娃娃姻缘

　　未及黄昏，紫云山玉箫峰上已是影影幢幢，荒草萋萋的乱石杂树之中，一座破败不堪的草庵，孤灯昏黄，正所谓“白云庵” 是也。

　　白云庵只有一间正殿，两间偏房。殿上有七尊佛像，正中释迦牟尼，左侧是密执金刚、广目天王、多闻天王；右侧是那罗延金刚、持国天王、增长天王。塑像剥落，古漆残旧。一男子闭目入定，犹如坐化一般，座前豆灯闪烁，蛛网缠罗。

　　打坐者正是关望，此番来白云庵一方面为了看望妙彤的师父，一方面为了菩萨座下跪求佛法真谛，开解心事。

　　忽闻身后一人道：“你佛前打坐所求何事？”

　　关望扭头一看，正是白云庵的主持虚兰师太，忙合十道：“超度苍生，宿求三昧，菩提涅槃，自空入定，寻求法海真源。”

　　虚兰师太咳嗽一声，用拂尘轻轻扫过香案道：“法海真源在于现世，不在心中。念经打坐法会佛事，即使蒲团坐穿，又有何益？”

　　说完，取过一本经书，置于香案之上，关望乜见封面柘印《大方广佛华严经下节》，便知这是下本的节本。

　　关望自幼博览群书，佛经也读过不少，晓得这本经书乃是由文殊菩萨和阿难编创。

　　一千五百年前《华严经》译者佛驮跋陀罗到长安，被三千多比丘排挤，只好离开长安南下，十多年后译出《华严经》，佛陀在七个地方，九次聚会，才把华严讲完，当时无人能了解其中奥义，除了利根的大菩萨外，鬼神也，天龙八部也，二乘根器的阿罗汉也……都无法了解，所以这部经书被藏在龙宫，直到龙树菩萨入龙宫见之而得道，把它背诵下来，虽只背了三分之一，但也得以流传人间。

　　龙树菩萨是释迦牟尼死后七百年生的使徒，是马鸣菩萨的再传弟子。

　　关望膜拜完毕，目询师太请教真法。师太曰：“贫尼年轻时，曾遍历名山大寺，有一年，听闻少林寺办佛学论会，广邀天下高僧，钻研佛法精深。贫尼有幸参列盛会，瞻仰了安庆迎江寺方丈月霞，宁波观宗寺方丈谛闲等知名高僧，并与众僧一并研讨佛法，其中讨论最多的，便是这部《华严经》。”

　　“华严经讲‘一真法界’，此法界乃超越一切对待，本体即现象，现象即本体，真妄俱泯，坐佛不分”

　　关望伏身道：“弟子愚钝，尚请师父明示”

　　师太捻动佛珠，神情向往，又言道：“一真法界，万法归一，从数量上，一个不算少，万亿不算多，从一粒沙石可透视无量三千大千世界；从体积上，微尘不算小，虚空不足大，须弥纳芥子，芥子纳须弥，互纳无碍；从时间上，刹那不算短，劫波不够长，万物方生方死也好，松鹤逻年也罢，都是一生，一念百千劫，百千劫在于一念，一粒微尘就是十方国土，十方国土就是一粒微尘，一即一切，一切即一。”

　　关望似懂非懂，欲求无求，急道：“如何超越一切对待？”

　　师太答曰：“身无定相，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

　　关望喃喃言道：“我懂了，佛说四大皆空，《道德经》说‘吾所以有大患，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那就是教我无视一切，不思己身，身外无物，我就超越一切，进入一真法界”

　　师太叹道：“谬矣，谬矣。人相、我相、众生相既一无可取，而我们尤现身于世者，乃由性海浑圆，众生一体，慈悲为度，无有已时之故。是故以智为体，以悲为用，不染一切，亦不舍一切。又以愿力无尽故，与其布施于将来，不如布施于现在，又以大小平等故，与其恻隐于它界，不如恻隐于最近。于是凄然出世而又浩然入世，纵横四顾，有澄清天下之志。”

　　“《华严经》谈‘回向’，说以十往所得诸佛之智，十行所行出世之行，济以悲愿，处俗利生。回真向俗，回智向悲，使真俗圆融，智悲不二，而回向菩提实际，此乃佛法真谛！至于吃斋念佛，抄经作场，全都是缘木求鱼，如《本缘经》所说‘譬如钻冰求酥，理实难得’。”

　　关望心向往之，赞道：“《华严经》不愧是经中之王，可是《金刚经》上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即如此，又何必执念于身业、意业？超然出世还是浩然入世？一步踏错终身误，一念之差天地殊，我该如何做，才能步步莲花，花开见佛？《楞严经》上有‘如我此说，名为佛说，不如我此说，即波旬说’，师父此说，不知是佛说，还是魔说？”

　　“阿弥陀佛，佛本是魔，魔本是佛，执着于此即是入魔。如是妙法，昙花一现，言者谆谆，听者藐藐，坐而论道，无济于世”

　　“可是我——”

　　不等关望说完，虚兰师太继续讲道：“虎豹有雷霆霹雳手段，鼠蚁有噬堤掘洞本领。夫物先有隙而蛆虫腐之，人先有间后旁人用之。你聪慧伶俐，逊志时敏，虽然一心向佛，可惜六根未断，尘缘不尽，难以看破人相、我相、众生相。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落，坠茵落溷，其实一也，最终逃不过一抔黄土。此番回向，方得洒脱，自我作古，无所准绳！”

　　关望拜服：“弟子受教，弟子尝读何太冲的诗‘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一如孔子相信十室之内必有忠信，黄忠则说‘仗义每多屠狗辈’，红尘之中，颇多侠义。好一个‘自我作古，无所准绳’，靦颜人世，唾面自干，不是大丈夫；长歌当哭，毁家纾难，才是真英雄！”

　　师太不置可否，良久方道：“老子作《道德经》言：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菩萨作《华严经》讲‘回向品’，菩萨尚要回向人间，由出世到入世，为众生舍身。孔子作《论语》谈修身、治国、平天下，提倡达者兼济天下。可见大道之行，万法归一。深通佛法之人，要能为百万生灵毁佛金身，开如来戒。”

　　说到这里，虚兰师太又是一阵咳嗽，气喘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息道：“花开花落花似梦，缘来缘去缘如水，此生挣扎沉沦，该是尽头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我的徒儿妙彤，当日乱葬岗捡她一条命，不知是福是祸啊！”

　　师太一边咳嗽，一边转身回到自己的禅房之中，且行且吟：“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音调苍凉哀怨，声音越来越小，渐不可闻。

　　熟读儒家经典的关望对这首诗再熟悉不过，这是《诗经》里的句子，意思是：女人呀，千万不要和男人沉溺于情爱。男人沉溺其中，犹可解脱；女人沉溺其中，就无法解脱了。我本想和你白头到老，但相伴到老使我怨愤难消，小时候一起玩耍，说说笑笑好快乐。你对我信誓旦旦，没想到你会食言。你违背誓言不念旧情，那就算了吧！”

　　看来师太年轻时也是个多情之人，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啊。

　　关望心绪起伏，不由得想起自己当初洞房花烛之夜，看着娇艳如花的新娘子，忍不住脱口作的那首《香闺吟》：

　　“夜得香奁词，字字矶珠声。逾墙敲闺窗，吟于可儿听。”

　　曾几何时，那颗宠溺恩爱之心，被日常的柴米油盐渐渐消磨，最终归于平淡无波，仅剩下平淡夫妻相濡以沫，扶持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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