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ch

　　“确认·····死·····”
　　谁在说话？他们说了什么？
　　撕裂感遍布全身，疼痛牵扯着神经拉开了蒙在意识上的幕，医疗器械的束缚仿佛用一种最强制的手段保住了我的生命。
　　劫后余生的感觉很糟糕。
　　受损严重的机体根本不受控，睁不开眼，开不了口，手指动弹不得，似乎连左手臂的存在都无法感受到。整个人被包裹在密不透风的蚕蛹里，虽无法窒息，但禁闭的空间使人丧气。
　　是的，在被可能是救护队的人从车里抬出来的时候，我就听他们说道着左手臂不能留，也是我自己用最后一点力气和他们说：“砍了。”
　　我能猜到自己沉睡了很久，从昏迷之后，我就陷入一种难言的沉沦状态，所有的机能变得迟钝，大脑意识陷入混沌中，又觉得想起何事，能用言语表达时，一开口就哑口无言，关于记忆与梦立即消失殆尽。当机的大脑不论我怎么努力回忆，都无法给分毫回应。
　　尝试着活动自己的关节，小拇指稍稍可动，肺部受到了激烈的挤压，逼上咽喉，闷出的咳嗽带着干涩的眼睛象征性地流动几滴生理盐水，刚睁开的双眼被不适应的灯光刺激闭回。
　　“谁都不可以把她拖进火葬场。”
　　“我怎么就滥用私权了？”
　　“这不是浪费医疗资源！”
　　那堆白褂子围着激烈辩论，完全无视我的反应。我又造不出大动静来，索性闭上眼。久不思索得大脑很不经用，搞不清任何状况，就命令残废的身体休眠。
　　这一次似乎睡得很舒服，我清晰地梦见自己舒适地睡在树荫下，春和锦明，浅淡的影子在眉心间轻吻。柔和的风带着我渐渐往睡梦的最深处沉溺，但却给予我十分熟悉的安全感。
　　然而，这个梦被个不是人的东西强制叫醒了。
　　“玩家叶亦，按照系统设定的伤残恢复机制，您已痊愈。”
　　二十二是真的一言难尽，它只要开口说话，我的胸中就会燃烧起无名火，分分钟想把它给烧了。
　　没有器械的束缚，我很轻松地坐起身子，有那么点兴奋地看向自己的左臂。令人悲伤的是，手肘以下的肢体已经不在了。内伤外伤修复得七七八八，二十二也解释到副本中已经造成的肢体残缺是既定事实，无法改变，除非我能通过新手引导进入下一个副本，否则这左臂就永远不会复原。
　　在这个怪物横行的世界里，一个身体残缺的人能做些什么事来对抗呢？
　　深知答案的我扭头看向右侧偌大的玻璃窗，来往的护士医生行色匆匆，他们很少进入隔离室，一群人隔着玻璃观察病人，他们可以从屋外观察到我的任何动作，可那群忙人瞧都不瞧一眼已经坐起来的我。直到一个小护士用余光瞟到我，立即被吓得向后跌倒。
　　病床头的牌子上贴着一张“确认死亡”的条子，在所有的医疗器械都不见踪影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那护士被吓得直接失声，或许我那满脸写着无语的丧气脸太骇人，才把她搞成这样，一般发生这种死而复生的医学奇迹，她应该立即叫人。
　　冷漠地盯着突然涌进来的人，被木偶般摆弄，却对“确认死亡”的单子耿耿于怀。中途苏醒无人搭理，康复后成为玻璃墙后的观赏动物，直视他们漆黑的眼眸，无法看透所思所想，斑斓的世界因为他们的涌进逐渐剥落色彩，光点零星溶入幽暗冥深，掉落在死水岑寂中泛不出涟漪。耳鼓咚咚，刺啦鸣叫，一声一声不间断。空气接触身体的肤感丝丝渗透凝固，进而僵硬断绝所有的感知能力。
　　——啊，好烦躁。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说，不能做。
　　视线越过人群，注视到站在窗外的短发女人。她似乎在对我微笑并举起右手，让我看清她的手环。为了让我理解所说的唇语，两唇间的动作幅度夸张又缓慢。
　　“忍耐一下，我马上回来。”
　　姑且这样理解，却根本压制不了我被一群npc瞎捣鼓的厌烦感。克制住想要挣脱桎梏的欲望，大约持续了四十分钟的低气压情绪，在所谓的“一切正常，奇迹啊，奇迹。”无聊感叹中，结束长达四十分钟的检查。
　　“也不知道今天是哪位有钱人请训练兵喝水，小超市和医院供应所里的东西都被搬空了，剩下这一种红茶，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女人和检查结束的医生护士短暂交流后，走近病床，向我递瓶红茶。
　　我毫不犹豫地拧开，急忙抱瓶喝。是自己熟悉而又喜欢的味道，很难想象这个游戏竟然连味觉都能模拟十分相像，仿佛身处现实世界。
　　隐藏的情绪被医生感知，她下意识的微笑让我手脚局促的向后微缩，尴尬地将瓶盖盖好，放到一边。我不太擅长在人前袒露自己，大多数情况下面无表情的被动地接受。在陌生中悄悄地熟悉，然后继续陌生下去，是同学交集的常态。面对热情招待，我用沉默代替自己的胆怯，突显自己的冷漠，掩盖语言交流的障碍。
　　——你看她又在自言自语。
　　我听过，记得过那些话，于是默默问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和别人多说几句话呢？
　　——这里有毛病。
　　——万一是心理问题呢。
　　······
　　“嗯，还行。”
　　议论声一闪而过，我象征性地给出个回答。抬头看向短发女人，面前的铭牌，灯照折在银色上所产生的反光，让我有些艰难的识别文字，好像写着“全寓”，再来一排小字“救护队队长”
　　“感觉还好吗？”她俯身握住我的手，让我从微微抬头仰视变成低头对视。
　　“游戏里有个奇怪的设定，凡是生命值低于10%的玩家，npc会自动将玩家审定为死亡。”
　　医生没有继续说下去，眼神温柔，她握住我的手，不知是谁给谁不可名状的安全感。中途苏醒时的回忆袭来，当时好像是她据理力争证明我没死，她却丝毫不去提及。
　　“我叫全寓，全部得全，寓言的寓。你呢？”
　　“叶亦。”小声吐出两字，可能是心理作用，失去左臂的我会下意识地增加右手的存在感。说几个字的事情，我非要在她手心上写字，一划没写好，又重来一遍。她大概是懂了，随意拿捏的笑容令我可望不可即。
　　“活下来就是万幸。”她起身轻轻环抱我，耳边低语道：“这里很安全，别担心。”
　　我在这里没必要隐晦，虽然很无耻罪恶，但事实上我对她的怀抱很是排斥，甚至猜忌她是否有所图谋，后转念发现哪个正常人会对手无缚鸡之力且还断了只胳膊的高中生心生歹念。或许我仍有价值，仅仅对她而言的价值。保持绝不信任的态度，对她的示好全盘接受。在自我认知中，我已然变成一个卑鄙的偷盗者，被主人请进屋喝茶，心里盘算着如何谋财害命，持着装聋作哑的拙劣演技逃避问罪。
　　医生是天生的热心肠吗？这点很难说。从我苏醒进行恢复训练的那段时间里，她几乎包办了我所有的生活琐事，时不时找我闲聊。常常用自己的名字来安慰我，一种令我全身发麻、耳朵充血的哄小孩语气，“小亦待在我身边就一定会痊愈的，毕竟医生我就叫全寓啊。”
　　类似的话，我听她说了很多遍，也仅仅稍微扯动嘴角，敷衍了事。医生有眼力见知晓我的态度，但每一天每一刻，只要见到我，立马切换成最饱满的精神状态，冲着我傻乎乎地笑。在旁人看来，我就是个很臭屁的小孩，她再次站出来为我辩解，表明我的心灵受到多少伤害，应激反应又有多严重。而我恰巧利用了这子虚乌有的病症，透明的活在人群中。将日常交流的频率控至最低。
　　“准备好走了吗？”医生推门而进，提醒我收拾东西，今天是离开隔离室的日子。显然我没有什么包裹，那个无关紧要被npc母亲塞刀的书包早就殒身。我翻着二十二提供的日历，计算日期。日历没有所谓的年月日，只有简单的三位数。按二十二提供的说法，从安全区建立起的那一天开始算，直到今天是第578天，我是第555天抵达安全区。达到安全区后，重伤昏迷二十天，恢复训练三天。系统缩短了人类机体的修复时间，可左臂空荡荡串着风的感觉，五味杂陈。
　　跟着医生的脚步来到所谓的安置地，安全划分的居民生活区只有三栋二十八层的高楼，多少间房不清楚。听医生说一幢楼是给有钱人住的，二幢三幢的房间像蜂巢，一室一浴一张简易的木架床，堪比普世印象里的牢房。一幢楼孤零零矗立的楼，在医生对其中高贵配套设施简单描述后，便不那么单调乏味，余晖映衬下熠熠生光，反正三幢外在一样，到人的嘴里就多了价值之上的内在美，偏要说得它超凡脱世。我很佩服那些在天灾人祸前捣鼓自己不一样的人，慢条斯理走下疯人船，自觉把所有人划分三六九等。
　　我的房间是医生提前帮我预留的，床铺和日用品是医生采购。从日用品的品质能看出，是医生直接从超市花点数采购，而不是从医院救济所里拿免费品。
　　“点数几乎可以购买任何东西，算是游戏里的一般通用货币吧，把点数想成钱就成了。”恢复期间，医生带着我慢慢熟悉游戏规则与设定，“安全区有超市和救济所，超市基本被资本垄断，虽然东西好，但物资紧缺，价格昂贵。救济所的物资来源不太清楚，攻略组把它定义为游戏中最后的良心，基本的生活用品甚至三餐都可以免费获得。因为免费，所以每人限量也被大部分没有点数的玩家勉强原谅。”医生解释时眉头紧锁，我猜现实情况更加糟糕。当我见识到救济所的破败样，此刻站在门口前参观一览无余的房间，倒是突然变得怡然自得起来。收拾被褥，送走医生，倒头就睡。
　　匮乏的闻香体验，让我无法分辨出糅合在布料里的气味，幽幽地飘进鼻腔里。我看到医生晾晒被褥枕巾，似乎买来之后仔细洗过几遍。即使医生强调多次她的点数多，我卑鄙到极致，根本无法对她的照顾熟视无睹，冷漠至极。小声地谢谢说倦了，有时来几句“省着点花”类似的客套话。
　　蜷缩身体准备用双臂环抱自己时，又一次被失去左臂的打击感击中心脏。翻身仰躺着凝视惨白的墙顶，继续回忆医生告诉我的线索。在我昏迷期间，系统曾暂停一切游戏进程，把所有玩家拉到训练场开大会。简单复述了ai机器人提供的情报，余下的让玩家自己寻找游戏情报，包括通关方式。
　　医生三言两语糊弄完大会过程，支支吾吾地议论天气情况岔开话题。对我隐瞒大会内容理论上毫无意义，如若我没有昏迷，那天我也是参会的一员。
　　大拇指和食指捻着几缕发丝来回摆弄，不必多加考虑，凭着一般的感知能力，大致猜出大会的混乱和不愉快。恢复期间，医生扶着我走遍医院上下，途中路遇为数不多的玩家，虽然医生极度克制，但嘴角里扯出的不屑充分体现了她对一部分玩家的厌恶。
　　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环放到枕头旁，按住启动键。虚拟电子屏出现在眼前，按照医生教的步骤来设置登录密码。左上角头像是我的证件照，点击头像，展现了我全部的个人信息。
　　姓名：叶亦
　　年龄：18岁
　　编号：5
　　点数：230
　　没了，干干净净的界面。因为活着达到安全区，所以奖励两百点。奖励点逐级递减，前五十名除了六十万点外，另外分配安全区中的职务，每日有固定点数入账。
　　商会排列所有货物的价值，让我想想二百三十点能买到什么······嗯，大概只有半块肥皂。雪白白的天花板真实像我一贫如洗的模样，并且这墙之后会越变越白。基本生活只能靠救济所，也不能妄想赚点数。
　　我的地图除了安全区的形状简略图，其余地区被黑雾笼罩，显示“未探索区域，不可查看。”
　　点开工协，里面详细列举了当前副本中所有已公开地赚取点数的方法。从头翻到底，但凡是能赚一点点数的工作都要求体格健全的玩家。我能面对的只有救济所女服务员，全安全区唯一只有假笑表情的npc。如若无人告知我身处游戏，我绝不可能猜出日常在身边转悠的大部分人是一堆数据堆砌的npc，高度的自由化，甚至有独立的意识与情感。可这位女服务员就是用来膈应没有点数的玩家，标准职业化的微笑和站姿，两黑眼珠直溜溜地看着你，嘴就咧着不说话，眨眼的时长间隔严格把控，分毫不差。
　　交流论坛中一排红字闪过后，我把唯一的玩家交流论坛给关闭提醒，好友列表里只躺着医生。我对社交深恶痛疾，更不乐意继续探索下去，索性就在设置里一溜子全点关闭。
　　再来公告栏冷冷清清，线报里公开的情报寥寥无几没什么大用处，攻略组寻找通过引导副本的方法，进展甚微，目前掌握的半点蛛丝马迹在击杀异种数目上。当击杀一头时，头像下方显示1/？提示。大部分人笃定击杀到一定数目就可以通关，起初兴致勃勃加入讨伐异种的训练兵，优秀的攻略组领导，伤亡量几乎为零的情况下，单人最高数目累积至七百头，系统仍不放出消息，磨掉部分人的信念，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安全区里游手好闲。
　　医生说普通玩家能击杀数目的极限在一百上下，一条交易线由此诞生。有人发现击杀数目可以用点数交易，即使不被工协承认为正当交易记录在册。
　　那名七百头玩家拒绝了任何交易，但仍有余力击杀的玩家和那些能挥霍点数的达成了个人协议，其中含有多少剥削与纷争，不得而知。躺在第一幢楼里享受妓女味道的玩家，手指点几下便能收获效益，怎能要求他们手提尖刀？
　　医生坦言自己在一对姐弟手上购买数目，她是唯一一个不随讨伐队上战场的医生，这里面有多少她的个人意志或是组织要求，我没必要去了解。毕竟我处于极度尴尬的两难境地，以至于我大部分的时光都是在救护所最靠边的吧台上无聊地翻看陈年旧报，听着头顶电视兹拉兹拉的放新闻，在最佳的视野看讨伐队训练。
　　我关闭电子屏，刚眯上眼准备昏昏欲睡下去，二十二跳出来喊着：“急报！急报！”
　　“三名男性玩家当众虐杀救护所两名护士！”
　　没等二十二说完，我被强制传送至训练场地。乌压压的人群盖过我，黄昏光线微弱，我更分不清东西南北。脚步往后退，力求让自己处于人流的最外围。
　　“新世界奏响你们的送葬曲，企图洗清你们的罪孽。”
　　不见说话是何人，话语声从四面八方打击而来，沉重缓慢，却显然是通过处理加工成机械音。我站在人群之中四处张望，那些个陌生的面孔面色铁青如临大敌，搞得我晕头转向，听不懂机械音的意思，密集的站位压得我呼吸不畅。医生从后方拉走我，电流声锤在耳鼓，持续性的耳鸣使我听不清外界的声音。我跟着她走到最外围，呼吸道的压迫感在获得流动新鲜的空气后逐渐缓解。
　　医生站在我身后，双手捂住我的耳朵，凑到耳边说：“你知道为什么是我们被选中？”
　　我挣脱医生的桎梏，转身看着她无神的双眼，漩涡式生拉硬扯将我拽入深渊，像最弱小的兔子被饿狼凝视。各种细思极恐与阴谋诡计在头脑中疯狂闪过，其思考难度堪比死生大问。此时的医生被迫撕开伪装，眼神空洞，嘴角依然是惯常不变的微笑，一字一句地生剥活吞听者的心脏。
　　“因为，我们携带了罪人的相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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