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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贰
「荧惑逆行,入南斗。
岁星犯太微上将。西北有赤气竟天。」
12
陶七跪在地上打量着那些花。
比昨天来看的时候又开得多了些,但仍开得不完全。花瓣呈螺旋状层层包裹着花心,扭转开的部分也还蜷曲着。
总觉得哪里不舒服。
不详。
陶七尤其不喜欢花瓣谢了之后成熟的果实,像是……
包藏着祸心。
师父每年都要他们把果实收好,一些存下来作种子,另一些做成药。陶七一开始极不情愿,但觋罗毫不犹豫地动手剥开果实,取出种子,然后洗净,晒干,泡进酒里,又把剩下的收到盒子中,留待来年在院中播撒。
觋罗都能做到,陶七不甘心,咬着牙强迫自己也在一旁按师傅父教的剥起布满尖刺的果实来。
果然还是不喜欢。
不过眼下那些果实还在孕育之中:花朵尚未达到盛开。院中的风轻轻的,花瓣微微颤动,像是与他低语。
——七郎……
——七郎……
——长大了呢……
——变成俊俏的小伙子啦……
——七郎……
“七郎?”
陶七猛地惊醒,那些花安静地随风摇摆。回头一看,觋罗站在院门边叫他。
陶七站起身。
“今天浇过水了。”觋罗道。
“我以为不用人管。”他看着觋罗走到他面前。这几年觋罗的个子不仅没追上他,反而和他差得更多了。她现在只到他肩膀的位置,他看到她垂下的睫毛遮住了黑色的眸子。
“这几日雨下得少了,偶尔也要浇一些水的。”觋罗边说边蹲下身,伸手抚摸那些尚未展开的花瓣。陶七有一瞬想阻止她,但忍住了。
觋罗喜欢那些花。陶七过去问她不觉得这些花看起来可怕么,她只道这些花很美。
——花并不可怕吧,只是七郎任性地要这么想罢了。
任性吗?
也许。花并不知道自己觉得它可怕吧。
觋罗又站起身,“师父回来了,叫我们上课。”说着就牵住陶七的手,“走吧。师父过会儿还要出门,我们别误师父的时间。”
师父自恢复了太史令一职那年起就忙了起来。陛下免了师父每日上朝之事,只每月叫师父进一次宫汇报上一月的天象是否有异象。宫里的太监不再来了,由那太监每月送来的东西现在都会在师父从宫里回来的时候由人同时送到家中。
这倒和过去无甚区别,师父忙的是出门与京城各家大族名士聚会,以及与桓将军和祖叔叔商量带兵北上之事。
北上啊。
陶七之前从没想过。
师父说他们迟早要回北方去。
“回去”。师父说“回去”呢。
确实是“回去”。他的家在北方,觋罗的家在北方。活到十多岁,他一生中在南方的时间远超过北方,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到南方来避难的,现在这南方已经像家了。
这里就是家了。有觋罗,有师父,有桓远,有桓将军和祖叔叔。
所有他认识的、活着的人都在这里了,所以这里就是家。
北方没有这些人。
北方只有娘和妹妹的墓,父亲兄长未掩埋的尸体。
全是关于死亡的记忆。
死就是无,就是没了。他不愿看着那虚无,他想看着“生”,生就是活着。他预感自己如果移开视线,就会撑不下去。心里的大窟窿从未填满,也填不满。如果想着“死”,就会被那窟窿吞噬,自己便维持不了自己的存在了。但他又不愿沉入那窟窿里,他还有留恋,还想活着,有想陪伴的人,有想留住的温存。
“七郎?”觋罗抱住他的手臂,“七郎在想什么?”她踮起脚凑到他面前,直直望进他眼里。
“没想什么。”他温柔地把胳膊从她怀中抽出来,像幼时一样摸摸她的头,“走吧,别让师父等久了。”
师父仍像过去一样坐在案后,见两人进了屋,抬起头来。陶七看到师父脸上的皱纹和头发里的斑白。
师父已经不再年轻了,算来再过几年也要知天命了。
陶七心里涌起一阵酸楚。
和他不同,师父在这南方的十多年里从未忘记自己的故地,但他担心师父等不到回到故地的那一天了。
师父病了,偶尔会咳血。宫里来的太医说是经年累月忧虑过重所致,不是药治得了的,如果本人静心修养,也许会好些。
但师父并没有听从。他对太医道自知时日无多,希望太医想个办法帮他多拖个几年,好再多服侍陛下几年。于是每月随师父送到家中的东西里多了大包大包名贵的药材,丫鬟姐姐来了之后若在厅里看到,便会按包裹里附的方子把药煨好,然后定时送到师父那里去。师父前几年为丫鬟姐姐寻了户好人家,有时候丫鬟姐姐家中的孩子生了病,或是因别的缘故来不了的时候,陶七和觋罗就一起把药抱进柴房,一个看着锅,一个守着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边替师父熬药。家里的老仆每回见了都要替他们守着,但老人年纪也很大了,两人不愿累着人家,老人便说那就让小厮来,两人又怕小厮粗心大意弄不好,把师父的药熬坏了,坚持要自己来。
那些药都有很重的苦味,倒在碗里像浓稠的墨汁。觋罗有一次揭开熬药的小锅时忍不住哭了。
——这真的不是毒药吗?为什么师父越喝越不好了?
陶七赶紧扔了手里正要填进灶里的柴,接过她手里的锅盖放在一边,把她抱进怀里。
——这些都是陛下赐的最好的药,师父会好的。
他对她说了谎,她知道。
觋罗只是在他怀里仰起脸,强迫自己对他笑。
——七郎说得对,师父会好的。
陶七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觋罗在他陪伴的十多年里已经长成了和这南方的秀丽水乡一样动人的女子。
怀中的女子在笑,但黑色的眸子里都是悲伤。
他熟悉那双眸子。那在过去是多么清澈欢快的眸子啊。
他不想那双眼眸也被和他心里同样的阴影笼罩。
——师父会——
他迟疑了。她知道他人的“自我”对她重要,却不知道她的“自我”对他人重要。
对他重要。
眼下他顾不了这么多,他只想缓解她心里的痛。
——师父会好的。就算……就算师父真的不好了,也不过是天定的人世寿命尽了,化为万物成仙而去了。
她的神情有略微的变化。她理解了,但她又把头埋到陶七胸前。
——七郎,我不想师父成仙。我想师父活着。
陶七身体一震。她懂,可是她不明白,就像师父过去说他一样。他感到自己恼了。
——觋罗,别任性。
怀中的女子抬起头来,从他的怀中轻轻挣脱,走到一边,取过装药的碗。
——对不起,哥哥。
她低下头把药倒进碗里,侧脸被头发挡住,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们去给师父送药吧。
她叫了他一起,他松了口气。
记忆里她从未对他恼,她总是温柔地叫他。
哥哥。
七郎。
“七郎?”熟悉的声音又叫他。
“什么?”
觋罗坐在他旁边笑了,“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师父问我们有没有什么不懂要他解释。”
前些年师父便说他想教的都教完了。本派内容繁杂,他不可能全部说尽,剩下的由陶七和觋罗自己到藏书阁满屋子的书里去翻了来看,有不懂的时候就在上课的时候问,没有问题就下课,午后两人自己练剑,也是有不会的再问。
——不过嘛,如果现在再有不会,只能说之前没用心。
师父曾这么打趣道。
陶七把手里的书念了出来。
“师父,不知此天象何意?”
“《诗》?又开始读这个了?”师父笑道。
“以前师父只是作诗歌讲,没有当天象解释。”
“觋罗,你来说说。”
“维南有箕,載翕其舌。此为掠夺之象。
“维南有斗,西柄之揭。此喻抵抗之举。”
师父满意地点头。
陶七却不满意。
“天命于我不利,可改否?”
“七郎,你再读读前半。”
织女七襄,不成报章。睆彼牵牛,不以服箱。维天有汉,鉴亦有光。
”七郎不懂。“陶七道,然而师父看着别处,似乎正在出神。
觋罗也叫他,“师父?”
师父回过神来,对他们露出带着歉意的笑,“命由天定,事在人为,此三句即为此意。今日就到这——”
“师父,”觋罗打断了师父,“后面还有两句没讲。“
师父点点头,“那两句与天象无涉,不解也无妨。”说毕站了起来,“今日便到这里吧。”他接着刚才的话说,“午后勿忘练剑。”
“师父又要去桓将军府上?”陶七问。
“对。”师父说罢便朝院外走,刚到门口又转身嘱咐院中的两个弟子,“若是那边又来人,不必理会。”
陶七和觋罗心领神会地点头,看着师父从院中走了出去。
“师父有点奇怪。”陶七扭头对觋罗道,只见她把那卷《诗经》拿到了自己案上,正盯着某一处,若有所思。
“在看什么?“他好奇地爬到觋罗旁边。她的手指划过末尾两句。
“有不明白之处?可要我解释?”刚说完,又立刻感到不好意思:刚才他才是不懂的那一个。
觋罗抬起头来,看着他笑得心无芥蒂,“不必了,哥哥。”说着合上书。两人的距离那么近,陶七甚至能够在觋罗的眸子里看到自己。他莫名感到不自在,于是挪开了一点。
“午课后出去逛逛吗?桓远说想带我们去看一处有意思的地方 。”他转开话题,同时若无其事地挠了挠头,希望觋罗未看出他的尴尬。但事与愿违,她已经察觉了,又凑到他面前,他忍不住又退,不料撞到了身后的案角,疼得捂住被撞的后腰。
眼前的少女掩口而笑。
“去。哥哥邀我,自然是要去的。“她笑得温柔。
“都说了是桓远叫我们两个一起去。”陶七又恼了。
今天自己是怎么了?
明明她平常对自己也是同样的亲密无间。
“好,那我换个说法。”觋罗再次凑到他面前,又望进他的眼里,陶七的心莫名怦怦直跳,“哥哥既然要去,我定是要一起去了。”
她道。
桓远还没等到约好的时间,午课的时候就提前跑来了。大摇大摆地叫开门,把缰绳扔给开门的小厮,然后驾轻就熟地穿过庭院,在平日陶七和觋罗练剑的后院里找到了他们。两人正比试,同样的剑法,一个沉着潇洒,一个轻巧飘逸。桓远故意没出声,倚在院门口看了一会儿,直到觋罗看到他,停下剑朝他跑过来。
“阿远来早了!”
陶七也放下剑,看着桓远摸了摸觋罗的头。
“来了怎么不吱一声?”
“吱声就看不到好戏了。”桓远说着走过来,一边也从腰间拔出剑,“机会难得,我们也好久没比试了,今日正好切磋一回,看看你长进没有。”
被小看了。陶七黑着脸道:“输了别后悔。”
桓远挑衅地扬起下巴:“输了我请客,你输了就你请。”
“一顿饭而已,有什么好稀罕的。”陶七不高兴地道,又转头对觋罗道:“你站远点,别伤着了。”
“去那边花坛坐着吧。”桓远也道,“七郎,我们待会儿别往那边去。”
陶七应声好。两个人摆好架势,你来我往地比试起来,从院子里进到檐廊,从檐廊进了屋里,从屋里出来又蹬墙上树,没一会儿又上了房梁,过一会儿再从屋顶下来。
陶七喘得很厉害,桓远累得满头是汗,但两人谁也不让谁,难解难分地又在院中纠缠了一会儿,最后桓远哈哈笑了。
“又是我赢了。七郎,今日晚饭你请客。”说着收回架在陶七颈间的剑。
陶七走到台阶前一屁股坐下来。
“知道了,我请就是了。”
桓远站在院中间拄着膝盖,一边喘气一边道:“是该请。七郎,比上一次长进了,今天请客正好庆祝一下。”
“是你退步了吧?”
“谦虚什么,确是比以前好些了。”
桓远直起腰,抬脚往陶七坐的台阶过来,正要把剑收入鞘中,突然又举剑风驰电掣地回身一挡。
铿锵一声,陶七看到火花溅起。
觋罗笑得狡黠,灵巧地向后跳了一步,将剑举在身前,正要再来。
桓远愣了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又咧嘴笑了。
“觋罗啊,偷袭可不好,谢先生没这么教你吧。”
“师父才不管。阿远还敢不敢来?”少女胸有成竹地歪着头,“输了的人请客,对吧?”
桓远明显来了兴致,“我们还从没比过呢。你是女孩子,我让你吧。”
“喂,桓远,你小瞧了觋罗要后悔的。”陶七忍不住出声,“还是认真些好。”
桓远才不听他的,兴致愈发浓了,“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伤了这么宝贵的妹妹。”
陶七摇摇头。桓远背对着他没看到,反倒是觋罗看到了,对他眨了眨眼睛。陶七感到自己脸红了,忍不住移开目光。
顿时又一阵恼。
他为什么要脸红?
他还没想明白,院中的两个人已经又打起来了,便没心思再细想了。
桓远依言让了觋罗,一招一式都有所保留,但觋罗并不因对方有礼有节就礼尚往来点到为止,而是尽了十分全力。陶七忍不住对桓远喊:“桓远你小心点,不然要输的。”
觋罗闻言笑了,仍一语不发,全倾全力直奔了桓远的破绽去。
桓远答得轻松:“啰嗦。你倒是别咒我输啊。”
陶七也笑了,“不识好人心。我哪里是咒你,是给你提醒呢。”
“知道——知道了,你现在——别和我说话,我要分心的,伤了——伤了觋罗就不好了。”桓远在左躲右闪的间隙道。
于是陶七闭了嘴,安静地看着两人。
平日温柔可亲的少女,剑舞起来也有一番潇洒利落的风姿。如舞蹈一般步步紧追桓远,又在桓远攻来时轻巧避开。桓远已经不笑了,收起轻松的神情,终于认真起来。
“说好的让她呢?桓远,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是不是大丈夫?”陶七打趣道。
桓远忍不住一笑,一不留神差点被觋罗刺中,赶紧跳到花坛上,又顺势爬到了树上,一手扶着树干蹲着。
“都说了别和我说话,”他对陶七喊,“我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你才是,一个大男人这么啰嗦。”
觋罗走到树下,仰起头对树上的桓远喊:“阿远快下来。我不能爬树,裙子要勾住的。”
“觋罗,让我歇会儿吧。我刚才才和七郎打了一场,还没缓过劲儿来呢。你也歇会儿,我们过会儿再来。”
于是觋罗在花坛上坐下来。
“你别坐这里,过去和七郎坐一块儿。”
陶七吃吃笑了,“怎么,你怕她了?”
桓远在树枝上坐下来,听了陶七的调侃也不恼,嬉皮笑脸地道:“怕了。是我小瞧了觋罗,我赔不是,等下不敢让了。”
正巧丫鬟进来给七郎和觋罗送茶,顺便问他们先生回不回来吃晚饭,她好准备。桓远扯着嗓子居高临下地对着丫鬟喊道:
“姐姐不必辛苦,今天我爹肯定留谢先生在家里吃饭。等一下他们两个也要和我一起出去的,在外面吃了晚饭才回来。”
丫鬟听到树上有人和她说话吓了一跳,手里的茶盘差点摔到地上。等看清是桓远,才捂着心口,说树上危险,让他快下来。
“姐姐,觋罗在下面坐着,我现在下不去。”
丫鬟不知道缘故,陶七解释说他们在切磋剑术,现在算是暂时休战,等下再来。
丫鬟笑起来。她也是看着这些孩子长大的,知道他们各自心里有数,便没有劝,只嘱咐别伤着了,又道本家那边先生的叔侄又来拜访,问是不是像往常一样打发了事。陶七应了声“对”,丫鬟放下茶便走了。
陶七从台阶上起身,走过来倒了杯茶给觋罗,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抬头问:“喝吗?要喝就下来。”
桓远扶着树干,低头喊:“你把茶壶扔上来不就得了。”
“水烫,觋罗还在呢,泼了危险。”陶七说着从茶盘里取了个果子扔给桓远,“你就吃这个将就下,等会再下来喝。到时候茶也该凉了,你真要用茶壶喝也可以。”说完又坐回台阶上,“午课的时辰还没过呢,被你害得时间都浪费了。”
“反正谢先生在我家,我们都不说,丫鬟姐姐也不说,他不知道你们偷懒了。”桓远咬了一口果子,边吃边说:“我看谢先生来了才来找你们的。”
“阿远,你等会儿要带我们去哪儿啊?”觋罗仰头望着桓远问。
“去了就知道了。”桓远卖关子,“你们准没见过。”说着三口两口把果子啃干净,跳下树来把果核放进茶盘的空碟子里,“我歇够了,觋罗,真要再来么?”
觋罗抓起剑跑到院中央。
桓远笑了,“看来得动真格的了。”
陶七仍靠着屋门口的台阶,看着两人又电光火石地打起来,足足过了一刻功夫才分出胜负。
“哥哥你瞧,我替你赢了阿远。”
觋罗的剑尖直指桓远的咽喉,而桓远的剑还未来得及挥向觋罗便停在半空。
桓远吃惊得愣住了,片刻才又笑起来。
“真没想到,是我输了。”
桓远垂下手里的剑插入鞘中,觋罗也放下了剑。朝陶七笑得灿烂。
陶七心里苦恼得紧。觋罗只赢了半招。就是那半招,师父不肯教他,但他又把这苦恼丢到脑后。师父肯定有师父的理由。
于是他对觋罗回以笑容。
桓远早跑到树下举着茶壶喝水去了。咕嘟咕嘟地喝了一阵,心满意足地用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道:“虽然很不甘心,但是说好了的,今晚我请客,想吃什么都包在我身上。”
陶七回头看了看屋内的香,还有一小截。桓远也看了一眼,走过来拽陶七起来。
“差不多得了,赶紧走吧,还要赶路呢。”
“赶路?不是去城里吗?”
“远着呢,骑马要半个时辰,晚上吃饭才进城。”
骑马从家里出来,一路沿山路慢行,等穿过通往城中的大道,进入无人的树林便能快马加鞭地跑起来。陶七跟着桓远,不时回头看后面的觋罗。
“缰绳抓紧了,别松手。”
陶七看到觋罗紧张地朝自己笑了一下。她本不习惯骑马,现在还要跟着桓远赶路,自然心里没底。出门的时候本打算让她和自己骑一匹马,但桓远说那样跑不快。
——趁我们陪着,正好让她自己多练一练。
陶七想想在理,便这么办了。现在看觋罗一脸惊慌,又有点过意不去,索性停下了马。觋罗见状也停下了。
“七郎,阿远都到前面去了,你怎么不走了?”
陶七没回答,径自跳下马,把缰绳拴到觋罗那边。
“缰绳给我。”
觋罗虽不知其意,仍依言把缰绳递给他。陶七握住,又翻身上马,坐在觋罗身后。
“好了。走吧。”
觋罗的马走得轻快,陶七的马被缰绳牵着,顺从地跟在后面。
陶七感到觋罗在自己怀里松了口气。
“刚才叫阿远一声就好了,现在他肯定在想我们到哪儿去了呢。”觋罗道。
“故意让他走的,不然又要啰嗦半天非让你自己走,万一摔了多麻烦。”
陶七听到觋罗笑了。
“七郎觉得麻烦啊。”
陶七也笑,“是麻烦。劳心劳力,又要担心,又要照顾你,怎么不麻烦。”
说完突然一阵尴尬。
像是在打情骂俏一样。
不对不对。觋罗不过是妹妹,是自己想得多了。
陶七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这时桓远终于折了回来,看到两人同乘一匹马,摇摇头。
“七郎,你这么小心,觋罗恐怕以后也学不会骑马了。”
“那有什么,以后我也带她一起。”
“万一你不在呢?”
“那你带她。”
“万一我也不在呢?觋罗不能不出门吧?”
“那就雇车。”
桓远无奈道,“谢先生知道你这么溺爱你妹妹吗?”
“师父也要我好好护着觋罗。你也是一样的,别忘了。”
桓远笑了,“行行行,我说不过你,快走吧,出了这片林子就能看到了。”
如桓远所言,出了林子是一片开阔的江边平地。桓远慢了下来,沿着林子边缘慢慢地走,一边指着江边道:“那边就是了。”
陶七顺着桓远指的方向望去,江边立起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营帐,一直沿江向上游的方向延伸过去。
桓远停了下来,陶七拉着马在桓远旁边停下。
“那是……军队的营地吗?”他问道。
“是要北上的军队。这是要跟着祖叔叔走的,我爹带的在另一处,比这里更远,就不带你们去了。”
“桓将军也要出战?”
“当然了,我也要跟着去的。”
陶七愣了愣,他感到觋罗也是一样。
桓远说他要随桓将军出征。
“已经决定了?”
“决定了,六月的时候走,去雍州。祖叔叔去豫州。”
豫州。
“阿远,这是军情,不该告诉我们。”
“你们又不是别人,没关系。而且不告诉你们,你们反而更担心吧。”
陶七将视线从远处的军营移到朋友身上。
高大清秀的少年和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笑着。他们都清楚,六月过后,也许就不能再见了。
“你们别现在就黑着脸啊,还早呢,现在才刚到春天呢,我娘还让我叫你们上巳日再来家里看春禊。觋罗还想看吧?”
桓远的语气里有故作轻松的意味,陶七没有揭穿他。若是他自己,他也会如此。
迟早要来的。相信着迟早要回到北方,回到故地,日日心念归处,所以才日复一日四处奔走,劝说,争辩,期盼终于到了实现的时候。
不是那么容易实现。逃走容易,回去不容易。可能会赢,可能会失败。上了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桓远,你——”
“想看。”觋罗抢着道,“阿远,我想看。可是那么多出,今年一定看不完,明年还要阿远叫我们去。”
朋友露出怜惜的表情道:“明年不一定就打完了,可能会拖好几年。”
“明年没打完,就后年,后年没打完,就再后一年。”坐在身前的少女倔强地道,“阿远,你要不回来,我看不到剩下的,就是你的错。”
这次换桓远愣了愣,最后又笑了。
“我肯定让你看完。不让你看完,七郎也不答应。”
陶七伸手给了桓远一拳。
“知道就好。”
这一年的三月上巳日,桓远依言叫上陶七和觋罗到家里来,师父和祖叔叔和往年一样也在,等陶七和觋罗拜见过长辈之后就随桓远和桓夫人到园里入席,而师父和两位将军按惯例到别处一同喝酒。到了园里坐下,先以兰草蘸水行祓除之礼,然后就等从歌舞坊请来的姑娘们随乐声出场。
只是今年觋罗一进门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陶七一路左顾右盼,根本没见到觋罗的影儿,问桓远,桓远也说不知道。
“怪了,我娘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难道迷路了?”陶七边走边自言自语道。
“看把你操心的。我们家都来了多少次了,怎么可能迷路。”桓远一把搂住陶七的肩膀,“觋罗又不是小孩子了,就这么一会儿,丢不了。就算你真当自己是他哥哥,她长这么大了,你也该放手了——”
话还没说完,桓远又“哎哟”叫了一声。
“好好的你捅我干嘛?疼死了。”
陶七一笑,“你还好意思说我,你不也是一样,见不得觋罗受一点委屈。”
桓远一听又得意洋洋起来,“那可不是,认的妹妹也是妹妹。我娘都待觋罗作女儿看呢,从小就一直说干脆接到家里来让她养算了。”
“桓夫人真的这么说?”
“你不知道?谢先生一开始一直不让,后来被我和我娘缠得烦了,就让我们问觋罗,你知道觋罗怎么说吗?”
“觋罗她……怎么说?”
“‘我走了,就没人陪着哥哥了。’我娘说听了直叫人心疼你们两个。”
“什么时候的事?”
“具体我记不清了,总之还小呢,就是来了南方没几年的时候吧。
“其实我娘见我们要好,你们俩又特别懂事,早先想一块儿接到家里来的,但看谢先生把你们当自己的孩子养,觉得也要给谢先生留一个。我们家有我了,所以盘算着觋罗是女孩儿,只把觋罗要来。结果嘛,你看吧,没成。只好我去认觋罗作妹妹了。”
陶七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听到乐声响起,像悠远的长叹。
他并不知道自己被如此多的善意包裹。
他会因他人恶意所伤,也会因他人善意而痊愈。
觋罗知道么?
你明白么?
师父,桓远,桓夫人,桓将军和祖叔叔,他们对我们好,是因为我们是“我们”。
我能让你明白么?
陶七出神的时候,桓远捶了他的胳膊一下。
“你看!”
陶七回过神来。桓远见他一脸茫然,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又用另一只手指着台上。
如花似玉的舞女们一步一停地跟在饰演巫觋的女孩子身后。
魂兮归来汝筮予之
舞女们吟唱道。
掌梦 上帝其难从
若必筮予之
恐后之谢不能复用
女巫一边起舞,一边唱道。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托南方不可止
西方北方亦不可止些
魂兮归来
无上九天无下幽都
魂兮归来
反故居些
居高堂邃宇以姱容修态侍之
享瑶浆蜜酌以竽瑟狂会乐之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目及千里兮上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极缓的吟诵,极庄重的舞姿。
不似人间。
陶七屏气凝神。
又是某种预感。
但桓远笑了起来,“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七郎,是觋罗!”
朋友指着正要转身退去的女巫道。陶七看到女巫听到朋友的叫声,嘴角扬起弧度。但女巫没有停下,依然踩着肃穆的鼓点一步一停地退场,两旁跟随的舞女们亦依次转身缓缓跟在她身后。
一开始他就看到了。
这是他最熟悉的人,他怎会认不出。他只是吃惊于这颂词,让他想起师父藏书阁中某一卷古旧的藏书。陶七不知道觋罗从哪里翻出来的,但觋罗被那卷书古旧的程度吸引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被那卷书蛊惑了。她用手拂掉卷轴上的灰,小心翼翼地在案上摊开读了起来。陶七坐在旁边看别的,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觋罗已将那卷书收了起来。
——看完了?
那时候陶七并未在意。
——讲什么的?
——没看明白。
——我看看。
——不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既然觋罗这么说,也许确实是没意思吧,陶七对此并不执着。师父的藏书太多,读也读不完,不差这一卷。若是觋罗都不懂,他也未必能明白。
——要去问师父吗?
那时候觋罗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
——不知道……该怎么问。
后来陶七也把那卷书打开看过。竹简都磨损了,字迹也十分模糊,读起来并不容易,但大意讲的不过就是三魂七魄、万物为一的道理。
不过就是始祖伯阳讲的那些,难怪觋罗觉得没意思吧。
但陶七隐隐感到,这书是对什么东西的解答,只是他不知道被解答的是什么。
有一点是肯定的:
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书。
需要以人的魂魄为牺牲的什么东西,要夺取人“自我”的什么东西。
怎么会让人愉快。
师父连一般的方术都不教,更不会教这个了吧。
是巫术。都是骗人的。
就像什么人死了会到天上,都是骗人的。
于是陶七再也没去看过那卷书,现在也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连书名都忘了。
现在想来,记得书名好像是叫——
“七郎、阿远!”
觋罗换了身衣服跑了过来,桓夫人跟过来招呼了一声便走了,现在台上的姑娘们又开始演起了别的。
“又唱又跳的真不错!什么时候学会的?”桓远起身让觋罗坐到自己和陶七中间,“我吓了一跳。”
“请桓娘娘向歌舞坊的姐姐要了舞谱,这几天跟着学的。”觋罗的脸红了,“不是……太糟吧?”
“不是太糟,而是太好了。今年怎么想起学这个?”
“阿远说也许好几年不能一起看春禊了,所以想做点什么特别的,算是给阿远践行。七郎觉得呢?”
陶七对觋罗笑,“我也觉得好。原来你半夜不睡在偷偷学这个,我都没发现,只当你又在熬夜看书呢。”
觋罗得了赞赏,脸更红了,“我不知道赶不赶得上,要是先说出来又没学会,岂不要让你们失望。”
“不止学了这个吧?”陶七又问。
“还学了别的,可我最喜欢这一段。”
“我记得这一段不是《九歌》里的,是另外一段,叫……”
还没等陶七想起来,桓远就告诉他了:
“你忘了,这一段就是《招魂》啊。”
对了。
招魂。
那卷书。
那卷书也叫《招魂》。
好像是这样的。
记忆的模糊之处被此刻一厢情愿的笃定填满,成为暧昧不清的现实。
果然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东西,记不清也罢了。
陶七想问觋罗为什么喜欢这一段,又莫名觉得也许不问比较好。
都是因为刚才那预感,好像不问就可以避免什么一样。
即使“预感”什么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但遵从这一厢情愿,便能换得眼下的安心。未来之事无法预知,日月星辰不过也只是囊括了世间万物过去的向导。
陶七决定不去问原因。
“原来你和我娘串通好了的。这下子等仗打完了,我怎么都得回来,让你把剩下的演给我们看才行啊。”桓远笑道,又转向陶七,“七郎又有什么特别的给我践行?”
“没有。”
“真的没有?觋罗,你看你哥哥这么无情。”桓远装出失望的表情向觋罗诉苦。
陶七笑出声,“那我送你一顿揍,你想报仇就活着回来,怎么样?”
觋罗也扑哧一声笑了。
“那也要你办得到才行。你忘了你就从来没赢过我?”桓远不屑一顾,“七郎,自不量力的话不要随便说啊。”
陶七不笑了,就是那半招让他恼得很。可桓远说的是事实,他们比剑他从没赢过。桓远说他说大话并不错。
“迟早。我迟早会赢你。”与桓远无关,但他控制不住声音里微微的愤恨。
朋友并不在意,反而笑了。
“看来就算是为了证明你迟早也赢不了,我也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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