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偶遇”
民国十五年春,留学归家的段诺,在南京还未待满一年,便收拾了行李,匆匆南下,到上海租界投奔同学方势升。
“怎么,又和你家老爷子赌气?”
方势升一边领着段诺进门,一边盘问着情况。段诺懒得搭理他,将两大皮箱子搁在门口,便四处打量起方势升帮他找的租房。一刻钟前,方势升听到护士说有人找,还没脱下白大褂,便匆匆来院门迎人。此时,他正站在公寓底层的租房中,看着地上的行李,听着老友时不时的点评,气不打一处来。见段诺不理他,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参观租房,方势升任命般地提起两个箱子,放在客厅的雕花木桌上。唉!遇人不淑,偏生与这么个挑剔讲究的大少爷成了朋友,哦,不,损友。
方势升在公共租界最好的医院伯特利任职。这栋公寓就在伯特利对街的弄堂里,装修西式,每一套住宅都有单独的料理区和卫生设备。大门外就是弄堂里的青石街道,除了住户,少有人往来。终于,损友段欣赏完离家出走后,将要栖身的公寓,做了最后评价:“除了采光差点,整体还凑合。”
“您就知足吧,又要环境好,还要离院近,要不是这原租客匆匆回国,就是这底楼你也租不到。”方势升一边帮他归置行李,一边数落。
“唉,我说,都离家出走的人了,能不能带些实用方便的物件儿。留声机?紫砂茗壶?”方势升一边挪出一件,一边惊叹道。
段诺赶忙接过,小心放置,“怎么不实用,不方便了?都是我心爱之物,没有音乐,没有茗茶,生活有什么意思?哎,你轻点,这我最爱的小煎锅,德国货,钢铝钢三层压制锅底。”
“我看秦文叫你华章都是小瞧了你。”因为段诺名字谐音,而本人长相夺目,性子外放,加之平日生活又总带着点富贵人家的讲究劲儿。同校的留学生秦文便说:“段诺此人不像那轻描淡写一段落,倒像是辞藻华美一文章。”后来大家都以华章叫他,既觉得贴切,又觉得好玩。
段诺听出了他的嘲讽,回击道:“怎么,方阿斗,十升还不够你嘚瑟是吧。”
“你!”听到段诺又叫自己“阿斗”,方势升决定撂杆子走人,“行,段少爷您不嘚瑟,这屋您自己收拾吧~”
段诺是个能屈能伸的主,看方势升要撂箱子走人,赶忙讨好到:“诶诶~斗哥,不,石(dan)哥!石爷!”
方势升本想再讥他几句,但一看这眉眼弯弯,唇红齿白的模样,当下就愣住了。段诺以为他有所动摇,于是再接再厉道:“拜托啦,石爷~您看这一屋子,我一人哪收拾得过来。看在同窗多年,一起逃课的份儿上,您就帮人帮到底呗~”
方势升别过脸,轻咳一声,心道,早知这斯生得好看,但未免也过太祸水了吧。最终,在段诺一叠声地讨好卖乖中,方势升一如既往地败下阵来,开始任劳任怨地收拾屋子,服务少爷,真真是损友一个!
等到公寓安置妥当,段诺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租界扫荡。除了那些会员制的高级会馆,他把租界内有点名头的餐馆都尝了个遍,每日再到各处百货挑挑选选,也将日常的生活用品置办得七七八八了。终于,不务正业长达一个月的段诺入不敷出了,在方势升再三催促下,略有遗憾地进了伯特利,成了名外科医生。
近日,租界不太平,来医院取子弹、治疗外伤的人比平日多了几倍。观这些来院诊治的伤者,方势升说,多半又是帮派争斗的缘故。原先上海滩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帮派,后来火拼兼并,形成了四大帮派:青云帮、同兴会、善德门和白啸堂。十七年前,白啸堂老大白泽承痛失亡妻留下的唯一爱子,一怒之下,灭掉善德门。两年后,势力最大的青云帮因鸦片生意,与同兴会争抢地盘。同兴会老大被亲信下毒惨死,临终前将幼子张旭林托付给白泽承。至此,同兴会势力一半归入青云帮,一半因张旭林对着白泽承喊的一声“义父”归入了白啸堂。从此,上海滩仅余青云和白啸两帮。两帮划界,互相制衡,就这么维持了十几年和平。可惜,近日又隐隐有了打破的迹象。
“这么个火拼法,巡捕房和工部局不管么。”段诺一边换衣,一边追着方势升问。
“比起之前,这算小打小闹。再说,江湖上的事,江湖解决,巡捕房管不了,也乐得清闲。工部局就更不用说了,这些洋人,华人内斗,于他们也不是什么坏事,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完,二人走出大门,看天色已晚,便相互道别,各自回家了。
段诺打着哈欠,沿着青石街道回到公寓,可谁知,刚一开门,口鼻就被人从身后捂住。他被踉踉跄跄地推入门内,黑暗中,听见大门自身后关闭,空气中有浓浓的血腥味。拼命反抗时,一道低沉磁性的声音贴着耳畔传来:“我劝你最好别动。”
段诺感到腰间被什么抵着,应该是一把枪。于是他逼着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向来人示意自己无害。
“很好,若是你不叫喊,我便松手。”段诺连忙点头。隔了一会儿,身后之人慢慢收回了捂着他嘴巴的手,枪却仍然抵在腰间。
段诺小心措辞:“这位好汉,可否容我先开顶灯。”
“不忙,先坐下。”
段诺无奈,只好缓缓就地而坐。腰间的枪也跟着下移,身后之人正依墙而坐。不多时,弄堂里传来一阵疾步声,约莫有二三十人,段诺猜想应是追击之人。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弄堂恢复宁静,两人在黑暗中又等了小半个时辰。确认已经安全,来人放下了枪,撑着墙壁开始起身。感觉对方无意伤害自己,段诺忍不住再次开口:“好汉,我会些包扎手段。要不先帮您处理下伤口?”
没有得到答复,只听身后一阵“窸窸窣窣”,“啪”地一声,屋内吊灯被打开了。
白念辰摸索着打开吊灯后,捂着受伤的手臂,径直走到沙发旁坐下。
段诺适应了下突来的灯光,就见来人毫不见外地坐在他才换的小牛皮沙发上,姿态随意,像在自家一般,反倒是他这个主人,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怎么,不是说会处理伤口么。”白念辰将枪放在身前的木桌上,一边举起受伤的左臂示意段诺过去,一边上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不得不说,青年让白念辰眼前一亮,五官精致,长相明艳但并不凌厉。身穿条纹衬衣套马甲,外面搭着米色风衣,在明艳的外表下,又透出股书生气。再看这房内各类摆件与用品,应是位家境殷实的小少爷。
段诺答应着,一边翻着药箱,一边也在偷偷打量着白念辰。原来现在混帮派的不只是土匪,也可能是衣冠楚楚的绅士。看他穿着面料考究的西装,腕上带着一支百达翡丽,还能忍受自己一口一个的“好汉”,真是难为他了。再观他长相,脸部线条硬朗,五官大气,若不是眼神太过凌厉,怕是会有不少红颜知己。段诺一边准备着药箱,一边心下嘀咕。
等他准备好,白念辰已将外套随意搭在一旁,只着银灰色衬衣,示意段诺上前。段诺帮他撕开衣袖。衬衣下的肌肉彰显着主人的力量,一条狰狞的刀伤还在向外溢血。本着医者仁心,段诺不便使坏,只是挑了一个最刺激的药膏,给他上药。此药是祖传秘方,效果好,但刺激强烈。常人难以忍受,往往会大吼大叫以解痛楚。可白念辰却只是轻微蹙眉,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好似没有痛觉一般。在清理、上药、包扎的整个过程中,段诺都没听见一声痛吟,不由有些佩服。
包扎将要结束,段诺正思索如何打发这人,就听那磁性的声音再起:“会做饭么?”
“......只会煮面”
看他咬牙切齿的模样,白念辰忽觉心情转好,漫不经心地说:“无妨,就面罢。”
“......”早知道就说不会。段诺恨恨起身,在本该享受睡眠的时间,开始给这个胁迫自己的陌生人煮面。当然,除了面,不放一点佐料!
看着他进了厨房,白念辰掏出香烟点上,放松地靠向后背,开始回想今日细节。虽然青云帮趁着近日义父不在,对白啸堂发难,但多是小规模试探,不似今日,出动大批人手于中兴路偷袭,但这时机未免也太过凑巧。晚宴前,周小云送车去修检,不到一个时辰,自己就中了埋伏。对方如何料到今日车辆必出问题,又如何得知,我会步行路过中兴路?看来有内应,还需细细盘查今日到场的晚宴人员。
段诺端着面走进客厅,就看到白念辰在他心爱的小牛皮沙发上抽烟,连忙疾走上前,将面碗重重放在桌上,哼到:“能不能有点别人家的自觉,我这屋里不欢迎抽烟。”
本还想再数落几句,但白念辰立马掐灭了烟,说了声“抱歉”,便端起面碗开始用餐。看对方这么干脆,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下去。这白味面坨居然也吃得下去......看他吃得一脸淡定,段诺后悔没将面再煮得久点。
百无聊赖之际,段诺开始靠着沙发闭目养神,想等对方吃完后,就起身赶人。可一不小心,他竟真的打起了盹儿来。
窗外一片漆黑,几点星光,衬得屋内灯光明亮,竟有丝奇异的温馨。面碗已空,人已熟睡,好似一个寻常的夜晚。
等到阳光斜斜照进,已是清晨时分。一觉醒来,段诺只觉脖子生疼,睁开眼,才发现自己仍在客厅,竟是在沙发上睡了一晚,身上搭着薄毯,而那不速之客也不知离开了多久。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