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谓谁

作者:谢堂前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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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钓鱼


      “你为何要这副装扮?”十三阿哥看着凭空冒出的这位师妹,高髻道衣,奇装异服,期期艾艾半晌,才问出口。
      “时局所迫啊~~”虚明沉重地叹口气,道,“待会你可给我兜住了,别露了我的底。”
      十三呼吸一紧,几乎怀疑此人不会是搞反复清明之类的地下活动的罢。念头一出,立时将自己逗乐了。
      虽然是仓促搭建的简易营地,却也巡守密织,岗警森严,十三则领着虚明从中门而入,直向御帐而去。突然冒出一张新面孔,营中之人尽皆侧目而观,指点窃语。
      虚明视若无睹地走过,只压低声线与十三对话:“我从来不知还有您这么一位皇室师兄,到现在都觉得像在做梦。”
      十三见她真的非常激动,不由微微一笑,道:“我们师父才真叫非等闲之辈呢。我听师父听过,我们这一派,那可是武林中的第一把交椅。只是不知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
      虚明摇摇头,奇道:“既是第一把交椅,怎会连你都查不出名字?”
      “我也奇怪,倒像是被故意封锁了相关讯息一般。”十三沉吟道,“师父倒也答过,只说后人不争气,传到他这一辈,因陷入门户之争,谁也不服谁继承衣钵,便大打出手,斗得个一塌糊涂,两败俱伤,整个门派都因此而大伤元气,再也无法恢复往昔好景。”
      虚明悠长地“哦”了一声,这倒是个有价值的新闻,忽然笑道:“出现这种事,多半是先掌门人没眼力,又无用,兴许还有些过分的偏心。既选不出得人心的继承人,更无力为下一代掌门人创造最佳的继位环境。真是失败。”
      十三见她如此轻松地调侃师门旧事,毫无敬畏之心,不禁有些诧异。
      虚明想了想,问道:“师父不会就是因为此事,于是脱出派外自立门户,创办了南镖镖局罢?”
      “南镖镖局?”十三猛地停下,脸上是一无所知的无辜表情。
      虚明看了他一眼,没有过多表示,只道:“看来这个镖局的名头太不响亮了,是以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十三同意地点点头,“嘿”了声道:“下次见着师父,我得好好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人啊,身上总有挖不完的秘密似的……”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缓缓起步。
      “她是什么人,我也很想知道。”虚明一步步越往前,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是的,她又回来了,这久违的战场,这熟悉的气息,阴谋的虎视眈眈,厮杀的如影随影,无不令人血脉喷张,如痴如狂。
      面对这一切,曾经的她是那样的无助,无力抗拒,只能沉沦,甚至极度狂热地迷恋上了玩弄众人于股掌之上,将天下都踩在脚底的快感,当卿云的快感。好在,她没彻底忘了自己是谁。就像一个沉迷五石散的瘾君子,长久的醉生梦死之后,忽然有一天午夜梦回,蓦然回首,刹那间的清醒足以令其泪流满面,羞惭无地。
      这一次毕竟是不同的。她长吁了口气,空气中隐隐躁动不安的闷湿,已然悄悄钻入左臂,刺骨的疼痛才是此刻最真实的感觉。无声地提醒她,成为虚明的不易。而虚明,绝无可能再落入“卿云”这个彀中第二次。

      “十三爷,这小丫头便是您接来的暂代总管?”走到御帐不远,一个身材健硕的大胡子侍卫拦住了去路。因他居高临下而视,眼睛快眯成了一条缝。
      胤祥未及反应,只“哎”了声,虚明则直视其人道:“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大胡子嘿嘿笑着不答,十三才接口道:“他便是御前侍卫总管周国栋。”虚明一抬手道:“区区一介草民,怎敢劳周总管亲自出迎,愧不敢当。”
      “原来是个后生。恕我眼拙了,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十四五岁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长得比女孩还要清秀的少年并不乏见,显然,周国栋听她嗓音暗哑,而目沉如水,深不见底,完全不似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于是立时又变了口风。只是他边说,边在挤眉弄眼,不怀好意摆在了明面上。
      十三听出了一丝异样,略皱了皱眉,虚明却笑道:“周总管过奖了。”周国栋收走她的短剑,侧身一让,笑道:“小兄弟太谦了。你可是十几年来第二位压我一头的代管,我可不敢拦您的道太久。”虚明果不谦让,当真走了过去。十三想要跟上,却叫周国栋截住了:“皇上只召见小代管一人,十三爷见谅。”十三不依道:“我还要向皇阿玛复命呢。”周国栋也坚决不让,两人当场僵持不下。虚明回头看了十三一眼,他才不再坚持。
      虚明随口一句“替她兜住”的戏言,十三便上了心,然而当他望着虚明的背影没入黄帐后,方猛然发觉,她适才只用一招先声夺人,三言两语便搞定周国栋,何用他来多此一举。
      几乎在虚明入帐的瞬间,软榻上之人霍然起身望过来,目光甫一相接,虚明就势跪下抢地呼道:“草民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你……”被跪之人同时一怔,脸上难掩的激动之色霎时隐去,吃惊道,“你是何人?”
      虚明抬起头,平和道:“小姓万,贱号虚明,乃道门俗家弟子,是十三阿哥将我请来的。”
      康熙冷眼审视片刻,忽然叫道:“胤祥是不是在外面?还不给朕进来。”话音刚落,十三阿哥便一路小跑地溜了进来,慌张道:“皇阿玛,什么事?”“你办的好差事。”康熙指着虚明,道,“这就是你给朕找来的侍卫头子?他可有你大?”十三阿哥反驳道:“我是遵照您的吩咐去到马首山,地点分毫不差,可那儿除了他,便再无别人了。”康熙道:“差事办砸了还敢犟嘴……”
      “若皇上想找的是本局总镖头肖大……”虚明突然插嘴,朗声道,“不必为难十三阿哥。我就是奉总镖头之命,前来接镖护镖。”
      “是么?”康熙眉毛一扬,道,“还没请教万小哥你佳龄几何。”
      “眼睛是最易上当受骗的。”虚明只淡淡道,“很遗憾,相比外貌,您至少少算了十年。”“十年?!”十三震惊得当场炸了毛。虚明依旧不动如山,心平气静道:“我虽是镖局内最不中用的,但肖总镖头曾有言道,越是外表怪异、惹人注目之人,越适合走这一趟镖,这才找上了我。只是不知,是否合托镖人的心意?”她一脸坦然,完全理所当然地把球踢去了康熙那边。
      康熙却微微一笑,不见分毫踟蹰难决,立时道:“你既如此夸口,那便留下罢。朕倒要瞧瞧,你能给朕的近卫们带来何种新气象。”
      “虚明谢过皇上信任。这一路必竭尽所能,不负圣上期望。”虚明郑重地三叩首。
      听他俩一唱一和,对答如流,十三是愈发摸不着头脑了。
      此刻夜色四合,巡夜侍卫高举火把,犹如一条条火龙,在林立的营帐之间的阡陌小道上川流不息,照得整个营地亮如永昼。而虚明立于星空之下,眼前之景渐渐模糊,巨大无朋的营地仿佛幻化成了一头已然沉睡的猛兽,吸引着那些或远或近的猎手们,汇集到苍穹下这片广袤无垠的狩猎场上,角逐,争雄。

      自荣升万代管,包括康熙在内,所有人都一早托好了下巴,等着看她的笑话。而虚明,仍然是老神在在的样,不时冒出在康熙似笑非笑的目光中晃荡一圈,与她名义上的手下众侍卫,反倒不假辞色,形容陌路。这位小万代管,只在商议行程安排、扎营所在的大会上出现,并负责最终的决策,一锤定音。
      显而易见,虚明确实是在夸口,她压根无意做什么“开一代新风气”的高尚行为。只是既然走了进来,还未完成肖颜交代的任务,便叫人立马赶出去,这么丢份的事儿,就算她再老脸皮厚,那也很难安之若素,岿然不动的。
      虚明此人,从头到脚,就没有一根毫毛与老实本分搭界的。肖颜布置了火中取两颗栗,她若不先打个对折,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姓万。这不仅仅是投机取巧,更是经过再三权衡,深思熟虑所得。对于这一支南巡队伍来说,虚明越高调的加入,越张扬的存在,打扮成一只钓饵,其实更像一块写着“水下危险,请勿靠近”八字大红标语的警示牌。而在她而言,只要活捉了肖颜想钓的大鱼,那便万事大吉,谁也无话可说。至于其他人平安与否,顺便照拂一下罢了。
      是以,虚明一路只让在原野中安营扎寨,既防备又期待着什么,完全不顾底下人早已不堪其累,敢怒不敢言。
      这一日,銮驾扈从迟迟行近山东境内,黄昏时分,仍是择峻岭间的旷远之处落脚下寨。虚明在自己帐内沐浴后,正梳理湿发,忽觉背脊一凉,似有人在门帘外偷窥。她也不声张,取簪将头发随便一挽,提了短剑悄没声息地欺至门边,听声辨位,反手便是一剑,只听嗤地一声,蒙住帐篷的牛皮被刺穿了个洞,但见破口处微光一闪,虚明已冲出帐外追了上去。火炬下看得分明,前方一个藏头盖面的黑衣人捂着肋下,奔得并不甚紧,甚至抽空慢下步子回望了眼虚明。待虚明追上前,那黑衣人转头一拐,隐入了影影幢幢的帐子间。
      虚明抓住一队巡卫,问:“见到刚才那黑衣人哪去了?”然而适才明明就在这片巡逻的众侍卫纷纷推说不知。这会儿,虚明终于尝到了不屑于人情交际的恶果。
      “走走走。”虚明一挥手,不再理会。她十分清晰地感觉到,方才那一剑,刺中了那黑衣人,于是低头寻了一会,果然发现断断续续的点滴血迹。血迹一直延伸到营地边缘,便消失不见了。虚明略作沉吟,走出了营地。
      图安全计,御营周围百步内的乔木灌木已尽数砍去,以防有人高空藏匿,或低处伏行。虚明提剑出了空地,一头奔进了崇山老林中去。到最后,她已不像在搜寻黑衣人,更似在逐片排查营寨周边的形势状况。
      也不知过了多久,闲云拢来,山中漫起了稀稀落落的夜雾,迷茫朦胧,凄清异常。
      忽然对面草丛微动,簌簌细响,只一瞬便知不是平常的风动,正巧平地绕起一乘风,虚明已趁势飘了过去,一个暗影晃过,她使开小擒拿手欺了上去。人影一怔,三两下便被扣住双臂反压于背,动弹不得了。
      来人一颤,许若偏了下头,两人之间隔了稀薄的夜雾,遮了半层光,都只描画出个约莫眼熟的轮廓来。惘然间,来人的月白衫子飘然而动,虚明仿佛瞧见他雾中的嘴张了张,一句话半含在口中,正落于耳内:“是我……”
      “啊?”虚明一呆,然后笑了,却不松手,只道,“原来是十三阿哥,半夜不睡,鬼鬼祟祟,背后偷袭,是何目的?”
      “这该问你才对吧?”胤祥的声音有些发闷,“是你趁夜跑出行辕大营,我才跟来瞧瞧,你鬼鬼祟祟的有何目的。”
      “我?帐子里很气闷,出来散散心。”虚明撒开了手。“带着把剑散心?”胤祥轻轻一哼,不适地松了松被制住的肩臂,忽地转身道:“刚才不算。好容易没有其他人,咱们师兄妹可以切磋一下了罢?哦不对!”胤祥眉毛一扬,怪笑道,“我是不是该称呼一声师姐?”虚名无所谓道:“随你的便,反正被人尊称一声师姐,我也不吃亏。”
      “那好。”胤祥折了两根细枝,递给虚明一支,道,“就请大师姐多加指点。”“指点谈不上。”虚明将短剑放回靴内侧,接过细枝,道,“我就陪你练一练。”
      话未说完,胤祥已当胸一剑刺来,虚明以“飘逸”剑品的一个起剑式正好格住,同时声东击西,还了虚实难分的三剑。胤祥却是不慌不忙,步法轻灵地侧身避过,顺势回剑一挑,两枝相交轻颤,竟是契合得严丝合缝,有如天成。虚明微感讶异,然而接下来的第三式已收势不及,使将出来,而胤祥亦不假思索地直还一招,两下里一齐高跃而起,一个是“缑山之鹤,华顶之云”,一个是“如将白云,清风与归”,两杆细枝奇迹般地枝尖一点,复又相对回旋着缓缓落地。
      胤祥已惊讶得合不拢嘴了,虚明略一迟疑,又换一路剑法再试招,胤祥不及多想,也换一路剑法,于是两人又喂了三个回合。可惜,大叫不好已是太迟,他们又一次见证了三项神迹的发生!
      无需再试了。两人均狼狈地丢开细枝,别扭地瞅着脚下斜逸出去的两剪清影,尴尬得不知该说什么。
      “我……”胤祥犹豫道,“这套剑法……我学会了十二路。”
      “哦。”虚明干笑了下,道,“我也是。”
      又是良久,良久的静寂。
      “我们回去罢。”胤祥小声道。“好啊好啊。”虚明求之不得。
      方入初冬,夜里冷风朔朔,月色溶溶,胤祥见虚明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衫,不由脱口问道:“你穿这么少,不冷么?”虚明不在意道:“出来得太急,忘了披上外衣。”说着转过脸婉然一笑。胤祥身子猛地一震,那月下勾勒出的如玉脸庞,较白日,轮廓多了几分柔美,侧影那样熟悉。
      “其实,你看起来并不很像男的。只是第一眼让人晃下神,当时环境又使得我先入为主,以致一错再错。”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天边悠悠游来。
      虚明哈哈大笑,说道:“一般而言,男生女相是句好话,但女生男相便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了!”
      “别这样说,你真的很特别。”虚明拱手道:“多谢你的恭维。”胤祥却认真道:“这不是恭维。”废话!虚明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么明显的讽刺,还有必要强调么?然而她脸上笑得十分温柔。
      胤祥又道:“你很高明。其实你非常清楚自己最出众的,便是一种超乎男女之别的态度。所以你才这样装扮,不男不女,不僧不俗,看似什么都沾一点边,但又什么都似是而非。刻意的模糊,正是将这种美推向了极致,令你占尽了便宜。”
      “便宜?”虚明听得相当乐呵,试着总结道,“你不会说,我是占了比所有男人都美,比所有女人都帅的便宜罢?一个人要真长成这样,那还是一出悲剧啊!”
      “你可以不承认。但我是真心的夸赞。”胤祥一本正经道,“曾经有个女孩也与你有一样的特质,可你比她幸运,你的相貌更为平实,不易惹人关注,便也远离了是非。一个人长得太过夺目,便也太过咄咄逼人,逼人第一眼便落下非爱即恨的印象,从此万难更改。”
      虚明收起了笑容,忽然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叹道:“不得不说,你的夸赞十分动听。你对女人很有一套,想必一定桃花泛滥,特招女人喜欢。”
      “这回你可猜错了。”胤祥涩然一笑,眉间颇为落落。
      虚明正色道:“是你刚刚说的那个女孩么?那我送你一句话罢。一个不懂得欣赏自己的人,根本不值得留恋。她不喜欢你,是她有眼无珠,配不上你,与你无关。”
      胤祥也拱手道:“多谢你的恭维。”虚明回道:“这不是恭维。”胤祥扑哧一下笑出声,忍俊不禁。
      虚明却郑重其色道:“不要小视女人的智慧。女人天生就有一种敏感,一个男人肯将爱人摆在什么位置,值不值得女人付出,她只消一嗅便知。这世道千奇百怪的男人我见得多了,你是他们之中最懂得如何欣赏女子,尊重女子的。相信没有一个女人愿意错过一个重情义的男子。可惜我认识你太迟了,要不然……”
      虚明说得坦荡无私,胤祥听了个面红耳赤,隐隐觉得不妥,暗想此人怎地如此轻佻不庄重,大约江湖中人都是如此粗鄙,不拘小节罢。虚明正越讲越不成体统,亏得胤祥眼尖,及时瞧见远处一块大白石上坐着一人,在她腌臜话出口前,拔腿跑了过去。
      胤祥奇道:“步荻,你怎么坐在这?”一身嫩绿宫装的少女嫣然一笑,抚着左膝,目露苦楚之色,道:“我崴了脚,走不了路,只得坐在这歇一会。”胤祥重重叹了口气,笑得有些无奈,但仍柔声道:“你先站起来罢,石头上凉,不宜长坐。”步荻便扶着他右臂,单脚跳着立起。
      这时,虚明已跟过来,行上一礼道:“见过步荻小姐。”胤祥掂量了下虚明的身板,摇了摇头,对步荻道:“扭伤拖不得,我先背你去看太医罢。”“好啊!”步荻喜滋滋地一口答应。胤祥不由莞尔,又低声道了句“冒犯”,方才俯身背起步荻,大步流星地朝营地走去。
      三人一路无言,才至辕门,虚明便叫周国栋堵住了去路。周国栋开口便道:“小万代,我等你很久了。”眼角一瞄胤祥,十三立时识相地走开,身后犹可听见周国栋的嗓门:“明日便要进入山东境内,众兄弟叫我来问过代管,明晚仍要在野外露营么?”虚明只应了声“是”。周国栋道:“你说得可轻巧,连日里用不着你下寨安营,拔寨起行,兄弟们都多久没睡上囫囵觉了?就连太子爷都被你折腾得病了,你吃罪得起么……”
      声渐远去,十三心头压了块巨石,难以释怀,于是安顿好步荻,匆匆又往回赶,半路却见周国栋尾随一人打横穿过,只听那人冷冷道:“那小子打哪冒出来的,简直是头犟驴,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啊!”周国栋鼻中一哼,笑道,“不就是十三爷荐来的高人么!皇上向来看重十三阿哥,亦免不了爱屋及乌。”两人转身一拐,抬头正望见帐边的胤祥,周国栋面上挂不住,脑袋登时耷拉了。前面那锦衣华服之人则面色如常,蔑然轻笑,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胤祥却得低头恭敬叫上一声:“太子哥。”太子胤礽只“唔”了声,与周国栋一同离去。
      没过几行营帐,便见虚明蹲坐在一条青石边缘,手托下巴,望天发呆。胤祥快步奔至面前,劈头便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虚明缓缓收回远目,见十三面色不善,俨然是来兴师问罪,不由心生大大的不快。良久不做声,胤祥又要发作,她却忽然问道:“你喜欢下棋么?”她的声音,仿佛有种安稳人心的震慑力,胤祥也静默下来,隔了许久才定定道:“略通一二。”
      虚明轻轻一叹,十分感慨道:“每个人都想当棋手,每个人都想别人做棋子,其实一旦入了局,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事实上,棋手,一定要分出输赢,棋子,却不一定都会牺牲。”
      “你总想得这么复杂,又怎能享受到下棋最简单的乐趣?”胤祥并不着她的道。
      虚明呵呵笑道:“还是你的境界高。”
      要鱼儿上钩,总须抛出鱼饵,那便需以己方弱点示人,利于引诱。可她却一直严防死守,变相警告生鱼勿近,不露一丝破绽。却叫鱼儿如何下得了口?鱼儿不上钩,又捉的哪门子的鱼?
      从一开始,肖颜所布置的两项任务便是相互对立,无法共存的一个悖论。或许在肖颜的潜意识里,捉鱼,还是护镖,她也拿不定主意,方才将难题丢给了虚明。而虚明则煮烂的鸭子嘴还硬,明明妇人之仁作了决断,却还装腔作势,自欺欺人。
      “有时候,一些必要的折腾,是为了最终的不折腾。”虚明徐徐道。
      胤祥委实看不透,她与肖颜,甚至与皇帝之间有什么默契。或许是同门之谊,或许是一见如故,他却本能地愿意相信她,情愿保持沉默,等到恰当时机,由她亲口告诉自己。

      第二日却是极晴朗的好天气。虚明一夜难眠,起来后头昏昏沉沉,精神不济。才至御营报到,却听敬事房的太监高声一呼:“起驾!”猝不及防,虚明被吓得神色一振,连忙尾随御驾而去。未多时,早有许多太医近侍跪在一顶大帐前迎候,虚明略一迟疑,不敢再跟,与所有人一样只候在帐门外。
      帐内人语悄悄,听不真切。忽然一个小太监请她进去,虚明忐忑地走入帐中,却见周围几名内侍垂手环立,当中一具矮榻,两名老太医跪于榻前,正向端坐榻沿的康熙回报什么,身后是一个人躺在狼皮褥子上,病容满面,正是昨晚强与她理论的太子。虚明见众人目光皆落于己身,赶紧跪下请安,心中却是惴惴难安。
      果然,康熙见了她便道:“虚明,你这一路安排的好行程,拖延迟缓,累得扈中病者大增,连太子都难以幸免。”虚明响头连连,直道:“虚明知罪。”康熙也不处置,只问太医:“依你之见,此类病患该当如何诊治?”太医不敢抬头,面朝地道:“此病乃因户外跋涉过久,受了太多野地厉气,盘踞体内,无法化解而起,只要去到人气旺盛之地,佐以药石调理,很快便可痊愈。”康熙道:“你的意思是,要去人烟茂集的大镇,借人气化解厉气?”太医声如蝇语:“可以这么说。”听到这,虚明忍不住拿眼角余光一瞥,见康熙神色间已不见了来时的闲适,虽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她总觉得带了些故作从容的怔忪之色。
      “虚明。”康熙目中两道寒光突然射向虚明,唬得她一个激灵,赶忙俯首向地,耳听康熙淡淡问她:“离此驻地最近的重镇,哪里可暂住休整?”
      虚明想了想,回道:“再往南几十里便是山东的北大门,素有九达天衢、神京门户之称的德州,应符合太医的要求。”
      “德州?”康熙稍作沉吟,颔首道,“也好。着人传令四阿哥,让他速速先往德州打点一切,好生寻个利于病患修生养息的所在。”帐门外专事传旨的御前侍卫应声去了。
      那榻上面如贴纸,一头子汗唰唰直下的太子,忽地微探起身,艰难道:“儿子不敢耽搁南巡之期,皇阿玛不必理会我,容我休养几日,自会追赶上大队的。”
      康熙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按下躺好,和颜道:“你只管养你的病,其他事不用管。”太子便即住了口。康熙的神色渐渐严峻,出了一会子神,忽而笑着问他:“胤礽,你今年多大了?”太子怔了一怔,低低答道:“二十九。”康熙“嗯”了一声,叹道:“一转眼,你都快近而立之年了。”太子嘴巴微张,半晌讷讷无言。
      又坐片刻,康熙方才起驾回至御帐,挥退众人,独独留下了虚明一个。他久久不说话,虚明自然不敢多口,帐中本就极安静,此时更是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就在虚明站到膝盖发麻,很想换个站姿时,康熙突兀开口道:“你适才的神情,似是有话要说。”
      虚明心下一惊,正欲矢口否认,却被康熙目不转瞬地盯着,便怵在当地,动弹不得。但是,她总不能坦白说,我觉得你这皇帝很可笑,既然选择了钓鱼,便得作好了钓上来破鞋烂瓦的准备。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是你应得的下场之类的吧。思绪纷乱之际,脑海中忽如电光一闪,虚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回万岁爷的话,草民不过想起了家师讲的一个小故事。”
      康熙侧耳以示在听。
      虚明慢条斯理道:“故事发生在唐贞观年间。话说唐太宗对官吏纳贿深恶痛绝,为了惩治那些有贪心的官员,他想了一个招儿,派人故意送财物给他们,有一个司门令史不知是套,接受了一匹绢。唐太宗知道后,认为抓住了把柄,要杀掉这个令史,这时,民部尚书裴矩谏阻说:这个人受贿,确实该杀;但陛下你是故意用贿赂来试探他,这叫陷人以法,这样做恐怕不符合道德礼法。唐太宗马上醒悟过来,知道是自己错了。以犯罪的手段来诱使别人犯罪,这显然是不符合司法公正的,他知错改错,取消了自己的命令。”
      虚明讲完,又过了良久,康熙倒是向她笑了一笑,缓然道:“也只有你才敢如此放肆。”虚明不胜惶恐道:“草民不敢放肆,草民只是将家师所言复述了一遍而已。”“那好。”康熙问道,“你不是出身道门吗?师父是谁?”虚明神色一滞,答道:“若非家师有命,草民也无那份机缘站在此处,向万岁您回话。”康熙“哦”了声,陷入沉思。
      过了晌午,南巡队列方才拔营起行。仪仗銮驾在壅道之上迤逦向前,行列绵延十数里,蹄声急沓,车轮辘辘,却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换了侍卫服的虚明混在其中,一路闷闷不乐,为自己半月来的白用功默哀。这回是她错了,是她低估了某些东西的诱惑力,愈明令禁止靠近,反倒愈教人惦记心痒。事到如今,虚明没得再悠闲了,须得用心好生想个捉鱼的万全之策。
      越临近德州城,虚明越见心事重重,忽听身边窃窃声起,竟是队列停了下来,而水声溅溅,却是一条水气郁青的河川流经此处。只见康熙下了车,远眺那如一条绿腰带绕山而过的川水,问道:“此间何地?”一时间无人应对,虚明便道:“此处三里外便是德州城,因春涧野花,秋林红叶,望之如锦,故名锦绣川。”两岸之上,峭壁云峰,松柏掩映,晚风传来了飘渺的钟声。康熙指着高处层林间隐约露出的一角黄墙,又问:“那儿又是何处?”虚明答说:“红叶寺。”康熙瞥来一眼:“你怎知道?”虚明道:“我去过的地方,我都记得。”康熙不禁笑叹道:“竟还是一张活地图。”
      康熙一时兴起,徒步登高去那红叶寺一游,御前侍卫清了道,只几名近侍跟随,其它所有人都在山脚等候。
      遥遥望着九曲黄柄大伞没入山林,身边忽有一人叹道:“此情此景,真如杜牧《山行》诗中的写照。”虚明一回头,便见十三阿哥一脸沉醉地吟诵道:“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他见虚明完全无动于衷,又重复道:“你看这夕阳晚照之景,枫叶流丹,层林尽染,灿若朝霞,艳如去锦,不比二月春花更美?”虚明仍是木然地看着他,半天才回了句:“我是个粗人,不懂诗词。”
      十三碰了个钉子,犹自暗暗生闷气,御驾却已归来,队列重新开动。进了德州,早有城中官兵迎接,南巡队伍直接入驻德州将军府。
      虚明记得,德州有南镖的分坛联络点,然而细细转了一圈,依然和之前的排查结果一致,无任何南镖人出没的痕迹。看来肖颜所言非虚,说是派一个人,便真只有她一个人。再次错失一着,虚明左思右想,找上了十三的大门。
      “你说什么?有人要对皇阿玛不利?”十三一听,果然立马跳了起来,大叫,“你在说笑?”“你小声点!”虚明拼命摆手,紧张道,“这是绝密!”十三肯定不信地摇摇头。虚明瘪着嘴道:“那你以为我在这做什么?你老爹干嘛忽然找个江湖人代理侍卫头子?难道都是吃饱了撑的?”十三还是不信。虚明无奈道:“你就当受邀玩个游戏吧,是真是假,游戏结束自然就知道了。”
      十三疑虑良久,方试着问:“你玩真的?”虚明肯定地点点头。十三又呆片刻,拔腿就跑:“我去找四哥商量商量,此次南巡的安保跸警,可都由他负责。”唬得虚明慌忙扯住他:“不能找他!绝对不能把他牵扯进来!这事儿,谁沾谁倒霉。”十三立时站住:“那你还找我?”“这里我就认识你一个啊。”虚明谄笑一声,便即肃容道,“而且,皇上既然当初让你接我,自是不介意你掺和进去。”
      “这倒是个理儿。”十三终于松了点口。其实,不管此事真假,虚明肯来求人,他已满心欢喜了。但还得虚明软磨硬泡,苦苦哀求,他才装作勉为其难地答应。
      虚明好歹谋得一个帮手,欣慰之余,更多的却是歉疚。她从不服软求人,除非心怀不轨。谁沾谁倒霉的事儿,是谁把她强行拉进来的?是肖颜,是康熙。既然在他们眼中,十三要比她虚明金贵得多,那倒要瞧瞧,十三掉进了漩涡里,他们该如何过河拆桥。可叹,面对十三的诚心相助,虚明此刻的私心便显得尤为龌龊刺眼。
      虚明前脚刚走,御前后脚便特差人来嘱咐他,早点安歇,勿要肆意走动,十三这才有些信了。他思前想后,终究觉得不妥,倘若真有人要对皇阿玛不利,四哥身负南巡安全重责,即使不被牵扯,第一个跑不了的,还是他。念及此,胤祥拿起佩剑,便往四阿哥住处去,谁知扑了个空。问过四阿哥的哈哈珠子刘正直方知,四阿哥早领了口谕,要寸步不离地照看病中的太子。胤祥无法,又追到太子行在大门前,不见到四阿哥誓不罢休。
      当此情境,十三少不得要机警几分,远远瞧见两人走出门来,他下意识地躲进暗处。入冬后天黑得早,今夜无月,待那两人走近,路边稀微的灯火方才照见前面人的脸,竟然就是四阿哥胤禛。十三心弦一松,正要出去招呼,忽地一道白光自二人中间闪跳而过,胤祥定睛一瞧,赫然可见一把寒气森森的利刃正指着四阿哥背心。后面的人黑衣蒙面,而四阿哥脚步虚浮,脸色阴沉,一看便知为人所制,身不由己。胤祥才松下的心弦又是一紧,可惜投鼠忌器,只得暂且按捺,寻机再行搭救。
      胤祥一路尾随,也不敢跟得太近被发觉。却见那黑衣人押着四阿哥由后门进入皇帝驻跸的行馆,在后园古井边与另一人会合,接着轻轻一声唿哨,又有人自井中陆续爬出,最后黑衣人增加到了十人,仍押着四阿哥,悄没声息地朝御驾行在潜行而去。
      胤祥四下观望,竟未看到一个御前侍卫,以及护军亲兵,实在太不对劲了。此次南巡,除了大内侍卫,另外还有四阿哥统领的前锋营、骁骑营、护军营,三营御前亲兵随行拱卫。来到德州,前锋营与骁骑营均驻守城外,就算一同入城的护军营未接管德州将军府的防卫,那虚明、周国栋手下的侍卫们又哪里去了?他之前居然未发现。
      胤祥越思越觉心惊肉跳,匆忙追了上去。行馆里竟未上灯,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仅有的光亮是从寝宫的窗内透出,好似旷野中绿莹莹的一点鬼火,有着莫名的魔力,吸引人向其靠拢,即使再危险再恐惧也停不住脚步。胤祥恍惚了那么一瞬,只听“吱呀”一声轻响,寝宫的大门豁然洞开,受挟持的四阿哥已当先迈进了大殿。
      “胤禛,你趁夜率众潜入,手握利器,是何意图?”依稀是康熙的声音。
      接着便是一阵锥心噬骨的死寂。
      胤祥亦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脏失控了般地狂跳不止。虚明哪去了?他又该怎么办?脑子里一刹那转过了千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抓得住,听着耳边隐约的风声,也那样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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