神。”沈惊晏唇角仍旧噙着笑意，仿佛从认识他这么久以来，就一直是这般模样。

　　久而久之，这副样子已成了面具，带在脸上。

　　赵姝想将这个面具摘下来，看看这下面究竟是什么。

　　她走近栏边，不由得捏紧双手。

　　身后的沈惊晏抬起手臂，又放了下去，不时，对面跪下的人被身后人压着后脖子，死死摁在水中。

　　赵姝瞳仁一紧，愤然转过身，眼神中充斥怒火，霍然上去给了沈惊晏一巴掌，指着对面的人，要他放人。

　　“姑娘想救他们是么？”沈惊晏走近赵姝身边，同她立在一处，再一抬手，对面的人得到指令，将水中的人拉起来。

　　离开窒息水面还没来得及适应，可没会儿，他们后脖子又被死死摁下去。

　　这无疑是场人间烈狱。

　　赵姝死死盯住沈惊晏，眼神恨不得要将他吃了。可自己此时有什么能耐呢，不过尔尔转瞬，她颓下肩，最后伸手去拽住沈惊晏的袖子，眉心聚拢散不去忧愁，张了张口：放了他们。

　　他们错太微不足道，没必要用性命来代替。看着他们狼狈跪在水边，哭与求饶声掠过水面，传来十分凄厉。

　　“公主不是想知道我是，”沈惊晏说着，指了指对岸，“四年前您曾在这救过一个人，公主想起了吗？”

　　赵姝顺着他的话回想，在这里救过他？

　　可自己并没有印象，死活想不来的滋味磨人。之后赵姝甚至想，这是否是他胡编乱造起来的。

　　在一片静寂中，赵姝摇了摇脑袋，还是想不起来。

　　沈惊晏有些愣神，最终心中那点子希望裂散去。

　　他笑自己自作多情，公主金枝玉叶，哪能将自己当初微不足道的小宦官记着呢。

　　忽然，袖子被人拽了拽，沈惊晏看过去，赵姝将他的手掌摊开，伸出食指在他在掌心滑动。

　　——阿衍同你很像

　　沈惊晏愣住，心绪在暂时千变万化。忽然发出清朗笑意，也不知是悲是喜。

　　心中堆积许久的阴郁散去。

　　沈惊晏才恍然大悟般，是啊，当初公主救下自己时行的是一念善，之后将自己留在身边，多般照拂，靠的是一张同她死去的未婚夫婿相同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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