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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包子
方易骨跟着何七到了龙华路,行人寥寥无几,何七把自行车架回路边。
空荡荡的马路,黑压压的天空,路边的灌木丛,连风声都没有的静谧空气,莫名让方易骨心慌意乱地想要说些什么。
“麦尔离在店里?”方易骨出声询问。
“嗯。”何七带着她在马路上走。
“何七,”方易骨拨弄手指,“我很抱歉...这些天打扰到你们了。还有今天...谢谢。”
何七默了默。
“不要觉得抱歉,”他把手插进裤兜,缓缓吐气,“因为这都是应该的。”
应该...什么的?
方易骨太阳穴突突直跳,又陷入忖量。
因为他说过,会尽力帮她。
是这个吗?
所以只是在偿还人情吗?
还是...
她不知道。
何七双手插兜独独站在夜色里,明显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谁知下一秒他却突然转过身,弯腰与方易骨平视,“还有,我们之间就不要互相说谢谢了。”
方易骨这回看清楚了,何七睫毛密密麻麻半遮住瞳孔,双眼皮褶子恰如其分的好看,又有昏黄灯光落在颧骨上方的泪痣周围,致使整个人显得格外柔和。
那一瞬间,方易骨放弃了追究这一切背后的缘故。
管他什么理由。
她只想享受当下。
“嗯。”她答应。
过了会儿,方易骨终于默默提了个要求:“我们可以去商场吗?”
她实在不太想继续呆在没有安全感的露天空气里。
何七答:“好。”
何七仍然沿着面前的这条路走着,方易骨与他并肩缓缓前行。越靠近所谓的繁华地段,路上行人却不见长,反倒是七横八竖倒在路旁的乞丐逐渐多了起来。
也是,这都大半夜了。
大多数乞丐都熟睡着,偶尔有一两个醒着的见有人经过,便会咿咿呀呀说些什么,或是晃一晃手里的铁碗。
硬币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试图敲打过路人的良心。
于是方易骨想起了种种。
她说不清想起了什么。
但就是突然,有些难过。
她问:“何七,你...很辛苦吧。”
他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吗...
何七果然沉默了。方易骨甚至觉得他在这一瞬回忆完了自己的全部心路历程。
半晌,像是无奈又带着自嘲,何七最终一笑了之:“还行。”
笑着笑着,又不自觉绷紧了脸。
“习惯了。”
方易骨心头一紧。
她想说点轻松的,便随便捏了个话头:“我是不是在梦里哭了。”
何七于是戏谑道:“还行,没有很丑。”
声音里带着笑意,方易骨猜想他绝对是回想了自己刚睡醒,满眼眼屎的画面。
哎...
方易骨这时后悔挑起了这个话题。
又回想起梦里那和当下几分相像的场景,同样空无一人,同样寂寥无声,如身临其境般情绪不受控制又开始低落。
“我以为...以为自己已经够...”
强大了。
方易骨没说出口。
好不容易以为自己已经过了那坎儿...
结果剥开了外壳,却发现所有的强大都只是伪装给别人看的。
大概连自己都骗过了。
何七却仍然不紧不慢迈着步子,方易骨听到他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着话,“为什么哭?嗯?跟我说说?”
方易骨深吸口气。
她其实还没准备好。
完全没有准备好。
全盘托出什么的...
“就...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她喃喃,“还有过去的人...”
何七在听到她说完这句话后,也突然陷入了沉默。
过去的人么...
方易骨低着头疾走,于是何七也稍稍把步子迈大了些。
方易骨唇瓣动了动,像是呢喃自语:“我亏欠了那个人很多,多到这辈子都还不上了...”
何七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却没有开口。
她也有亏欠的人吗...
接着一路无言。
方易骨的心慢慢越揪越紧。
不该提这个话题的...
可以自我消化的东西,怎么会之前想要麻烦何七啊...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现在又把气氛搞砸了啊...
她这么自我郁闷着,到了商场门口,却发现黑灯瞎火一片,玻璃门结结实实关着,映出自己同何七两个孤零零的身影,哪还有半点其他人的影子。方易骨这才想起商场早该关门了的。
她更郁闷了。
今天可太糟糕了...
她看着玻璃门里自己略有些凌乱的头发,又想起自己曾被村里人说“邋邋遢遢”,尽管那人可能并不抱有恶意,尽管自己并不真切记得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可就是,很糟糕。
哎,回去得了。
她默默转身,又摆出一张笑脸,仍然试图不让何七看出自己的不太对劲。
何七却在这时突然挡在方易骨身前,低声说:
“如果我是那个人,我想不管我为你做了什么,绝对不是为了让你用余生来偿还的,而是为了让你抓住机会,好好使用。”
他终于把手从裤兜里拿出来,理了理方易骨的头发。
“还自行车那会儿,你说需要机会来复原,在力所能及的时候让一切回到原点。
我那时是猜想你讲的是要物归原主,现在却也可以理解为你意有所指,或许是嗟悔遗憾。”
何七停顿,认认真真看着方易骨。
“但亏欠不一定真的就需要偿还。
我想说的是,我们也未必不可用机会来瞻望将来。
我不否认怀缅,但方易骨,不要一直留在过去。
用自己的方式继续走下去也未尝不可。
所以啊,你说机会这东西,是不是挺奇妙?
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
阵风吹过。
何七平平淡淡说完这段话。
没有烟花,没有灯光,没有激动人心的音乐,没有突如其来的惊喜。气氛就和他本人一样寡淡,就好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可方易骨仍然觉得她看到了什么。
她想抓住的,那一瞬间幸福溢出胸口的感觉。鲜活,明亮,又带了点感动。
尤其是,当她本没有料想到这一切时。
所以何七刚刚是酝酿了这长篇大论这么久,才一句话没说吗。
她抬头睨何七,眼睛亮晶晶带了点光。
“好了,别想太多。”何七又抬手把方易骨好不容易理顺的头发挠乱,而后像是欣赏自己的艺术作品一样左右打量,满意地笑。
这不得不让方易骨惊叹何七也有如此幼稚的片刻。
而他又说:“脑子很乱的时候一定要把忧虑先放一放,歇息片刻回头再看,我不能保证总是,但却是大多时候,都会比当下来的要更好解决。”
方易骨只会点头了。
何七又插兜,抬眉示意方易骨左转,“走吧,有个地方可以去。”
方易骨懵头转向跟上了。何七大概是带她从学校中间穿过了一个街区,又走了几条小道,左拐右拐到了一条叫做“燃屋街”的路上。
写着“燃屋街”的霓虹灯牌子稳稳当当吊在马路正上方,不得不让方易骨想起自己那旧得发黄的“神真馆”招牌。
灯牌下延伸而去的狭窄街道内灯火通明,两侧挤满了各种贩卖车和穿着短袖衬衫的躁动人群,不少店门紧闭的铺子外还有不断冒着蒸汽的铁锅。
方易骨莫名有些心安。
“其实大城市里是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地道小吃街的,”何七回头说,“但有家店还不错。”
“噢。”方易骨像个小尾巴一样紧跟在何七屁股后面。
她盯着何七的后脑勺发愣。
好像这么看,连头发也好看...
“你前面来点。”何七突然停了,于是方易骨直愣愣撞了上去,而后她揉了揉额头,应了一句。
两人终于又并肩。
方易骨与路人摩肩接踵,自己的肩头又时不时擦过何七的手臂。她稍稍走快了些错身,结果突然不知被谁撞了一下。
那人撞得生猛,方易骨再怎么也没稳住重心,眼看着就要四仰八叉了。就在她本能性曲腿降低重心以免被摔死的时候,何七伸手拎了一下。
说是拎,是因为方易骨本该直直倒在何七胸口处的,何七手都伸出去了,谁知道方易骨下一秒却突然开始往地上蹲,这突如其来的高度变化让何七的手不偏不倚落在了方易骨的后领处,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右手已经自动把她提了起来。
他这粗暴一提才发觉不大对劲,赶忙将手劲转了个方向。他把方易骨往斜上方自己脑袋那里带,而后瞬间伸长手臂牢牢揽住方易骨的肩头。
完美......
何七在心底默默吁了口气。
而后他淡定地朝方易骨莞尔一笑,揽着她往人流比较少的一处走。
后者跟坐了趟过山车似的,仍留有尚未褪去的骤然失重感,心已经跳出嗓子口了。
就在方易骨细细体会着心底一点一点渗出蜜糖的时候,何七带她进了家店铺。
推门那瞬间,空调冷气扑面而来,不由得让人浑身一哆嗦,同时空气里又飘着些食物的热气,闻着像是面食的味道,深深浅浅营造出一种不太可见的朦胧。
何七让方易骨先坐,自己轻车熟路掀开布帘进了后厨房。
他是去点菜了吗?
方易骨这样想着,又开始打量这家店的装潢。
她现在懒得管这些,只是象征性给自己找点事做。毕竟只要何七在,吃什么都好。
她想她大概是魔怔了。
过了一会,她看到何七的长腿出现在了帘子下面,而后脑袋重新出现在视线里。
何七的一头黑发被卷帘蹭得有些蓬松,使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没睡醒的样子。他一脸睡眼惺忪朝方易骨笑笑。
方易骨不自在撇开眼。何七从隔壁桌抽了几张纸拿在手上:“店长是我同乡人,这家店的口味很正宗。但是他们快打烊了,我们待会可能得路上吃了。”
方易骨撑着脑袋问:“你点了什么呀——”
何七刻意卖关子:“待会你就知道了。”
方易骨斜乜了他一眼,瘪嘴。大概是厨房里又有人吆喝了一声,方易骨没听清,但何七闻言立刻走了过去。片刻过后,他拎着个小塑料袋出来了。
方易骨盯着那袋子看,大概是热气作崇,白白一片隐隐约约漏出一点黄色,她仍然分辨不出何七到底买了什么。
然后直到何七走近把手里的食物递过来,方易骨才完全愣住了。
大概是为了不烫到自己,何七还特意多包了两层纸。
何七笑:“虽然天气不太凉快,但难过的时候,永远要吃点暖和的。”
是吗...
是啊...
此情此景,莫名和记忆里的某些片段重合了。
多年前某人笑着说:“天虽然没冷,但我伤心的时候,吃点热的心情就会变好。”
另一个人接过递来的烤包子,“可没人给我烧热的吃...”
少年耸肩,“那你来找我不就有了。”
...
方易骨捏着手里暖呼呼的金黄烤包子发呆。
他刚刚说什么来着...
同乡人。
方易骨低头。
多久没吃到了。
“没人给我烧热的...”她喃喃。
“什么?”何七屈身凑近。
方易骨把脸埋进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咬了口包子,尝到了酥脆的面皮和撒着孜然的羊肉颗粒。
“我说真好吃。”她含糊嗫嚅道,急忙往门外走。
何七跟上方易骨,又轻轻关了店门。
“是啊。”何七低声应。
可他刚刚明明听见了。
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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