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谢堂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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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夜修书


      三人合计了一夜,随行队伍、迎亲礼、向导等悉数敲定了方案,十阿哥这才安心入睡,第二天一醒来就恨不得立马上路,远走高飞。八阿哥三言两语,好歹劝住了,毕竟一切尚未准备就绪,他家那位又盯得紧,仓促出行反而容易败露行藏。十阿哥思前想后,以安全计,便跟着八阿哥与虚明去赴九府的约。
      两家相邻,不过几十丈远的距离,十阿哥先观望一阵,出了大门便撒丫子开炮,跐溜一下就窜进了九府,把虚明等全抛在了后面。瞧他那疑神疑鬼的架势,仿佛地缝里,墙头上,宝珠随时随地会蹦出来逮他一样。八阿哥便笑对周管家道:“赶紧打点好送十爷上路罢,多留一日,多一日的艰难啊。”众人登时哄笑。
      笑完,只八阿哥与虚明二人去了九府,老远便听见会客厅里,十阿哥在大嗓门地诉苦水。迈过门槛,九阿哥已迎了上来,双方各自寒暄。虚明跟在身后,一眼瞧见垂手退在一旁的陈良,两厢目光一接,陈良立刻移了开去。虚明自是神色如常,相信他心里正在打鼓,摸不准自己到底被看穿了多少。
      九阿哥看向虚明,怪笑道:“这便是八哥你出钱出力,费尽心思,苦等半年才盼来的大贤?我该说闻名不如见面,还是见面不如闻名呢?”虚明赶紧行了个大礼。十阿哥打量了九哥几眼,便朝虚明咧嘴一笑,看来是相信旁人都什么眼神了。
      八阿哥笑道:“别看虚明年纪小,可是见惯厮杀,看透生死的老江湖了。”九阿哥“哦”一声,道:“那倒要听听是什么来头。”虚明淡淡一笑,说道:“一介江湖草莽,谈什么来头?不过与陈良兄倒是老乡,我什么来历,他最清楚了。”陈良一惊,眼前霎时闪过那个雨夜,自己瘫软在地,而虚明俯身察看时,脸上捉摸不透的笑容,悚然诡谲。他故作镇定道:“我只听本门一个师叔说过,收了一个弟子姓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
      九阿哥乍然抚掌大笑,叫道:“原来是一家人,甚好甚好。”八阿哥笑着表示赞同,然而也意识到了,他对虚明每多了解一点,随之而至的疑团总是只增不减。
      扯出与陈良的这一层关系,虚明自然是有意的。先发制人,自己先抖落出来,也就打消了陈良的疑虑。免得他总盯着自己,东猜西猜,看是不是发现了他就是当初的黑衣人之一。
      八阿哥道:“你准备的好戏呢?何时开锣上演?”只见府内悄寂,完全不像要唱堂会的样子。九阿哥却不急不忙道:“等人来齐了,随时可以开始。”十阿哥问道:“还有谁?”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内侍高声唱曰:“四阿哥,十三阿哥到!”
      虚明与八阿哥对视一眼,迅速退到一边,看着他们五兄弟一一见过,然而四阿哥与十三阿哥面色不善,像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受邀而来的。十三阿哥的视线扫过虚明,明显一呆,手肘碰了碰身旁的四阿哥,四阿哥见到虚明亦怔住了,目光幽复,若有所思,两人显然是认出了她。八阿哥心里不由咯噔一响。虚明却越发觉得有意思了。
      九阿哥道:“四哥,约定的时辰未到,你来早了。”四阿哥道:“我特意早来一步,为的就是问一句话。”九阿哥自然道:“请说。”四阿哥道:“邬思道人在何处,平安否?”九阿哥讶然道:“邬思道?这名字好耳生,不曾听过。”四阿哥嫌恶地瞟了眼陈良,道:“你是打定主意不说了?”九阿哥笑道:“不认识的人,叫我从何说起?”
      八阿哥忽然插口道:“邬思道曾化名李四智,效力悠悠娘家,舒府一段时日。”九阿哥一听,高叫道:“既是有名有姓,该去找他的主子问,干什么来与我饶舌?”十三阿哥抢道:“上月初四,邬思道刚进京,见过悠悠之后便失踪了,四哥派了几批人,我也托了一些道上的朋友,四处找寻,至今杳无音讯。”八阿哥面露忧色,道:“发生这样的事,怎地不早说,兄弟几个也好出一份力。”
      四阿哥冷哼了一声,十三阿哥已气得叫道:“八哥,你竟然不知?邬思道此番进京是为了检举秦道然,也就是你新收的门人,冒名窃取他人功名爵禄之事,可惜尚未立案,便莫名失踪,若是追究起来,只怕你是逃不去干系罢?”
      见矛头指向自己,八阿哥只笑了笑,十阿哥却不解道:“秦道然?他不是替九哥跑了趟西北,刚刚回京,什么时候成了八哥的门人?”
      九阿哥当场翻脸,骂道:“陈良,我们弟兄几个说话,你听什么?没眼力见的东西,还不滚出去?”陈良略一欠身,默然退出厅外。八阿哥递了个眼色,虚明亦赶快识趣地走人。
      等厅中没了外人,九阿哥便无所顾忌道:“四哥,你宁可相信一些不相干人的乱嚼舌根,血口喷人,也不相信自己的亲兄弟?往后那些查无实据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否则别怪我不以兄长之礼敬你,伤了和气。”十三阿哥不由气结,叫道:“让秦道然出来,咱们这就去皇阿玛面前对质,看是谁信口胡言?”九阿哥笑道:“此案连个原告都没有,你凭什么要秦道然去受审?”料他二人也拿不出实据来,才会徒逞口舌之争,他便也不介意奉陪到底。十三阿哥果然被刁难住了,九阿哥十分得意道:“人家主子都没发话,何时轮到你们,以什么立场来问我?”
      也不知是两句问话掷地有声,或是其它原因,反正一下子震得兴师问罪的两人无言以对,有口难开。这时,直如救命仙丹一般,门外内侍唱诗似的声音传来:“十四阿哥,十四阿哥侧福晋到!”十三阿哥顿时喜上眉梢,叫道:“正主来了!这回该是什么说法?”
      话赶话讲到这,九阿哥也是没有退路了。十四阿哥进得门来,立觉气氛不妙,便打哈哈道:“我还以为来早了,不想仍然落了后,反叫哥哥们等我,真是该打。”
      十三阿哥一把拉住他,道:“就等你们俩了。”顿了顿,直视九阿哥道:“秦道然是九哥,还是八哥的人,先不管,你自己说好的,邬思道曾是悠悠的家奴,那她出面要人,合情合理了罢?”九阿哥被问得哑口无言,几欲自打嘴巴。
      旁观十三阿哥在激动地慷慨陈词,正主悠悠却一脸漠然,只是有意无意地,向八阿哥投去一瞥。八阿哥皱眉道:“无论信与不信,我确实不知邬思道现在何处,就连九弟,我也可为其作保。”他说得诚挚非常,十三阿哥一下子就相信了,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四阿哥。会客厅瞬间陷入难以言说的尴尬之中。
      突然,十四阿哥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闷道:“我还道是什么事,原来又是为了邬思道。此人一向我行我素,心血来潮,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从不与人交代一声。兴许那天,就是另有要事自己走了。正因为深知其为人,悠悠才一点儿也不焦急,列位兄长又争论了作甚?”
      “不可能。”十三阿哥斩钉截铁道。他走到悠悠面前,沉声问道:“不是你忧心邬先生恐生不测,才打发穗儿来求助吗?”
      十四阿哥轻轻一哼,道:“原来是那个小蹄子在作怪,怨不得你们误会。”
      十三阿哥却只盯着悠悠,厉声道:“我只听你亲口说。不用怕。”
      悠悠抬眼望着他,忽地轻轻一笑,道:“穗儿自作主张,我从未叫她向你或四阿哥求助。邬思道的麻烦,只有他自己能帮得了自己。”
      十三阿哥是没辙了,只能转身交给四哥,然而四阿哥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悠悠一进门,四阿哥便瞧出她的神态大异往昔,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言谈举止,总是淡淡的样子,仿佛是骨子里冷冽,散发成周身环绕的无形寒气。
      十四阿哥笑道:“九哥,得了什么好东西,差不多赶紧拿出来瞧罢,别卖关子了。”九阿哥却神秘道:“还不是时候。而且大哥与十二弟尚未到。”十阿哥适才听他们唇枪舌剑,一直忍而不发,好不易能出声,赶紧喘了口粗气,不耐烦道:“他们总不来,我们就在这一直闷着等?”九阿哥笑道:“也好,大家就先移步后花园。小何子,前面带路。”何玉柱应声忙不迭地跑过来。
      众人一路分花扶柳,三三两两,缓缓而行。正穿行在一片太湖石间,打头的何玉柱骤然止步,差点与一个石洞中奔出的人铺个满怀。此人神色慌乱,待见到紧随其后的九阿哥,更是惊惶无措,两厢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八阿哥瞧见了,快步近前,关切地问道:“卿云,出了什么事?”
      卿云格格见自己身处众目环视下,勉力镇静下来,口气却很急促道:“湖边有人失足落水了,快,快去救!”
      十三阿哥闻言,第一个冲了过去。及至赶到鉴湖之畔,水面平静,碧波微澜,四顾之下,才瞧见树荫下一块大石头上躺了一个人,虚明侧蹲在一侧,凝视那人的面庞。十三阿哥疾奔上前,躺在石头的女子浑身湿透,正在慢慢吐出腹中积水,料已无碍,而虚明一手握着女子的手腕,一手放在其颈间,身上只有衣摆鞋尖湿了一点。
      十三问道:“是你救了她?”虚明抬脸一笑,点了点头。耳听众人脚步声近,十三忙打开她的手,道:“此女是十二哥的一个侍妾,你现下这模样,给人瞧见不好。”虚明先是一惊,继而眉间微蹙,面露难色。随着人群渐渐合拢,落水女子亦悠悠然醒转,茫然望着众人,眼光落在虚明身上便不再移开了,欣喜万分的样子。虚明脸色一变,紧张地盯着她,生怕她有何举动。
      倒回一刻钟前,虚明被赶出会客厅,便跟着陈良往后花园来,中途分道,她便自己溜达到了湖边。远远望见两个女子身影,她只道是九阿哥的妻妾来院子里游玩,才要转身避开,便见其中的红衣女子将另一人猛地推落水。虚明不及多想,纵身飞掠至水边,伸手便捞起了溺水女子,相救及时,只喝了几口湖水,并无大碍。
      此时,只听头顶一个柔弱的声音结巴道:“你,你干什么要救她?”虚明道:“我还没问你,干什么要害人……”她一抬头,这才发现这红衣女子可不就是卿云格格,当下双眉倒竖,冷冷道:“活得不耐烦了?”
      卿云格格惧得扑通跪下,止不住地颤栗道:“她认出了我是谁。”
      这个答案,全在虚明意料之外。她神情凝重,眯眼又细看了女子几眼,确定四周无人经过,便对卿云格格道:“交给我。快走,别让人瞧见。”卿云格格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头也不回走了。虚明把溺水女子放在一块大石头上,正在思量如何处置,十三便已奔到了眼前。
      虚明犹满心焦躁不安,却听人群后一个清和的声音说道:“让开。”众人自动让出一道口子,只见十二阿哥大踏步走到溺水女子身旁,手背试了试额头温度,轻声唤道:“巧儿,怎样?还有哪不舒服?”那女子却拂开他的手,揪着他的袖子,满脸热切地只是望着虚明,眼中甚至带有小小敬慕,十足是夙愿得偿的喜悦。被一个陌生人这么看着,虚明只觉头皮阵阵发麻。
      十二阿哥顺其视线望见虚明,竟是会心一笑,问道:“你救了她?”
      虚明从他的笑里,读出了慰藉与安心,于是从容笑道:“以后要小心些。”
      十二阿哥道:“我会叮嘱她的。”说着低头向巧儿摇了摇头,那似怪责,实则疼惜的目光,任谁见了都不免触动。巧儿脸颊绯红,温顺地伏贴在他怀里。十二阿哥抱起巧儿,对九阿哥歉然道:“先行一步。”简单交代一句,便兀自穿过人群离开了。
      虚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整个人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愉畅,瞥了眼仍摸不着头脑的十阿哥,心中暗道:“太好了。终归还是有东西是不变的。”
      一段小插曲,很快结束。只听何玉柱躬身道:“观景楼已摆下茶点,请诸位移步就座。”众人陆续迈步跟去,待虚明清理完沾了湿泥的鞋袜,已坠在了最后,这时才发现十三阿哥一直在不远处等着。虚明欣然走上前,十三脱口便道:“你帮八哥做事,师父知道吗?”虚明耸了耸肩,道:“这是我的自由,她知不知道,有区别吗?”十三的表情很是纠结,踌躇再三,又问道:“你不会是被皇阿玛派去的吧?”虚明扑哧一笑,只道:“你猜?”十三哪有这闲工夫跟她磨叽。
      沿湖边走,水面渐渐变窄,转弯处一道九曲玉兰桥,连接了对岸一座花厅,而湖这边顺着石山之势起了一座两层高楼,四角飞檐高高翘起,形如一只大鸟,轻盈欲飞。此楼乃全府之最高点,登临其上,周围鳞次栉比,方圆十里的视野都毫无遮挡。
      不多久,劳众人等候的大阿哥终于姗姗迟来,人们互相见礼之时,只有悠悠一人落寞地在西北角,倚栏杆而坐。虚明走过去,靠着横栏俯身前倾,边观风景边道:“几个月没见,你好像瘦了不少,恭喜恭喜。”
      悠悠嗤地一声也不知是不是在笑,徐徐道:“你干什么要替他卖命?”
      虚明讶然不已,失笑道:“我记得你很久以前就说他,长袖善舞,弄权投机,八面玲珑,但似乎,都不如现在这么讨厌他?”
      悠悠道:“我以为你忘了。他怎么对李四智,你刚才也听到了。”
      虚明“嗯”了声:“听到了。”
      悠悠转过脸,眼睛里无波无澜,唯极尽淡漠道:“那你还记不记得,他是怎样见死不救,还落井下石,踩你上位的吗?”
      虚明笑道:“你记错了!你说的,是站在那边的卿云格格,而我只是个叫虚明的江湖小虾米。”
      悠悠移开目光,轻轻一笑,道:“我无话可说了。”
      “你就是八哥极为推崇的那个高手?”十四阿哥忽然走了过来,虚明忙站直了,拱手道:“让我想想,今儿是第几个这么问我了?”十四阿哥眼望着悠悠,口中说道:“有机会,切磋切磋。”虚明笑道:“十四阿哥可能还不知道,我祖籍江苏,侧福晋未出阁时,曾与我相交一二。”十四阿哥“哦”了一声,见悠悠爱搭不理的样子,便道:“那你们聊。”说完走开。
      然而,她二人却仿佛想不出什么话可说了。虚明默默叹了口气,但她可以理解,悠悠的黯淡与失望。
      看着悠悠的转变,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只是老天当年不太厚道,没有给足够的时间供她接受,只有短短几天,她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一个自己都嫌弃,厌恶,恨不得亲手毁灭的人。如今,活生生的卿云格格站在了世人面前,她开心到几近癫狂,因为终于把这个名字的□□与精神都彻底摧毁了。她一手扶持的卿云表现得越拙劣卑陋,为之信服心动痴迷的人越多,她就越高兴,越痛快。
      直到昨天,十全大老爷的出现,及至今天,十二小佛爷的成全,恰如棒喝,终于唤得她停下来,猛回首处,幡然顿悟。
      也许,每个人都曾天真无邪过,视黑白之界犹如死生之间,当某一天突然戳破了幻想泡沫,便彻底扭转态度,只觉天塌地陷,这世界的黑暗是如此的无边无际,人人面目可憎,无味言说。于是,自以为长大,成熟了。其实,无论偏执于哪一端,亦或混沌搅作浆糊,所见的何曾是这人世的全貌?
      虚明挠挠头,笑道:“何必把自己逼得太辛苦。你觉得,秦道然是个什么人?”悠悠道:“十四曾说他是‘三姓家奴’。”虚明一听乐了,道:“是吧。当时老八有一个举荐的机会,却宁可送给一个没大用场的穷酸秀才何焯,也不照顾刚刚归附、人心不稳的三姓家奴,这就证明他也不算太差劲。是吧?”
      悠悠瞧着碧水荡漾的湖面,思忖片刻,依然坚持摇头道:“做人总有个是非对错,做事总有个黑白曲直,你真相信,他是出自好心?”虚明道:“你管他真心还是假意,结果好就是好,有必要分那么清吗?”悠悠道:“何焯结果是好了,那么邬思道呢?结果好坏,到底谁说了算?”虚明一时词穷。
      两人看似是在争论老八的好坏,其实,却是两种生活观念的碰撞,虚明认为悠悠拘于小节,不知变通,悠悠却觉得她随性过头,大节有亏,反正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另一边,众人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楼中央,一方红木矮脚食案上,孤零零地摆着一个铁箱,锁外贴着一张封条,上书“康熙四十二年四月初九午时一刻龙虎天师张亲封”,也就是昨天刚贴的。
      “石柏奎。”九阿哥叫了一声。一个中年儒生立刻从角落里钻出来,俯首听命。他不自己走出来,几乎没有人发现,九阿哥请来的宾客中还有这一位。九阿哥相当和气道:“石柏奎,你是琼林画院的院长,学富五车,可曾听说过‘隔夜修书’的故事?”
      石柏奎道:“回九爷的话,略有所闻。”九阿哥道:“讲给我们听听。”石柏奎欣然答应,猛地一清嗓子,道:“相传过去有一位书生有预知未来之能,今日能知明日事,他在当天晚上修书一封,到了第二天,书上所写的事都会一一应验,是谓隔夜修书。”
      众人三两落座,听他将此典故娓娓道来,八阿哥与卿云格格坐在一处,不时贴耳低语,言笑晏晏。这一幕一丝不错地落在对面的十三阿哥眼中,便如一根钉子慢慢扎了进去,无休止的麻木刺痛,心中反复问着,她怎么可以和别人坐在那,还笑得那么灿烂?他苦涩一笑,默默转开了视线。
      “巧了。”九阿哥笑言道,“近日我也遇上了一个能知未来事的人,这铁箱里锁的,便是他在扶乩、卜算之后,于昨日午时写下的一封修书,封条还是我亲手贴的,中间绝无人做手脚。”十四道:“那还不打开看看,书中所言是否应验?”九阿哥却道:“先不忙。石柏奎,画院是在哪个方向,能给在座各位指出来吗?”石柏奎首次露出了不安之色,但还是遵令而行,指向东南道:“由此往东南五里远,绿琉璃瓦顶的就是。”十阿哥不耐烦道:“九哥,你叫这么多人,到底是看什么?”九阿哥不答反问道:“难道就没人瞧出,今日到场的人,有什么共通点吗?”
      他这一问,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大眼瞪小眼,寻找共通点。悠悠心思敏捷,眼睛一眨,已隐约猜出了大概。也许想通关节的人不只她一个,但无人去抢这个风头。
      最后,还是大阿哥迟疑道:“上次十四弟开赏画会,仿佛也是咱们几个面孔。”九阿哥忙不迭地点头称是,说道:“当日赏画雅集,在座每一个人都拿出了自家珍藏的名家画作,哪一件不是价值万金的真品?这些画现在何处?”那天集会的东道主,十四阿哥赶紧站出来,道:“应石院长所求,在琼林画院展出一月之后,一定将画完璧归还。”十阿哥悟道:“一月期限已到,莫非九哥你是找我们来领回自己的画?”
      此时,石柏奎脸色苍白得竟没有一丝血色。九阿哥也就快按捺不住满心张狂的劲儿了,直叫道:“我请诸位观赏的,那可比任何图画都要好看得多!”
      话音刚落,城楼午炮响了。当炮声渐渐隐去,只听见檐角铁马叮铃作响。
      “我去过。”十三阿哥忽打破沉闷道,“我去看过画展。石院长好大面子,从宫中如意馆借出了一批绝不外传的库藏珍品,我特意慕名去看了。”这么多阿哥中,也就他可称得上独一份的画痴。
      “快看!”十四霍然起立,指着远处,势如猛虎地打断了他。
      众人纷纷离座望去,依稀石柏奎所说的方位,平地窜起一股火苗,夹杂着浓烟滚滚,烈焰在风中肆意翻腾,火势越烧越旺。观景楼上观得此景,众人惊愕不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而在九阿哥冰冷的目光中,石柏奎腿一软,坐倒在地。
      十三拎着石柏奎的肩膀就问:“是不是画院,你快看清楚,哪里走水了?”石柏奎勉强提起精神,匆忙告辞要走。“慢着。”九阿哥当路拦住,道,“我已派人快马去了,大家先用些吃的,不多时就会有消息来。”
      虽然已届用膳时间,但突发事故,谁还有胃口吃喝?尤其十三阿哥,整个一坐立不安,求神告乃地期盼不是展馆失火。过得半个时辰,就在众人注视之下,火头渐渐压了下去,颓倒一半的废墟上,代之以几缕青灰色烟雾挥散不去。
      九阿哥见人人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站出来,一拍手掌,道:“是时候揭晓这封隔夜修书的内容了。”何玉柱打开铁箱,取出薄薄的一张纸递到他手中。九阿哥只看得一眼,便笑了出来,道:“第一条真是应验得分毫不差。”十阿哥忙问:“写的什么?”九阿哥却将纸一扬,摇头道:“先听听打探回来的人怎么说。”
      只听有人蹬蹬上了楼,拜下就回道:“经查明确为琼林画院走水,火起于厨房,蔓延至封馆休展的凌烟阁,抢救不及,阁中藏画已尽数烧毁。”
      “啊——”画痴十三阿哥噌地跳起脚来,惨呼一声:“我的唐摹本洛神赋图!”
      痛失爱画的均不约而同跨前一步,把石柏奎围在了当中。别人或许还能勉力克制,但画是十四做主借的,这会儿还不急红了眼,揪着石柏奎,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问。石柏奎脸涨得通红,张口结舌,自是什么也问不出来,徒招来周围更加鄙夷的目光。
      十阿哥也来凑热闹,他一把夺过九阿哥手上的信纸,展开念道:“四月初十,午时,琼林画院失火,整座凌烟阁化为灰烬。”时间,地点,果然应验得分毫不差。
      大阿哥皱眉道:“九弟,你是如何提前知晓此事?”九阿哥笑答:“这话该去问那位龙虎山的张天师。”“没有这么简单。”十三才反应过来,沉脸道,“知道了画院要起火,却不制止,反而将我们都请来观赏白日烟火。九哥,我倒要问问你安得什么心?”九阿哥道:“十三弟,你别忘了,凌烟阁中也有我的画。何况直到午时,我都只是半信半疑,怎敢到处声张?”十三“哦”了一声,叫道:“你承认一早知道了!”十四却只盯着石柏奎,道:“依我看,最蹊跷的,还是在他身上。”
      “别吵了!”十阿哥大喊一声,楼上顿时一静,他抖了抖信纸,道:“听完这第二条再吵不迟。”十三忙走过去,两人异口同声读道:“阁中烧毁之画,皆是赝品伪作,借问真迹何处,须向石下去寻。”
      念完信中所书,死一般的寂静徘徊在众人之间,就连四阿哥亦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每一道视线都利如刀剑,顷刻就将石柏奎刺成了浑身窟窿无数。
      大阿哥面色铁青,只简短一句:“拿下!”他带来的两个手下立刻拥上,反扭了石柏奎双臂,摁跪在地。然而别看石柏奎身无四两肉,抖抖索索,十分惊恐的样子,要撬开他的嘴却不容易。四阿哥道:“去他家中搜,定有所收获。”大阿哥立刻大声附和。
      这一次没有等太久,便有九府侍卫抬回了一箱子的当票、本票等物,竟然就藏在石柏奎的床头之下。众人一张张检看,粗略一算,足有三十万两之多。
      十四猛地一拍石柏奎肩膀,挑眉道:“石院长,做得好买卖啊!”十三道:“我瞧他一人是没胆做出此事的。无缘无故,如意馆也会将库藏外借?”十阿哥连连点头道:“不错,肯定有同党。”大阿哥那两个侍从慢慢使上了重手,把石柏奎的肩关节扭得卡卡直响。而石柏奎面无血色,疼得汗如雨下,嘴唇咬出了血也不吐一字。四阿哥道:“这会儿忍着,死得可不止你一人了,想想你的家人。”石柏奎被一吓,惧怕得当场昏了过去,可未晕多时,又在剧烈的疼痛刺激下醒转过来。
      恰值此刻,却听悠悠清泠泠的声音说道:“何必逼他?此事只需报请刑部,去本票上的钱庄查,是谁取走了赃银,同党是谁自然水落石出了。”
      悠悠的办法果真刺着了石柏奎的要害,好像泄了气的皮球,霎时间便萎靡下来。
      大阿哥拿着一叠纸票细细看过,忽然怔住,接着便哈哈大笑,边笑边道:“石柏奎啊石柏奎,真不知该说你是真聪明呢,还是真愚蠢。你们自以为妙计安天下,天衣无缝,竟然大大方方就露出了狐狸尾巴?”说完依旧大笑不止。
      四阿哥上前一瞧,底下一个颇为熟悉的名章跳进眼底,不觉失神念出了声:“凌普?”
      这个名字仿佛含有不知名的魔力,乍一听见,人人均是呆若木鸡,茫然无措。八阿哥意味深长地看了九阿哥一眼,从第二条预言公布开始,九阿哥便没了声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他却只悄立一旁,似笑非笑。八阿哥不觉失悔,他把老九拉进内务府,就猜到会有这一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太急了。”他暗自摇头叹息,对最终结果能否如其所愿,并不乐观。
      “他这是要干什么……”十三迷惑地望向四阿哥,后者却制止了他再说下去。
      十四问道:“九哥,现下该拿他怎么办?”悠悠却不疾不徐道:“适才搜查石家,已是越俎代庖,滥用私刑,这会儿还想怎地?”十四没料到她突然抢白,九阿哥笑道:“此事本轮不到我出头,但三哥大半年来,深居简出至今,鞭长莫及,哪知道文人堆里出了奸贼,叫那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做得好,老九!”大阿哥手搭在他肩上,威严有力地大声喝道,一脸喜不自胜。九阿哥挨不住这一夸,心里发虚,反觉矮了半截。大阿哥道:“走,带他去皇阿玛面前,瞧他还嘴硬!谁跟我去?”
      他这一发话,大家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响应。大阿哥正欲甩袖离去,十三却走出人群,道:“大哥,我跟你去。但是在报知皇阿玛以前,还是得依循常规,先交由刑部立案搜查方可。”自夏家逆反案之后,他便留在了刑部,因此领头站了出来。大阿哥冷哼一声,道:“我看这件事刑部管不来,要去,也去宗人府。”十三无奈何地站住不动,然而表情坚持,虽不与反驳,却也寸步不让。大阿哥不耐烦道:“好好好,刑部就刑部。”
      他已是迫不及待,下楼前经过九阿哥身旁,又笑逐颜开地小声道:“改天,也将那张天师与我引见引见。”
      九阿哥脸上陪笑,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了。这事儿明摆着是他提前收到风声,却偏偏选了最玄乎其玄的方式抖落出来,隔夜修书?说出去谁信啊?对这种装神弄鬼的道道,康熙最是厌憎得紧。除非真傻了,否则没人会直接这么讲。
      连人带物证一下子全走了,好似抽光了整楼的空气,时间停歇,静默无声,身处其间的人们都变得迟钝了,不知所措。
      只听悠悠忽然说道:“世上真有人能预知未来,隔夜修书吗?”
      “有。”八阿哥不假思索道。他再不出声,众人几乎忘了他的存在了。他又道:“预知未来最精确的方法,就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改变它。”
      这一句似含禅意的话,听来意味悠远,思之发人深省。不少人都暗暗认同了。
      悠悠却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道:“天地运转,人世翻新,自有其一定的法则,只要看穿了其中的规律,天下未来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走势,也能洞若观火。”
      虚明知道,她虽是面向众人,话却是只说给自己一人听的。
      悠悠接着又道:“可惜,纵然天下大势了然于胸,人啊,最难预知的,还是自己的命运。几年,几十年后的你我,又会在哪里?”
      好风过境,吹拂起衣角飘动,观景楼上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侃侃而谈,众人听得皆出了神。
      悠悠笑道:“今日适逢其会,咱们不妨也替自己占上一卦,一天太少,就给……二十年后的自己修书一封,封存起来。等到二十年后相约再见之时打开,那时却要瞧瞧,谁人写的牛头不对马嘴,谁人应验得八九不离十?”
      “这个好玩!”十阿哥兴味盎然道。这时,四阿哥却突然起身,告辞离去。十阿哥道:“四哥不想玩,我们来玩。赶紧的,笔墨伺候!”说完兴致勃勃地张罗起来。
      不管旁人愿不愿意,都或认真或敷衍地写了一封书信,封套落款之后,一并放进了九阿哥那只铁箱内。十阿哥仔细地贴好了封条,问道:“该放哪保管呢?写的人都不行,别叫他提前偷看了去。”
      众人哄笑,悠悠便道:“让虚明保管吧,我相信她。”
      一直坐在角落的虚明诧异而起,到底无人表示异议,她便抱走了铁箱,笑道:“也罢。二十年后,我这个闲人,一定不负所托,将所有书信交还原主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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