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空城与夏日痴

　　纪景在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久，他一直支棱着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
　　尖嗓子和烟嗓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也许其中一个睡着了。
　　这种阴冷潮湿的环境对纪景来说很熟悉，应该就是八年前那次绑架留下的记忆。
　　只是他确实记不清楚，所有的细节都是后来林维夏告诉他的。那些记忆对他来说影影绰绰的，中间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他有时候能想起一些片段，但始终看不清全貌，也回忆不起那时候恐惧的感觉。
　　因此现在虽然被人禁锢着，但是由于他知道关他的人是谁，也知道那人什么目的，反而一点不害怕了。
　　他站起身，走到被他打碎的窗户旁边，研究着上面的栏杆。
　　这栋房子废弃很久，窗户自然也是年久失修，铁栏杆嵌在最外层的墙壁里，由于外墙部分水泥的脱落，几个端头都已经露了出来。
　　纪景抓住栏杆使劲摇晃，试图将它拆下来。无奈夜晚实在太僻静，稍微有一点响声就能引起外面的注意。
　　尖嗓子听见了动静，开门进来，纪景赶紧假装坐在角落打瞌睡。
　　可是尖嗓子并不傻，他知道窗户是纪景唯一的逃生通道，所以过去看了看，发现铁栅栏已经松掉了。
　　“妈的，死到临头你还不老实，皮痒是吧。老子就给你松松筋骨，看你还有力气瞎折腾！”尖嗓子卷了卷袖子，朝外面喊，“老六！”
　　烟嗓应声进来，尖嗓子对他说：“晚上怪冷的，咱俩活动活动？”
　　听了这话，烟嗓会意，坏笑起来：“行啊，不过可得小心点，这小子好像是练过。”
　　看着这两人冲自己走过来，纪景顺着墙角站起。
　　自从之前被绑架过后，他和林维夏都去学了点防身的功夫。这些防身功夫如果不练成肌肉反应，实际上一点作用都没有。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逼着自己和林维夏坚持训练。
　　“练过怕什么，他一个人能打得过咱俩？”尖嗓子不屑地说，“这种玩意就是样子货！妈的，要不是因为他，咱们大冷天的能在这种地方待着？！看他就来气！干他！”
　　尖嗓子第一个冲上去，纪景摆开自由搏击的架势跟他对打，谁知刚接他一拳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这两个人跟着罗平混，平时肯定没少打架，这种事儿先不论功夫高下，经验是第一位的。
　　何况纪景还带伤，胳膊腿儿一动就疼得厉害。这两个人似乎知道他身上哪里伤势最严重，就冲着那些地方招呼。
　　纪景在两人前后夹击下，没几个回合就被他们制住。
　　烟嗓把他按在地上，将他两手反剪，膝盖抵在他的后心，纪景挣扎了几下，完全动弹不得。他喘着粗气趴在地上，像一只濒死的鱼。
　　尖嗓子蹲在纪景旁边，狠狠地揪着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拽起来：“嘿嘿，还想跑吗？看你怎么跑！小白脸，你真是吃饱了撑的，居然还跟我们老大抢女人？你凭什么？就凭你这副好皮囊？”
　　纪景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了，他除了喘气，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尖嗓子，那双漂亮的瞳孔在阴暗的光线下像两个深渊，看得尖嗓子身上突然发毛。
　　“你看什么看？？臭不要脸！我弄死你，看你还怎么跑！”尖嗓子恼羞成怒，抓着纪景的头使劲往地上撞。
　　一下，两下、三下……纪景的额角流出鲜血，顺着脸颊流进了他的嘴里，血液带着一股铁锈味儿，似乎唤醒了他大脑里某条神经。
　　他的头一下一下地磕在地上，脑子里混沌的部分竟然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就像是有一把锤子，一点点地凿开挡在他和记忆中间的那块毛玻璃。
　　一瞬间，八年前的记忆顺着毛玻璃上蛛网般的缝隙渗了进来，它自带一股强劲的力量，像一阵风，“啪”地把毛玻璃撞得粉碎，曾经的爱与恐惧裹挟在一起呼啸而来，在他的大脑中纤毫毕现，清晰得恍如昨日。
　　“哥，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吗？”
　　“傻瓜，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呢？当然会一生一世都在一起啦！”
　　“哥，我害怕，你抱紧我好吗？”
　　“夏夏，别怕，我会一直保护你。”
　　“哥，你真的记不起来我们之间的感情了吗？”
　　“对不起，夏夏，你别再这么固执，不管我们之前发生过什么，我真的全都记不起来。”
　　“哥……”
　　少女清秀的脸庞、哭泣的模样、绝望的眼神在他的眼前交叠着，两个人遭人绑架的种种也像幻灯片一般在他大脑中播放。
　　他想起了他与少女的肌肤之亲，想起她在最绝望的那一刻把自己的全部交托于他，那是一份多么沉重真挚的感情，而他竟然将这一切全部抛弃了！
　　他也想起了那个绑匪，那张丑陋油腻的脸，怎么可以靠近他最纯洁无暇的妹妹！
　　那一瞬间，纪景的眼睛充血，额头青筋暴起，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瘦弱无助的少年，此刻低吼一声突然发力，抵在他背上的烟嗓猝不及防，被他掀翻在地。
　　尖嗓子也没有料到纪景居然还有还手之力，可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被纪景拦腰抱住，然后被狠狠地甩在了墙上。
　　纪景突发蛮力，像一只在绝望中挣扎的兽，他一把抓住窗户上的栏杆，将它整个卸了下来。
　　尖嗓子和烟嗓冲他扑过来，纪景径直把栏杆对着他们的身体捅了进去！
　　这两个人就像被叉在叉子上的牛排，而这牛排似乎烤被得火候正好，轻轻一戳，冒出一汪血水。他们面面相觑，脸上还带着惊讶的表情，双双向后倒了下去。
　　刚刚突然爆发出来的力气瞬间消失，纪景靠在窗台边，才堪堪站住脚，一种心痛、悔恨交杂的感觉向他的四肢百骸绵延而去，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要立刻找回他最亲爱的妹妹！

　　叶瀚城听着林维夏的讲述，很难不去联想那幅画面，但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勾勒，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就足够让他心惊肉跳。
　　“那个人死了？你们逃出去了？”
　　“嗯，他死了，只不过当时我们不知道，也顾不上检查他到底死没死。”林维夏轻轻说道，“纪景拉着我从地下室跑出去，经过楼梯上到一层。许是他们觉得两个小孩根本没有逃跑的能力，所以那天只有那两个人在。他们一个死一个晕，我们就这样逃出生天。”
　　“那栋楼在国道的路边，纪景拉着我走了好久，路上遇到任何人他都不信任，所以也没有向任何人求助。我们沿着小路走，走到了国道的收费站。在那里纪景求工作人员报了警，警察来把我们带进了警察局，他们看到我们身上有血迹，又把我们送进了医院去检查。”
　　说到这里，林维夏轻轻叹了口气，红了眼眶：“我们一直等着父母来接，可是等来的却是一名老刑警。他看着我们两个的那种悲悯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对我们说，纪伯伯和我妈妈为了给绑匪送赎金，开车太心急，在高速路上冲出了护栏，栽到了沟里。两个人……双双遇难。”
　　叶瀚城的心倏地收紧：“你们两个当时怎么承受得住……”
　　“说实在的，当时我们没有感觉。我和纪景面面相觑，像两个木头人，没有哭，没有任何反应，接着我感觉到纪景紧紧拉着我的手突然松开，他‘咚’地一声，像一个木桩子似地倒下，陷入了昏迷。”林维夏的眼神变得绝望。
　　“不知道为什么，医生说他的体征正常，可他偏偏昏迷不醒。我的身体已经没事了，所以守在他的病床边寸步不离。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疼爱我的妈妈和纪伯伯都不在了，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亲人了。而说好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纪景，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痛苦是有后反劲儿的，逐渐清醒过来的我，天天都像活在炼狱当中。可我知道，为了纪景，再难受也得撑下去，可能就是那段时光让我变得更加坚强。”
　　“没有人能照顾你们吗？只有你一个？”叶瀚城紧紧握着她的手，痛心疾首，“如果那个时候我就认识你该多好。”
　　“傻瓜，哪有那么多如果。可能这就是命吧。”林维夏淡淡地说着，“我和纪景都已经年满十八岁，不管是街道还是警察，都没有义务再管我们，看着我精神状态稳定，也就随我去了。那时候是雅美和她的父母轮流来看望我们，帮我们料理了父母的后事，陪我度过了那一段最难熬的日子。”
　　“下次见到雅美，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叶瀚城严肃地说，接着他又问道，“纪景昏迷了多久才醒过来？”
　　“两个多月吧。但是……”林维夏说到这里，脸色有一丝迟疑，她不安地看着叶瀚城，欲言又止。
　　“怎么了？”
　　林维夏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讲下去：“刚刚回来的时候医生听说我没有被侵犯，也就没有替我做妇科检查。但是这两个多月我的经期一直不正常，所以护士带我做了检测，发现我怀孕了。”
　　叶瀚城的太阳穴突地一跳，他没有说话，只是呼吸好像突然停滞了一下。
　　“我当时很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是医生告诉我，可能跟我受孕的环境和后来的心理状况有关，这个小生命的状态不太好，她劝我做药物流产。”林维夏垂着头，不敢看叶瀚城，“雅美的妈妈跟我说，很多人第一胎都有可能出问题，更何况我和纪景现在这种情况，完全没有抚养一个孩子的能力，所以她也劝我接受流产。”
　　“她们真是好人，知道这件事，并没有谴责我，而是打心眼儿里为我着想。想想我当时那个状态，如果再被人轻视，被人议论，可能真的活不下去了。所以我也听了她们的话，做了流产手术。就在我做完手术的当晚，纪景突然有了苏醒的征兆。”
　　林维夏呆呆地望着身上盖着的毯子，喃喃地说：“那时候我就想，是不是这个小生命知道我们的难处，不想给我们平添烦恼，所以它选择了离开，还换回了纪景的生命。也是从那一刻起，我觉得我跟纪景真正血肉相连，密不可分。也正因为这样，在接下来这么多年里，我们一直纠缠，不能放过彼此。”
　　叶瀚城深深叹了口气：“那篇他想让我看的报道里，是不是写了关于你怀孕的事？”
　　“嗯，那时候有一个记者对我们进行跟踪报道。只不过她以为我是因为被绑匪侵犯才怀孕，认为当初我不承认被侵犯，是因为怕名节受损。”林维夏无奈地说，“但这种事，我也不好去辟谣，就由她去了。”
　　“纪景醒过来就变得这么不是东西了么？他居然想用这篇报道拆散我俩？他难道不知道那个孩子是他的？！”叶瀚城恨恨地说，“阿夏，男人可能会介意这样的事情。可是听了你的经历，我要是去介意这些，我就太不是人了！”
　　林维夏这才敢抬头看他的脸：“我并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后悔。但毕竟现在社会上……大家还是会在意这样的事。尤其我越爱你，越怕你知道……”
　　“你把我想象成那样的人，我才生气！”叶瀚城板起脸来，两条长眉皱成一团。
　　林维夏伸出手，帮他抚平眉毛：“对不起，是我错了。”
　　叶瀚城把她搂进怀里：“我不要你认错，只要你好好的。”
　　林维夏靠在他的颈窝，继续讲述：“纪景醒过来之后，完全不记得这段事情，他的记忆似乎停留在我妈妈和纪伯伯结婚没多久的时间段里。那时候的我和他也只有一点暧昧的青春期情感，所以他并不记得自己有多么爱我。”
　　“那你后来告诉他了吧？”
　　“起初只告诉他我们被绑架和父母出事的事。光这两件事已经够让他再难受一次的了，我就没再说别的。医生诊断他是应激性创伤后遗症，他的潜意识选择忘记了生命中最难以承受的痛苦。”林维夏低声说，“他经历了那么多，我不想让他再背上沉重的负担，尤其他还亲手杀了一个人……我只盼着他能回忆起对我的爱，我也就知足了。”
　　叶瀚城嗅着她发间传来的香气，想责怪她太护着纪景，可是话到嘴边又不忍心说出口，只能把一切情绪都咽进肚子里。
　　“可是事与愿违，他一直没有恢复记忆，对我的感情也只是停留在一个尴尬的阶段——他似乎隐约记得喜欢过我，可又没有真实的记忆支撑。但是后来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他对我产生了一种近乎诡异的依恋，用他的话来说，世界上他只有我一个亲人了。”
　　林维夏苦笑了一下，当初那种尴尬的状态浮上心头，尝起来仍是酸涩：“事出匆忙，纪伯伯没有留下遗嘱，所以纪景能继承的是他的部分股权。他知道自己将来也不会管理这个景观设计公司，所以把股份卖掉了，那些钱让我和纪景在生活上还算无忧。我们两个延期了一年，处理好家里的事，就一起到法国去念书，拿到硕士文凭之后，就一起回国了。但纪景并不会理财，手里的钱坐吃山空，没剩下多少，他想开公司，钱也不太够，恰好又认识了聂榆阳。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听完林维夏的讲述，叶瀚城沉默了一会儿，问道：“纪景跟聂榆阳在一起之后，你一定很难过吧？”
　　“难过得快要疯了。”林维夏轻轻说，“可是那又能怎么样，人家不记得啊。可是想想他因为我而做的那一切，我又怎么能怪他呢？说来可笑，我们本来毫无血缘关系，经过那件事之后，我仿佛是被他初拥的吸血鬼一样——所以我会臣服于这种羁绊，不管心里难不难过，我都会为他做任何事。”
　　“但是，幸好在我耗尽所有心力之前，我遇到了你。”林维夏抬头看着叶瀚城的眉眼，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其实我早就喜欢你了，只是我自己不知道。不过那个时候我怕我所经历的这些事会带给别人太沉重的包袱，所以我不敢接受别人对我的好。谢谢你对我的死缠烂打，让我有勇气从那一堆腐烂变酸的沉疴中走出来。”
　　“还不是因为我魅力爆棚！”叶瀚城挑挑眉，挂上一张得意的笑脸，“阿夏，忘掉过去，我会给你一个美丽新世界。”
　　林维夏轻轻点点头，仰着头吻上了他的唇。
　　叶瀚城先是一愣，随即将她转过来面对着自己，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扣着她的后脑，深深地吻着她，直到两人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可他正要把林维夏抱进房间的时候，茶几上林维夏的手机响了，是聂榆阳打来的。
　　“不要接了吧……”叶瀚城愁眉苦脸地把手机递给她。
　　林维夏怔了怔：“如果不是有急事，她应该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
　　“好吧……”
　　林维夏按下接听键，里面传来聂榆阳焦急的声音：“小夏，纪景可能出事了！他昨天凌晨一点从公司出来还说要到医院来找我，可是整整一天了，不见人影，电话也打不通！”
　　“什么？医院？你为什么在医院？”林维夏一下子接受了太多信息，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我爸突然脑溢血，现在在ICU，我这在边陪他。纪景昨晚找了我爸集团公司的秘书和几个高层在EY开会，早上一点才离开的公司。小夏，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出事，他不会跟我们失联的……怎么办啊！”
　　林维夏还在捋思路，外面响起“砰砰”的砸门声。
　　叶瀚城起身去开门，见到来人之后他神色一凛：“阿夏！”
　　“我想想办法，不然我们就报警……”林维夏拿着手机，好奇地伸头往门口一望，脸色顿时凝固，“嫂子，你别急。我哥现在在我家门口。”
　　纪景衣衫褴褛，身上糊满了血和泥沙，他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看着林维夏，满是血污和伤口的脸上却露出了最幸福的微笑。
　　“夏夏，我全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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