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不寿

作者:喜玛扎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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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但我不是因为那个服务生帅才不哭的,是因为他给了我一根棒棒糖。”
      “你,你都记得?”
      “都记得,记得妈妈,记得你,还记得那天的巴士,白色的。”
      “那你怎么……”
      “姥姥不喜欢我提,提一次打一次,打得多了就不敢提了,她就以为我忘了……”她看着电视里的鸡毛蒜皮,我在二十多岁的年龄,渐渐脱离喜欢幻想的少女时代,觉得电视剧里的爱恨情仇虚化缥缈不切实际,可十年过去了,我才发现,现实只会比电视剧更加荒诞得可笑。
      我们陷入长久的沉默,电视剧播完了,接下来的是一个同样狗血的电影,我打了个哈欠:“我去洗漱了,你早点睡,晚安。”
      “晚安……”

      躺在床上,我陷入又一次的失眠。
      我的失眠是老毛病了,高中备考时压力过大,一个人在异乡举目无亲又不善言辞,故而一个人把许多负面情绪压在心里,那些孤独迷茫和恐惧就总是在深夜如潮水般涌来,把我淹没在无尽的绝望中。从那以后,我就常常失眠,我曾以为高考后情况会得到缓解,就没有理会它。但高考后还有大学考试,大学毕业后还有工作面试,高考不过是人生中的一个大坎,可能是第一个,却不是最后一个。有同事朋友推荐我去看心理科,但我总觉得怪怪的,讳病忌医,再加上随着工作稳定后也不是经常犯,因此就这样过来了。
      这一次的失眠尤其严重,凌晨四点了,我还没睡着,于是索性在床上东想西想。
      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吴浩那改了四版的采访稿,顺藤摸瓜又想起他惨不忍睹的采访现场,不由怒火上心,恨不能拿起手机再骂他一顿。
      我深呼吸:不行,不能骂他,要骂也明天骂,我现在要好好睡觉,放松,放松。
      我学着瑜伽老师的语气给自己催眠。
      在将睡未睡之际,脑海中闪过一辆白色巴士的图像。
      我去!
      一个激灵,我又清醒了。
      这是怎么了,因为刚刚的谈话吗?我居然想起了十年前的那辆巴士。

      我突然明白,她在葬礼上说的那句话,她指的不是四年前的夏天,而是十年前的冬天,那才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我坐在长途汽车上,和所有的乘客一样昏昏欲睡,直到司机喊:“到站了,到H镇了!”我才揉揉眼睛,咋被人群裹挟着下车,漫无目的地走到客运站的大门前。
      此时红色的朝阳在一片雾气中升起,外周带着一圈朦胧的橙色光环,显出了克制的温暖。
      “余如?”
      我闻声望去:“……林嫣……好久不见啊。”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袄,脸色有些憔悴,从身后拉出一个穿着红色棉袄的孩子:“一一,叫小姨。”
      那个瘦小的孩子看看我,又躲回林嫣的身后。
      “这……”我有些错愕,但很快恢复平静,“我们进店坐坐吧。”
      我们走进一家饺子馆,点单后坐在靠窗的卡座上,一时间都沉默不语。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和八年前相比,她的五官没什么很大的变化,可已经失去了那种温和乖巧的书卷气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而疲惫的感觉,如果我们不是约好在这里见面,而是在路上偶遇,我几乎是不能认出她来的。
      她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和我相视:“你和从前没什么变化。”
      “是吗?”
      “嗯,还是那样离群索居。”这时一一正把手伸向桌面的筷子筒,林嫣轻轻拍她的手,低声制止她。
      我逗她:“你叫什么名字啊?”
      一一在椅子上坐正,低头不理我。
      林嫣说:“小姨问你话呢,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转头对我说:“她有点怕生,不过挺乖的。”
      我摇摇头:“没事。”
      过了几分钟,林嫣去洗手间,留我和一一在座位上,我摸摸一一的头:“你多大了?”
      一一抬起头盯了我半天,盯得我有点发毛,然后她突然哭了,是那种安静而克制的哭法,她咬着嘴唇,不想哭出声,眼泪则止不住地从眼角滑到下巴,再砸在她的红色棉袄上,砸出大大小小的水印。
      这是怎么回事?
      正当我手足无措之际,一个服务生注意到我的窘境,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走过来,在一一面前一晃,轻声细语地哄她。一一拿着棒棒糖,哭声渐渐低了。我松了口气,谢过那个年轻的男孩。
      我在座位上左等右等,却等不来林嫣,直到饺子上桌,我觉得不对劲,就去洗手间去找林嫣。
      她不在。
      我这才渐渐觉察到一丝不安,拿出手机给林嫣打电话。
      电话一会就接通了。
      “林嫣,你去哪了?”
      “……余如,你帮我把一一送到妈那里。”
      “你什么意思?”
      “我出去工作,带着一一不方便。你帮我送她过去。”
      “我送,你不是不知道我和她……孩子爸爸呢?”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依稀听见汽车的喇叭声,原来她已经坐车走了。
      “……死了……”她冷冰冰地说,然后挂断电话挂。
      我想了想,又给贺琳打电话,贺琳接通后,我还没说话,她就问我:“我现在在Z镇,你坐几点的车来?”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合着她们母女在这拿我当白工呢。
      我想了想:“我待会去买票,定了告诉你。”
      “好的……谢谢。”
      然后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可以,这很贺琳。

      我攥着手机,在洗手间门口呆了好半天,才回到座位,一一很乖巧地坐在座位上,没动一口饺子。
      我尽量表现出自然:“快吃吧,再不吃饺子就凉了。”
      她不动。
      我又说:“你先吃饺子,妈妈一会就回来。”
      她这才拿起筷子,手小筷子长,她拿得七歪八扭,夹不起饺子,连滑了三四次,她索性抱着盘子,把饺子扒到嘴边。
      我看着她吃,想到她那个不靠谱的妈,顿时没了胃口,于是随便吃了几口。这时,我发现她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个红色塑料袋,就伸手拿过来,瞄了一眼,是一一的衣物,刚要把袋子放回原地,才注意到她正警觉地看着我,于是笑道:“吃好了吗?”
      她点点头。
      我怕她又哭,哄她道:“妈妈等一下就回来了。”
      一一摇摇头:“妈妈不回了。”
      “为什么?”
      “妈妈说要把我送姥姥家。”
      她原来都知道啊。
      我说:“对啊,小姨把一一带去姥姥家住,就住几天好不好?”
      她没吭声,从座位上爬下来,示意我她准备好了。
      我拿起她的塑料袋,想牵她的手,她把手背起来躲我,车站人多我又不敢放任她自己走,只好揪着她的袖子。
      到了车站,我买了最近的一趟车票,坐在候车室,我们俩都安静地看着周围乱糟糟的人。那时的车站还很乱,各种卖零食卖小玩具的都大大咧咧地在地上摆摊。
      我指了指其中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问一一:“你想不想吃糖葫芦?”
      她摇摇头:“不吃。”
      我想也好,小孩子吃多了糖对牙齿不好,就没有再问了。
      过了一会,她突然拉拉我的衣襟。
      “怎么了?”
      她把刚才服务生给的棒棒糖举到我脸前,原来是撕不开棒棒糖包装。
      我帮她撕开了,她就伸着舌头一下一下,很珍惜地舔着。
      我看着她的侧脸,尽管她现在年纪小,还尚未张开,可也很明显能看出,她的眉眼并不像林嫣。林嫣是大圆眼平直眉,笑起来有一种勃勃生机,但她分明是桃花眼柳叶眉,眉清目秀,可以预见以后八成是清淡挂的美人,应该是遗传了她那个“死了”的父亲。
      我不太相信那个男人真的死了,但我怀疑林嫣是未婚生女,没准两个人分手了,林嫣心中愤懑,随口说的。
      不过我还是有些惋惜林嫣那么好的基因,毕竟是那么一个明艳大美人。
      在路上,一一渐渐与我熟悉起来,虽然话不多,但终究是有问必答。我略略知道了一点林嫣的生活,她似乎在一一不记事的时候就和一一的父亲分开了,这些年林嫣工作不稳定,感情也不稳定,都是换来换去的,最近似乎打算和新男友去M市打工,不想带一一,故而把她送到贺琳身边。
      车到Z镇的时候太阳已经半落山了,一一在车上睡得很沉,我轻轻拍了拍她:“一一,一一醒醒。”
      她奶声呢喃了句什么,就扑到我怀里要继续睡觉。
      我吓了一跳,毕竟没怎么接触过孩子,我自忖自己根本不会抱孩子,只能又把那软绵绵的一团从怀里扯出来,拍拍她的脸:“一一?”
      她这才睁开眼,半梦半醒地跟我下车,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像是一小团红色的火焰。我们一出站就看见了贺琳,她穿着件黑色的棉袄,恍惚间我觉得她和刚才的林嫣很像,冷漠严肃,不悲不喜,像是看遍百年风雨的石像。
      我们互相点头致意,她把我带去她新租下的出租屋,是个两室一厅。
      我忍不住问她:“你怎么搬来这了?”
      “退休了没事干,就来这里的小学做老师。”
      “还是教数学?”
      “对。”
      她替我收拾床铺,正两个人合力套被单的时候,在客厅看电视的一一突然走进来。
      “怎么了?”我问她。
      她低声说:“我头疼。”
      我摸摸她的额头,发烧了,怪不得一整天都没睡醒似的很没精神。
      贺琳说现在去医院太晚了,不如先吃点板蓝根,小孩子生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应该没什么大事。
      于是我拿了钥匙下楼去买板蓝根,贺琳留在家里照顾一一。
      等我把冲好的板蓝根拿进屋的时候,贺琳正坐在床边,看着额头上捂着毛巾的一一。
      她突然叹了口气:“真是不像。”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说一一不像林嫣。五岁的小姑娘长得又黑又瘦,不是那种招人喜欢的白胖娃娃,和她那肤白貌美的母亲唯一称得上像的,只有一双大眼睛。
      我安慰道:“也许长大就像了。”
      贺琳摸了摸药碗:“烫了点,凉一凉吧。你坐。”
      我就挨着她坐在床上,一起看着沉沉睡着的一一。
      贺琳皱着眉头说:“这孩子怎么生得这样尖刻?”
      是啊,她的眉毛生得细长却杂乱,薄唇瘦脸,双眼虽大却长,正应得是老人常说的“薄情相”。
      贺琳轻轻地给一一换了块毛巾,又说:“怕是像她妈一样,薄情寡义。”
      过了很久,她又叹了口气:“算了吧……。”
      顿了顿,又说:“还是谢谢你。”
      “……哦,不用不用,不是什么大事。”
      “以后,可以请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吗?”
      “好的,我不会告诉姐姐她们一一的事的。”
      “你以后……尽量也不要来这里……”
      “……好。”

      第二天上午,我吃完早饭就准备离开。一一已经退烧了,她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我收拾行李——其实也说不上什么行李,毕竟我原来也没准备在外过夜的。
      她那样安静,一动不动,仿佛也是一尊小小的塑像,直到我打开大门,她才突然爆发出一阵震天撼地的哭声——这样大的哭声,简直不像是从她这小小的身躯里发出来的。
      我惊讶地转过身,才发现她即使哭得这样伤心,也没有像寻常孩子一样躺在地上耍赖,而只是站在原地一边抹眼泪一边看着我,小小的身躯颤抖着,像是无法接受却又无可奈何。
      “你快走吧。”贺琳拉着一一,像是担心一一突然冲过来,尽管我认为她并不会这么做。
      我勉强笑笑:“好的,再见。”
      转身关门,那个小小的身躯被铁质防盗门遮住,而哭声却还依稀传过来,仿佛是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又直击灵魂深处。
      淅淅沥沥的雨丝濡湿了街道,这是今年的第一场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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