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空城与夏日痴

　　听到“绑架”两个字，叶瀚城的心像被人用指甲狠狠掐了一下，疼得缩了起来。
　　他握着林维夏的手：“怎么会……”
　　“说起来还是有钱惹的祸。”林维夏苦笑着说，“我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从小到大也是无忧无虑。只是十二岁的时候，亲生父亲因病去世。”
　　她看向叶瀚城：“就是喜欢叫我阿夏的的那个父亲。”
　　叶瀚城心疼地看着她，轻轻点点头。
　　林维夏继续说了下去：“我妈很难过，但生活总要继续。两年后，逐渐走出丧夫之痛的她跟纪伯伯通过工作关系认识了。两个人都是搞景观规划的，他们很聊得来。纪伯伯妻子去世三年，他一直没有再娶，直到遇见我妈妈。”
　　“他们大概谈了一年恋爱，有结婚意向的时候，就特意带我跟纪景见面，就在你去过的纪家老宅。当时我对纪景真的是一见钟情。”林维夏说着，嘴角露出促狭的笑容，看着叶瀚城，“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啊，那时候的纪景真的是太帅了，就像《情书》里靠在窗边的藤井树。小姑娘就喜欢这挂的嘛。”
　　叶瀚城闷闷地说道：“我十六岁的时候也是校草呢，你就是没见到那个时候的我。”
　　林维夏摸摸他的脑袋给他顺毛：“对对对，是我的遗憾。”
　　“后来呢？”
　　“可能因为我和纪景都学美术，相对也有共同话题，两个人相处很融洽，这样纪伯伯和我妈妈就放心地结婚了，之后我和妈妈就搬进了纪家老宅，对我来说，几乎是从平民过上了公主的生活。”林维夏回想当年，眼神也变得如同当年那个少女一般，“纪伯伯有一家设计集团，生意做得蒸蒸日上，生活条件非常好。纪景从小就是养尊处优的，你看他平时对人很和气，但实际上他生活中很挑剔。”
　　“和气？”叶瀚城撇撇嘴，不屑地说，“这一面的纪景我还真没见过。第一次见面我就觉得他像一只斗鸡。”
　　林维夏无声地笑了：“其实他以前还好啦，对你只是有个人情绪。和他成为兄妹之后，他也很会照顾我。我犯了错，他会主动替我背锅，我画不完作业，他也会替我代画，还会故意画得差一点，美其名曰是怕老师发现。”
　　说起往事，她又想起那青涩的年代，白衣的少年，他穿得那么素雅，笔下的世界却色彩斑斓。她想起纪景那个时候的微笑，如同棉花糖一般，只是看一眼，她就甜到了心里。
　　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被迫顶着兄妹的名号，可是她没把他当哥哥，他虽然把她当妹妹那样照顾，但心里慢慢却起了变化。
　　那个年纪，能够一起生活，一起上学，一起画画，就已经足够美好，他们从来都没有奢望过更多，也没想过去确认心里的情感。稍微往那个方面一想就会心虚得不得了——万一父母知道了怎么办？会不会觉得他们很不要脸？
　　尽管没有宣之于口，可是他们从对方的眼神中能看到在乎。这是不需要用语言沟通的交流，只需一眼，便知他也情根深种。
　　直到林维夏十八岁生日那天，纪景偷偷地在她的生日礼物里写下“我喜欢你”四个字。
　　林维夏还紧张地问过他，将来两个人怎么办？爸爸妈妈如果知道的话，不会生气吗？
　　纪景挑挑眉说：“我们又不是亲生兄妹，怕什么！你放心，到时候我来说。要是我爸真翻脸，我就带着你私奔！”
　　十九岁的少年说起话来中二病盖都盖不住，但是十八岁的林维夏听了之后，心中仿佛开满了漫山遍野的鲜花，绚丽美好的未来就在眼前。
　　只是那天在星光下，纪景想亲她的时候，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之后她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内心十分懊悔，再抬起头来等待纪景第二次尝试的时候，纪景却失去了勇气。所以那个初吻，就延迟到了暑假，林维夏第一次画出她梦想中婚纱的那个时刻。
　　初吻尽管生涩，那也是人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
　　叶瀚城在林维夏的眼前打了个响指：“阿夏，你在我面前回忆跟前男友的过往，是不是太明目张胆了？”
　　林维夏讨饶地笑了笑：“话题带到那儿了嘛，抱歉。”
　　想到和纪景的那些美好，她还是难过的。即便没能和纪景天荒地老，她也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只是世事无常，就像她本以为那人生中最美好的暑假，其实也是她生命的分岔路口。
　　“我们两个高中的时候就对服装设计产生了兴趣，所以妈妈和纪伯伯便想着安排我们去法国念大学。高二到高三我们都在学习初级的设计，还有法语，并且考了TEF。”林维夏说道，“高三暑假的时候，我们两个一起收到了法国一所艺术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说到这里就比较惭愧了，我们两个也都不是学霸，借着纪伯伯优厚的收入，我们两个念的都是私立学校。”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们家里高兴得像过节。不知道别的重婚家庭怎么样，我们家一直很和睦。妈妈和纪伯伯相处很好，说句有点没良心的话，她比跟我爸在一起的时候都幸福。可能是曾经失去过更懂得珍惜吧。至于我和纪景，自然更美好。也许这次的欢聚是上天刻意给我们的机会，因为第二天我们就出了事，我和纪景再也没能见到他们。”
　　林维夏的眼角倏地一沉，阴霾爬上她的面孔：“我和纪景去山里写生，遇上了绑匪。原本纪景护着我，跟他们打起来，想让我先跑。可是他那时候只是一个瘦弱的少年，一拳就被对方打晕了。”

　　纪景悠悠醒转，发现自己趴在水泥地上。下一秒钟，他全身的神经都醒了过来，他感受到身上剧烈的疼痛，腹部，双臂双腿，尤其是头部，像被人重击过一般。
　　他转了个身，面朝天花板躺着，努力活动着脖子，四下观察。这里应该是一栋废弃的民房，楼层不高，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水泥地上尽是沙子，看来已经荒废了很久。
　　窗外已经是黑天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手机钱包都不见了，他也无从判断现在是哪一天的几点钟。
　　纪景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他最后记得的事情。
　　对了，那天晚上，他着急去医院替聂榆阳，半路被三辆车拦下。车上下来四五个小混混，一言不合就动了手。他后来学过自由搏击，可是也打不过这么多人，被人控制住之后，有个人在他脖子上扎了一针……
　　可能是麻醉剂吧，但是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这个时候他心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夏夏知道他被人绑架了吗？
　　聂榆阳可能不会在乎，她的心全在聂长生那里。夏夏更不可能知道，毕竟她跟叶瀚城过得蜜里调油。
　　孤家寡人纪景，你还真应了当时你跟聂榆阳说的那句话，就算你死了也没人知道！
　　至于是谁绑架了他，纪景心知肚明。
　　这才是罗平该做的事，说真的，如果他不这么做的话，纪景还真看不起他！
　　罗平做了他该做的，自己该怎么办呢？真的要在这里等死吗？
　　纪景吃力地扶着地面，缓缓站起来。活动了几下手脚之后，感觉身上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他挪到门边，大声拍着门板：“有人吗？有人吗？”
　　本来以为罗平成心要饿死他，不会派人在这里。于是纪景四下里寻找可以逃生的机会。可他刚把窗户上的玻璃打烂，正在费劲撬着上面的铁栏杆时，外面传来了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一个尖嗓子的男人说：“哟，有动静，那小子醒了？”
　　另一个烟嗓说：“昏迷了一天，咱下手是不是重了点？”
　　纪景听到他们的声音，赶紧停手，蜷缩到了墙角。
　　两个男人打开门，看到地上碎了一地玻璃，便知道纪景刚刚想要干什么。
　　尖嗓子的那个长得獐头鼠目，像个耗子，他对纪景坏笑着说：“小子，你也太自不量力了，还想从这儿跑出去？得，现在玻璃没了，你就喝西北风吧。原本只想饿死你，你还非得添点花样。”
　　纪景直愣愣地看着他：“你老大是不是罗平？”
　　尖嗓子没想到纪景第一句话是问这个，他跟烟嗓交换了一下眼神，目露凶光地对纪景说：“我老大是谁你管不着，反正你也没几天活头了，在这儿好好待着吧！”
　　眼看两人正要走，纪景叫住他们：“你们到底是要钱，还是要我的命？我的命对你们来说一文不值，但是我可以给你们很多钱。”
　　烟嗓冷着脸发话：“你少在这儿挑拨，再说话我把你舌头割了！”
　　他不像尖嗓子那么轻佻，看这意思他说得出做得到。
　　纪景想，如果罗平真是打算活活饿死自己，那他是不在乎自己有没有舌头的。
　　于是他闭上嘴不再说话，暗自思量别的办法。
　　烟嗓和尖嗓子看他沉默了，冷笑地嘟囔了一句“少爷羔子”，狠狠把门关上。
　　黑暗攫住了缩在墙角的纪景。月光从碎了的窗户照进来，洒在地上一抹清辉，冰冷彻骨。

　　“我和纪景被人关进了一个又黑又潮又冷的地下室。”林维夏垂着眼睛说道，“那个地方真是冷。酷暑七月，我穿着一条连衣裙，缩在墙角，觉得骨头缝都在冒寒气。靠墙有一张行军床，可是特别脏，我宁愿坐地上都不愿到那上边去坐。”
　　叶瀚城心疼地把她身上的毯子裹紧：“要不你别说了，再回忆一遍一定很难受。”
　　“没关系，一直想着什么时候告诉你，正好这是个机会，索性就全说了吧。”林维夏看着叶瀚城，莞尔一笑，脸上并没有太多伤痛，“这段记忆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常常做梦还会梦到。这些年来反复触碰这道伤疤，早就麻木了，其实也并不怕提起。”
　　“你就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就好了。”叶瀚城皱着眉，“说实话我还真没有勇气听。”
　　林维夏轻抚他的脸：“不告诉你我的过去，对你不公平。”
　　“那好吧。”叶瀚城搂着她，却又不敢用力了，觉得她好像是一个极薄的骨瓷杯，稍微一使劲儿就会碎掉。
　　“我蹲在纪景身边，一边哭一边使劲摇着他。当时我并没有害怕被人绑架这件事，而是怕他死在我面前。他好半天才醒过来，醒来之后立刻抱着我。我们两个就像鹌鹑一样瑟缩在墙角，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声音。”林维夏缓缓地说，“可是外面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噪音。这个地下室也没有窗户，四处都不透风，也不见阳光。我们两个就像被人封在了坟墓里，只能靠彼此的体温取暖。”
　　“纪景一直在安慰我，他说绑匪绑我们，肯定是为了要钱。他爸爸一定会给钱的——反正家里穷的只剩下钱了。大额款项提取需要预约，最迟后天，纪伯伯一定会把钱送到绑匪手上。他这么努力安慰我，其实一点效果都没有，因为我知道他也怕得要命，因为他的身体抖得像一片寒风中的树叶。但我怕他难过，还是点了点头表示相信他。”
　　林维夏叹了口气：“可是你知道吗？最初的恐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当你怀抱着满腔希望等待着，眼睁睁地看这希望在你眼前就像一锅鸡汤那样一点一点被熬干，剩下的锅里只有黑乎乎硬邦邦的渣，那种绝望就像一把从嘴里直接捅进你五脏六腑的冰刀，不仅把你捅得肝肠寸断，那冰刀化成的水还会跟你的血液混合，让你的全身都冷透了，就像一具尸体。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个活死人。”
　　叶瀚城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我们没有手表，也看不到太阳，只能靠数着秒数推测大概的时间。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第三天还没有等到有人来赎我们，我第一个先崩溃了。”林维夏目光悠远，语调平静地说着，“我抱着纪景大哭，说我快冷死了，我不想死在这里。纪景能干什么呢，他能做的不过就是像你一样，紧紧抱住我。可我觉得那还不够，我甚至想躲进他的身体里。”
　　“不知道怎么开始的，应该是我，我先亲了他。那种时候的亲吻也许意义只在证明自己是个活物。纪景可能比我清醒，我记得他愣了愣，说别这样。可是我已经疯了，我不管，我只知道这是世界末日，我身边有最疼我最爱我的人，我不顾一切地向他索取温暖。”林维夏看向叶瀚城，“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叶瀚城点点头：“我不敢说我感同身受，但是求生欲胜过一切，当无法求生的时候，只能用尽所有办法证明自己还没死。”
　　“纪景最终没有抗拒我的吻，他做出了回应，甚至比我吻得还要热烈。我听得见他胸腔咚咚的心跳声，感受到他皮肤炙热的温度。他太温暖了，我不断地想要靠近他，我们能给对方的安慰不多，身体是我们最后的馈赠。也只有在合二为一的那一刻，我们才不再害怕了。”林维夏喃喃地说，她不敢抬头看叶瀚城，“你会觉得我们是变态吗？”
　　“怎么会。”叶瀚城眼眶红了，他搂着林维夏的肩膀，靠着她的额头，“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绝望，谁敢轻易去评判一个人的作为？阿夏，你永远不要介意别人怎么看待这件事，那不是你的错。那根本也不是个错。”
　　他感觉怀里的人好像轻轻松了一口气，但是整个身体还紧绷着。
　　叶瀚城的心仍旧没有放下来，他觉得后面好像还有更严重的事情等着他。
　　“那几天除了有看守我们的人下来送点吃的，再没有别的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和纪景已经绝望了。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们？爸爸妈妈难道出事了吗？他们报没报警？为什么警察也不来？”林维夏一直冷静的声音突然开始颤抖，“终于有人来了，是那天绑走我们的人，他应该是老大，我记得他的脸。”
　　“他说话好像是方言，口齿也不是很利索，嘟嘟囔囔地说了几句什么。我和纪景都没听太清楚。他见我们好像没什么反应，蹲在我俩面前，又把那些话重复了一遍。这次我们终于听懂了。”林维夏顿了顿，艰难地说，“他说纪伯伯和我妈一直失约，看来是不想把我们赎回去。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色眯眯地看着我，说白等了这么几天，得让他爽了之后再撕票。”
　　“好了，你别说了。”叶瀚城觉得再听下去他自己可能都会疯掉，“求你了阿夏，我不想听。”
　　“你别怕，他没成功。”林维夏深呼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他带了一个手下进来，让手下把纪景拖走。然后他像抓小鸡仔一样地把我拎起来，放在行军床上。我现在一闭眼，还能看见他那张肮脏丑陋的脸，还有他身上的臭味——所以现在我特别喜欢用香水。”
　　“纪景知道他要干什么，他一直大声喊我的名字，喊得声音都劈了叉。我怕极了，用尽浑身力气挣扎着，想要把那个人蹬开。可是我怎么可能比一个大男人还有力气，那一刻我真的绝望了。可是下一秒，那个绑匪的血，就溅了我一脸。”
　　林维夏轻轻说：“纪景平时那么瘦弱，可是他突然暴起的时候，就像拥有了神力似的，至今我们都没有再见过他那一面。他挣脱了抓着他的那个手下，把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然后捡起一块砖头，跑回地下室，狠狠砸在那个老大头上。”
　　林维夏想起当时的画面，面前的纪景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的脸扭曲变形，双眼血红，双手拿着那块砖头，狠狠地、一下一下地砸着那个绑匪，就算已经确认他死了，他还在继续砸，直到那块砖在他的手里碎成粉末。
　　血液汩汩地从绑匪被砸得稀烂的脑袋里流出来，林维夏的裙子已经被这肮脏的血染红。
　　纪景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这个时候他的魂魄才归了位。
　　“夏夏，别怕，来。”纪景向林维夏伸出手，“我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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