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谢堂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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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逃


      八阿哥自觉失态,转开目光,俯身将怀中女子放在草地上,不意却见她正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自己。十阿哥抱着肘部,慢吞吞挪了过来,长吁口气,道:“没人受伤便好。”虚明笑着站起身,八阿哥手一晃,便把还没放稳的安吉雅滚落在地。
      “臭男人!”安吉雅气呼呼爬起来,嗔怪地白了十阿哥一眼,“没一个靠得住的。”
      如果说宝珠是个娇生惯养的亲贵小姐,恰似一株风中摇曳的牡丹花,绚丽夺目,气势傲人,那么这位锡林河畔的珍珠,便是草原上跳跃奔跑的小野兽,矫健多姿,旁若无人,当她停下来回过头,身上的汗珠在阳光下也发出金色光芒。她若望着你咯咯地笑了,便宛如一朵玫瑰忽然怒放,鲜艳欲滴,光彩照人。
      十阿哥不服气道:“不是我把那脓包打走,你可不就要一辈子插在牛粪上了。”安吉雅轻轻一哼,道:“没我从中周旋,阿巴哈纳尔部会只派了几个不中用的来迎亲?我已打算了没有你,就自己开溜。”十阿哥眼睛一亮,沾沾自喜道:“难怪老王爷急着要赶我,原来,女大不中留,胳膊肘朝外拐啊。”“我呸!”安吉雅一跺脚,转身去瞧那已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伤马,神情一黯,甚是哀伤。
      此时,黄昏独照,漫天彩霞,晚风送来一丝劫后余生的清气,就连那二人的争吵,听得耳来,竟也如草原牧歌一般绵绵悠长。
      不久,乌/尔江等人沐浴着霞光晚照,逐渐集齐过来,一一点算,除了车骑有遗失损伤,万幸人无大碍。乌/尔江回报道:“那放冷箭的阴险小人已追不上了。”
      八阿哥颔首示意,虚明看着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八阿哥道:“若是我说,专为某个人而来,你信么?”虚明眼波一转,点头笑道:“信!”八阿哥忍俊不禁,老实交待道:“你们走后第二天,宫里便收到了普郡王的婚书。我只有日夜兼程,赶在婚期前一日就到了阿巴嘎部,但见你们不在,便按兵不动,装成客人尾随在送亲队伍之中。十弟,你适才一拳打跑新郎官的好戏,我可都瞧见了,精彩之极!”十阿哥心里乐翻了天,表面还假模假式地干咳一声,摆摆手以示不值一提。
      经此一事,众人仿佛生出了些许默契,对望之间,相视而笑。却见刘青牵着自己和八阿哥的马走来,对乌/尔江道:“有你这向导在,怎么早出发还比我们晚到了?”乌/尔江明白意有所指,忙道:“久不来草原走动,都生疏了。”虚明微微一笑,道:“乌大哥也不必替我俩背黑锅了,十阿哥一心要套出铁信箱所在,是以一路走走停停,闹个不休,方才晚了。”八阿哥尚未发话,刘青便挖苦道:“乌老大,你才出来几日,就被人收买了?”乌/尔江一时语塞。
      正站在安吉雅身后,缩手缩脚、进退难决的十阿哥听见有人叫,愣愣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茫然道:“谁叫我?”
      虚明却不出声,只朝他挥了挥手,又一指正伤感于马之将逝的安吉雅,示意此乃绝佳时机,放胆去追。十阿哥张大嘴巴,摊手耸了耸肩。见他还茫然无措的样子,别人只能瞪眼干焦急,乌/尔江干脆伸手一推,十阿哥往前一个踉跄,几乎跌在安吉雅的身上,站稳后转身就竖起拳头,气得直想骂娘。
      看他死活不开窍,虚明心念微动,俯身折了一朵开得灿烂的红花,然后眼望老十,拈花一笑,抬手便要插于身旁之人的鬓上。八阿哥本能地朝后一仰,这朵花便别在了刘青的帽檐边。这一连串的动作,由她做来竟是十分的流畅潇洒,一派自然天成,毫无扭捏做作之态,甚至让人觉得,给男人戴花也是一桩理所应当的赏心乐事。
      刘青的脸涨得通红。十阿哥则已看呆了,下巴几乎脱落,虚明让他学着照做,那是死活不成的。
      八阿哥轻咳一声,打破僵化的局面,说道:“恐怕男方不会轻易罢休,此地实在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商议一下,赶往何处去。”
      “四面八方哪里都去得,就是不往西走。”十阿哥不假思索道。
      安吉雅一听噌地冲到他面前,质问道:“你什么意思?”
      十阿哥气闷道:“你知道你阿玛都说我什么了……具体什么也不提了,反正才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转眼又自己跑回去找骂挨,我是犯贱啊?”
      “你就欠骂。”安吉雅咬牙道,忽然眼圈一红,便要流下泪来,“就你委屈。你让我一个人孤零零回草原,成了没人要的鱼眼珠,人人都来笑话我,而你却在京城和你的宝贝珠子逍遥快活,这两个月但凡过得去,又何用急着把我嫁出去……”一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的辛酸苦楚,当真又是恼怒,又是羞愤,又是委屈。
      听她亦嗔亦怒的一番诉说,十阿哥心下已自软了,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如何安慰,下意识地对八阿哥道:“八哥,还是你拿主意罢。”
      他这一问,安吉雅更是火冒三丈,大声道:“要走你们走,我就在这等他们来抓我回去。”说完便坐回生命正在渐渐流逝的伤马前,置气发呆。
      十阿哥无声地望向八阿哥求助,八阿哥点头道:“那今晚就在此安营扎寨好了,若有人敢再寻上门,了不起就报出我们十爷的名号罢了,看谁还敢轻举妄动?”
      众人闻言不觉失笑,连安吉雅亦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十阿哥瞄见真是大喜过望,安吉雅却又立即绷紧了脸,十阿哥空欢喜一场,只得苦兮兮地哀声长叹。
      “既然不走,我先歇会儿。”虚明扶着歪在一侧残缺不全的车轮,抖落开马车里掉出的一块毡子,缓缓斜倚坐下,抱臂闭目养神。
      刘青一把揪下帽檐上的红花,丢在脚底踩了个稀巴烂,但碍于八阿哥目光制止,只得忍着怨气,牵马去吃草。
      虚明着实是累了,刚合上眼便沉沉睡去,待到左臂骨髓最深处的刺痛一波比一波凶猛地袭来,生生把她疼醒,夜已降临。她揉揉眼,发现四周已燃起了数堆篝火,不远处一顶简易帐篷隐没在黑暗中,隐约可见。虚明坐直,盖在身上的毯子即轻轻滑落,这一幕竟与山洞醒来的那个清晨如出一辙,她不禁愣了愣神。
      而正围坐火旁交谈的两人,察觉她已睡醒,不约而同地笑望过来。虚明问道:“有什么可笑的?”八阿哥“哎哟”一声,叫道:“糟糕!他怎么醒了?我还是喜欢他睡着的时候,多安静。”虚明脸色微变,十阿哥却已大呼小叫道:“啊!喜欢?”与虚明目光一接,迅速错开,笑呵呵地又道:“八哥说得是,如果她是个女人,我一定死心塌地的爱死她了!”八阿哥赶紧低头,拨弄火堆。明知是玩笑,但虚明生怕十阿哥语多必失,轻轻一哼,不客气道:“你是男人,我也爱死你了!”十阿哥吃了个瘪,还未怎地,八阿哥却是明显一惊,猝然抬头,适才强忍着的笑意尚残留在脸上。
      损人嘛,比的就是谁更不要脸。虚明心中一快,似乎连旧患发作的隐痛也没那么难熬了。
      解气归解气,虚明更好奇的是,他二人适才在聊什么,以致大违本性,讲些甚至颇为低趣味的玩笑话。难道?!她猛然间记起,在车仰马翻的紧要关头,十阿哥那一声“卿云”,难道是他被套出话来了?虚明头皮一紧,屏住了呼吸,但暗暗观察了两人片刻,便即推翻了这个假设。胤誐虽然性子直爽,却不是个没脑子的蠢货,而且看八阿哥最后的反应,明显毫不知情。
      虚明还在发动九曲回肠,翻来覆去地寻思,却见八阿哥正色道:“言归正传。十弟,听我一句劝,收收你的气性,低头认个错便好。女人天生就是要哄的。”十阿哥道:“我没错,凭什么让我低头?”八阿哥面露忧色,语气凝重道:“悔婚本就是你理亏在先,现下对方特意上了一份联婚告知书,先斩后奏,皇阿玛纵有想法,又怎可能为你与锡盟交恶?咱们此刻外患重重,前路叵测,万不可自己先起内讧,生出事端了。”十阿哥摸摸脑袋,没了声音。
      “此言极是。”虚明也附和道,“今儿马车一场狂奔,她可是遭了大罪,在车厢里跌跌撞撞,估计身上是没一块好皮了。”十阿哥“哦”了一声,神色怔忡不宁,显然就快被说服了。虚明趁热打铁道:“哄女人本就是男人的天职,没谁来笑话你。”十阿哥霍然起身,望天讷讷半晌,才蹦出一句:“我去看看马夜草吃得好不好。”说完魂不附体地走了。
      目送他身姿怪异地飘远,虚明撑不住吃吃笑道:“我打赌,数到一百,就得被赶出来。”八阿哥道:“不用一百,我赌数到十。”虚明忽然发现就剩下她与八阿哥两人,隔着篝火相对而坐,便不再说话了。气氛一下子静默得有些怪异。
      不知过了多久,八阿哥忽然道:“我输了,已经数到十了,你想要什么?”虚明依然不出声,八阿哥又道:“明白了,你是想要‘安静’?”虚明恍若未闻,还是无动于衷。
      片刻安静之后,八阿哥忽然笑了笑,道:“我只是好奇,十弟到底有何手段,能让你相识不久,便如此倾力相助。为十弟,为夏姑娘,你为旁人奔忙,总是如此卖力,简直到了不惜命的地步。为什么单单对我例外?”
      “那你该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有何问题了。”虚明眉毛一扬,眼睛亮晶晶的溢满笑意。
      八阿哥不再接口,良久才轻轻问了一句:“手臂又疼了?”经他一提醒,刻意忽略的剧痛猛冲脑门,虚明只得硬忍着,生生逼出了一身汗,待略缓过一阵,方苦笑道:“想是要变天了。”“什么?”八阿哥问道。虚明道:“这东西跟关节炎一样,预报天气倒是挺准,一碰上阴雨天,空气中的湿度大了,发作得便要厉害些。”她虽故作从容,可惜牙齿不争气地咯咯打颤声却是掩盖不了的。
      八阿哥扔过一个皮囊袋,道:“喝些烈酒取取暖,兴许能好些。”虚明接着,踌躇再三,还是丢了回去,笑道:“老实说,在你面前,我还真不敢喝酒。”
      “马贼来了!”不知哪里有人撕裂了嗓子般高喊一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足有一晌的死寂过后,营地迅即人声鼎沸起来。
      八阿哥大喝一声:“不要乱。”慌乱的人群立时鸦雀无声。只见安吉雅跑出帐子,叫道:“这不可能。我们这一向安宁,多少年没出过乱子了。”八阿哥沉眉道:“是谁乱喊,自己站出来,绝不追究。”大家面面相觑,茫无头绪。
      这时,值夜哨戒的刘青惊惶万分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东面有数目不详的一支马队急速奔这来了,我等先挡着,贝勒爷骑马快走!”话音刚落,只见遥遥一条火龙乍然由地心涌起,伴随突如其来的喊打喊杀声,声势浩大,愈来愈近。众人大惊,叫声此起彼伏:“马贼!真是马贼!”营地顿时陷入了更大的恐慌,只因八阿哥平素威望犹在,才没有落荒逃命。
      八阿哥一指安吉雅,对虚明道:“你照顾她。”虚明点头,拉了安吉雅就要跑去找马。却见十阿哥骑马而来,手里还另拽了四根缰绳,老远便叫道:“有人使坏,把马都赶跑了,幸亏我动作快,抢回来几匹。”八阿哥道了声“好”,推着虚明上了一匹马,对十阿哥道:“你们先去,我带人去找马,有几匹是几匹,找不回就去抢那些‘马贼’的!”他刚转身,便被乌/尔江拦着道:“贝勒爷不要难为奴才,刘青,你护送几位主子上路,我留下殿后,不多时必然追上。”八阿哥怎么能答应,乌/尔江却是一步不让,僵持住了。
      十阿哥见状,急道:“八哥,别再推来推去,没时间了。”八阿哥终于露出一丝焦容。就在此时,几乎趴在马背上的虚明望着他,不耐道:“一起走罢,马留给乌/尔江。”八阿哥望着她伸过来的手,不假思索便握住了,一跃上马坐在虚明身后。鞭子一挥,五马六人当即飞奔入无边夜色之中,而乌/尔江指挥余人齐心合力套回惊马的偌大动静,也渐渐抛在了远处。
      逃了一阵,八阿哥忽然问刘青道:“会分辨方向吗?”刘青点头称是,问道:“是往南去?”虚明道:“不可。”安吉雅道:“东面也去不得。”十阿哥道:“西方更不行了。”八阿哥道:“那就只剩一个方向了。”
      安吉雅忙道:“不可。再往北跑,那就是漠北草原,进入喀尔喀蒙古了。”喀尔喀?虚明听见不觉一愣,觉得好生耳熟。十阿哥已喜道:“那才好呢!四姐既然嫁给了喀尔喀,那就是到了咱自己的地盘,什么也不用怕了!”
      安吉雅怒道:“为什么要跑?我去跟他们讲清楚。”“别傻了!”虚明有气无力道,“他们自称马贼,自是为了便宜行事。”十阿哥愕道:“如何便宜?”八阿哥道:“贼寇凶残成性,大开杀戒,将碍事之人料理得差不多了,自会有人英雄救美,赶走流匪。若是心下一狠,连抢走的新娘都不顾忌了,让所有人就此消失于流寇的血刀与铁蹄之下,又有谁知?”听者细思其中险恶,只觉冰凉彻骨,不寒而栗。“那乌/尔江他们岂不……”十阿哥说不下去了。
      如影随形的死亡阴影,驱赶众人狂奔在漫无边际的暗夜草原上,然而方向难辨,前路不测,未知的恐惧愈放愈大,虚明几乎觉得自己是垂直而下,朝无底深渊坠落。
      “不对头!”刘青大叫一声,吓得所有人如梦初醒,精神一凛。刘青举鞭指着远处已微若荧火的一片光点,道:“从刚才起,它们就停下,不再靠近了。”十阿哥亦奇道:“他们改主意,不再追了?”众人不由勒住马,惊疑不定。
      今夜无月,四下里黑乎乎一团,根本无法视物。眼睛不好使,虚明便猛嗅一口,泥草气息之间,似还夹杂了一股腐臭之味。“我明白了。”虚明翻身下马,摸索着捡起几块石头,往任意数个方向一丢,只听响声传来,有实有闷,还有扑通一声,竟像落进了水泊内。“我知道了!”安吉雅恍然大悟,“我们是误入科布尔最大的沼泽地了。”
      “沼泽?”众人纷纷下马,不敢再动,只等黎明到来。原地立久了,疲劳困倦渐渐袭来,无论人马,靠定一处,便很快进入梦乡深处。
      当虚明第一个痛醒过来,天色依然暗沉无光,不知时辰,而栖身周围,夜间的黑乎乎也被白茫茫的浓雾瘴气所代替,五步之外皆不可见。听见响动,人们渐次醒觉,望见此情此景,原本仅存的一线希望瞬即破灭,茫然无助,溢于言表。
      “我饿了。”十阿哥摸摸肚皮,老实道。安吉雅与他对望一眼,亦小声道:“我渴。”众人一翻随身物品,发现昨晚走得匆忙,只有八阿哥带了一只盛满烈酒的皮囊袋,除了越喝越渴,毫无用处。八阿哥道:“大家小心些,尽快找路出沼泽。”
      此刻,原路业已为雾所迷,即使虚明这等走惯野地之人,因伤痛缠身而迷迷糊糊的,更是难辨方位。刘青悔不当初,直道:“换乌/尔江跟来就好了。”大家商议一番,只得随意选定一个方向,小心翼翼地择实地缓缓通过。这般前行了大半日,浓雾不见消散,沼泽遥无尽头,人马却已个个疲惫不堪,肚饿事小,口干舌燥,最为难忍。
      微白的天又渐渐暗了,精神与躯体的双重重压,已濒临人们承受的极限。一个不留神,安吉雅连人带马陷进了一潭泥淖中,越是挣扎,下沉越快。十阿哥伸手够不着她,心急之下,一脚踩进泥潭,眨眼间就没到了大腿。八阿哥赶忙揪着他衣领,往后一拎,拖了上去。而污泥已悄无声息地,漫至了安吉雅胸口,向脖子迈进。千钧一发之际,虚明闪身跃起,抓住安吉雅一只肩膀,在同样仅露在泥面的马头上一踏,终于将她拉出泥淖,救回岸上。转身再看时,泥潭已恢复一片平静,若非亲眼目睹,谁能看出它刚刚吞没了一头高个大马?
      受此惊吓,安吉雅只躺在地上不住喘息,满身污秽,神情萎顿,全没了昨日的神采。这会儿,人人疲乏,饥渴交迫,无一个愿意开口说话。只有十阿哥握住她的手,聊作安慰。
      待心境平复,安吉雅难以忍受身上懊糟,便寻了一处澄清的水面,简单清洗衣上脏污。十阿哥望着那异常清澈的静水,仿佛看到了平生未见的美味,忍不住掬起一捧,正要往嘴里送,却被安吉雅一掌打翻了。
      十阿哥恼得大叫:“你干什么?”安吉雅被他一吼,哇地一声便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把个十阿哥吓得手足无措。虚明却好笑道:“水有毒。”十阿哥慌道:“我混蛋。我没有真怪你……”安吉雅却一头扑进他怀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哽咽道:“对……对不起,都怪我任性,害了所有人……”
      十阿哥揽着她,轻声道:“这怎么是你的错?明明是那个脓包背后耍阴招。而且就算你有不对,我们也全都没有怪你,八哥,虚明,是不是?”
      虚明笑着点了点头。八阿哥微微一笑,擦汗表示松了口气,轻叹道:“这一趟苦总算没有白受。”
      在十阿哥难得柔声细语地不断抚慰下,安吉雅泪珠渐止,眉蹙轻愁,抽噎着问道:“我们会不会死在这?”“我……我不知道。”十阿哥实在没把握。虚明听了却是有口难开,此处瘴气弥漫,浓雾阴湿,实是犯了她的大忌,她每多呆一刻,脑中就只重复一个念头:“我要死了。”至于刘青,这一日行来,满心懊悔不安,竟将往昔的桀骜不驯尽皆收了起来。
      然而八阿哥却道:“现在哪里就能绝望了?”他见众人聚集精神听自己说,便将一件往事徐徐道来:“记得三十五年征噶尔丹,一次我带了五百兵士押运粮草,中途遇上风沙,就和今日一般,五步开外不见人影。”
      安吉雅打着火折,勉强照亮了每个人的轮廓,细若游丝的白色雾气,飘荡在半空,缠绕在身周,如幽浮,似游魂,吓得她赶紧灭了火光。
      八阿哥继续说道:“队列被吹散后,转眼只剩我与乌/尔江两人,低头冒风而行,半路发现一段极为古老的破城墙,便在残垣之后一等就是八日,所有能想到的吃的,喝的都没了,风沙却依旧吹得个遮天蔽日,毫无减弱之象。”
      “什么吃的,喝的?”十阿哥忍不住问,八阿哥却卖关子,只道:“说出来太煞风景。”胤誐还要追问,被安吉雅“嘘”地一声制止了。而原本埋首于双臂间的虚明,亦不知不觉地抬起头来,侧耳倾听。
      “夜里,躺在地上,听着外面凄厉如鬼神夜哭般的风声,那时候,是真以为自己死定了。就在神智陷入昏迷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一生中最美的东西。”八阿哥仿佛已沉入了记忆的海洋,目光如痴如醉。
      “什么东西?”安吉雅问道,八阿哥往后一仰躺倒,笑道:“这个姿势还能看到什么?”“天空。”虚明鼻子一酸,眼底似有波光涌动。
      “那是一种什么颜色……蓝得发黑,却呈现出一种只属于梦境的晶莹的深红……第一次如此近,又如此清晰地看见天空的真貌,就像整个压到了鼻尖上,繁星璀璨的壮美,玉宇澄清的深邃,压得我完全透不过气来……”
      叙述者动情忘我,聆听者更是忘我动情,他们一个个均不由自主地仰面躺下,眼前无边无际的黑暗,蛊惑众人迷失在幻境与现实的边缘,忘了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一场晚来急的夜雨,将草苇间的雾瘴冤孽全部冲刷干净,尽管衣衫湿透,但迎着初升的朝阳,恰似一场脱胎换骨的新生仪式,庄严神圣。昨儿还嫌森霾恐怖的沼泽,此刻展露出了全貌,亦是如此的自然可爱。
      十阿哥与安吉雅欢呼雀跃着,当先跑出去寻路离开沼泽。刘青一脸喜色,向八阿哥问过安,望着他忽然欲言又止。八阿哥正感诧异,虚明已抬右手在他脸颊匆匆拂过,带着温凉的暖意,一触即逝,原来是沾着一片草叶。八阿哥正觉微窘,虚明却笑道:“好扎手。”原来几日不梳洗,他们几个男的脸上都已生出青色短胡碴,只有两个人例外,安吉雅,和虚明。八阿哥愣住,定定地望着她,忽然也用手背在虚明脸上轻轻一拂,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试探道:“原来万先生还没张开呢?”
      虚明扑哧一笑,接着他的目光直视,毫不露怯地反问道:“卫八公子,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八阿哥轻咳一声,回头看时,刘青早识趣地不知滚哪去了。
      只听虚明放声笑道:“卫八?干脆叫尾巴得了!”八阿哥却郑重道:“我外公家乃是卫姓。”虚明脸一冷,老远传来十阿哥的连声催促“此时不走,天黑起雾又得被困了”,两人默契地略过不再提。
      行走在雨后的草泽间,一脚踩下去,便是半鞋水来半鞋泥,马儿更是常失前蹄。忍得大半日下来,早上重新燃起的斗志与希望又消磨殆尽。
      十阿哥突然想起道:“八哥,昨晚的故事还没讲完,你最后怎么逃出去的?”八阿哥道;“自然是天星指引,乌/尔江背着我一步步走出去的,到遇上来寻我的援军,风沙便停了。”刘青感慨道:“难怪八爷如此器重倚仗乌/尔江。”八阿哥笑了笑,对十阿哥道:“行路无聊,说说你最难过的一关是什么,也给我等解解乏。”
      “我?”十阿哥回忆道,“额娘走时,我还不晓人事。就数前日罢,老王爷说我没了皇阿玛,就什么也不是,那时候,还挺难过……”他见众人皆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亦自觉汗颜。然而安吉雅却悄悄握住他的手,双目似喜含情,脉脉无语地望着他,胤誐觉得魂儿飘啊飘地飞上了天。
      八阿哥问起刘青,刘青便讲了自己在老家黑森林里,与一群绿眼睛饿狼整整对峙一夜的故事。当话头转移至虚明头上,她却仿如刚从海底捞上来的样子,懵懂而失落,也不肯多谈,只道:“我的情形与十阿哥差不多,没什么可说。”
      “我看到了!”安吉雅蓦地惊喜大叫一声,拉着十阿哥便往前冲去。虚明眯起眼,恍惚望见一杆子彩旗在远处迎风招展。离得近了,发现原来是石头堆就的一个敖包,而那两人早已激动得手舞足蹈,不住的欢呼:“出来了,终于走出来了!”虚明这才惊觉两脚踏上实地,不知不觉间,沼泽早已被甩在了身后。
      安吉雅拣了块石头摆在敖包最顶端,与十阿哥双双跪下,摊开双臂,向天呼唤道:“无所不能的长生天啊,保佑我们从此相聚,至死不离。”“对。”十阿哥附和道,“让她永远都甩不掉我。”“你也别想甩掉我!”安吉雅回道。两人一顿抢白,转脸便又无事,对着敖包拜了三拜,低头闭目,默念祷祝。微风轻抚草叶,阳光跃动明影,乍分乍合间将本是孤单的两个拴在了一处,融为一体。
      目睹此情此景,八阿哥不觉望向虚明,虚明亦同时转过脸来,相视一笑,这或许是迄今为止唯一称得上纯粹的笑容,最简单的随心而喜,若山花竞放,令春风沉醉。
      “只可惜……”安吉雅语调忽转黯然,道,“可惜了那几个侍从……”虚明却道:“离开我们,才成全了乌/尔江他们的福大命大。”众人莫名,唯有八阿哥会意微笑,四处张望道:“需得发个信号,引他们来找。”
      话音刚落,只听轰隆隆的马蹄声贴地先至,少顷之后,一队铁骑如旋风般从天而降,领头之人一跳下马,便扑通跪在八阿哥面前,伏地痛哭:“奴才无能,苦了贝勒爷了!”此人可不正是乌/尔江。而日前普郡王帐下的那名蒙古大臣,也对着安吉雅倒头就拜,连声直道:“格格受惊。”
      待乌/尔江情绪稍复,叙述前事,才知当晚那帮人只顾着追赶这边逃走的五人,并不曾为难他们十几个。第二日一早,阿巴嘎部人赶到,便将他们都放了。
      安吉雅紧张道:“博尔术叔叔,你是要送我到阿巴哈纳尔部,还是要带我回去见父王?”十阿哥忙拦在她身前,高声道:“她哪儿也不去,只跟我回京城。”博尔术见状,呵呵笑道:“格格勿慌,老臣正是奉王爷之命送您去见大清皇帝。”“当真?”安吉雅只当是听错了。博尔术和颜悦色道:“大清皇帝北狩至昭盟,召见的圣旨一到,王爷已先行去了,留我在此找寻格格踪迹。”安吉雅惊喜地一声大叫,拉着十阿哥跳起了最欢快的舞蹈。
      换洗一新之后,人人均感神清气爽。与来时的聊聊数人,忧心忡忡不同,这一路东回,心中再无后顾之忧,尾随人众更是浩浩荡荡,十阿哥不自觉地昂起了头,意气风发。进入昭乌达盟境内,又得当地牧民热情款待,夜色中燃起了熊熊篝火,架起了烤肉金黄,倒满了酒香四溢,男的剧饮千杯,女的载歌载舞,真个耍得热闹非凡。
      虚明坐在一旁,多饮了几杯,看那男女互相唱和,大胆追逐,便渐渐地忘乎所以,将躯体所有的病痛灾厄,一体抛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一阵欢呼声起,只见群舞的众人散了开来,随乐器节奏一齐拍着手,将安吉雅围在当中,看她独自舞蹈,绕着火堆跳起了明快奔放的回回舞,飞速的旋转,轻盈的身姿,掀起了一波接一波的狂欢热潮。
      当她转至八阿哥面前时,突然右手一扬,丢下一块手绢,八阿哥躬身拾起递还给她,这时在场所有人一通欢呼,他还不明所以,便被巧笑倩兮的安吉雅拉上了场,邀其共舞。八阿哥连连推辞,周围男男女女却一个劲地推搡,把他二人往一块凑。
      虚明正瞧得哈哈大笑,十阿哥已忍耐不住,跑上前拉着安吉雅跑出人群。走到僻静处,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想干什么?”安吉雅挑眉道:“看不出吗?我在勾引他。”“什么?”十阿哥几乎气得七窍生烟。安吉雅道:“男未婚,女未嫁,有何不可?”十阿哥黑着脸道:“你别傻了,八哥早与卿云有了婚约,至今未娶,是在等她长大。”安吉雅眼一斜,道:“你既然能抢我,我自然也能抢他。”
      老十气得哇哇大叫,犹忍满腔不忿,问道:“为什么?”安吉雅道:“他比你好看得多。”“好看?”老十瞪圆了眼,重重一哼,道:“要好看是吧?那好,有本事你就把八哥的婚事给搅了,八哥归你,卿云归我,咱俩一人一个,我也不亏。”
      “好啊!”这次轮到安吉雅气得直跳脚,叫道:“可算把你的心里话逼出来了!你……你对得起我?”她这反戈一击,十阿哥登时呆若木鸡,懵然不知所谓。安吉雅恼羞成怒,恨恨道:“你当我没听见你与他说的话?什么八旗第一美人娶不到,娶个蒙古第一也不错。”十阿哥已僵成了一尊化石,而安吉雅矛头所指,便是尾随而来的八阿哥。
      虚明听明原委,终于知道那天晚上醒来之前,他哥俩奇奇怪怪地说什么了。必是八阿哥问及老十为何危急关头大叫“卿云”的名字,十阿哥急中生智,便胡扯因为没娶到卿云这个八旗第一美人,才退而求其次,娶个蒙古第一也不错,因此才把安吉雅叫错成卿云。这话堵得就是八旗第一美女之夫——八阿哥的嘴,只是没想到,竟被安吉雅偷听到了。
      虚明于是上前拍了拍十阿哥肩膀,轻声道:“好兄弟,够义气!委屈你了。”十阿哥不由咧嘴一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朋友因己之故而招了祸,虚明自当挺身而出,对安吉雅道:“安格格此言甚是无理,是要冤死十阿哥么?”
      “冤死他?”安吉雅横眉怒视,似有迁怒于她的倾向。
      虚明道:“一个大男人,长得好看顶什么用?”“就是就是。”十阿哥忙不迭地附和。虚明笑道:“一个男人,尤其是志存高远的男人,皮相生得太好,反而是个负累。尤其是如十阿哥这般身份贵重的,将来出入朝堂,相貌超过端正,便失之花巧,不庄重了。”十阿哥道:“对,对,对。谁相信绣花枕头小白脸能顶大用场?”虚明颔首道:“同理推之,一个要娶回家的女人,好看与否绝非首选。说得粗俗浅白一点,你搞大事的话就不要搞女人,实际上事业搞好了的话也不会缺女人,不过只搞女人的话到头来就只剩下女人……这一点相信每个聪明的男人都很明白。”
      十阿哥忽然隐隐觉得不安,他俩在这一搭一唱,貌似枪炮全落到在场某个人头上了。
      “就他?”安吉雅冲着十阿哥,左瞅瞅右看看,轻哼一声笑道,“你是聪明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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