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空城与夏日痴

　　童飞家附近有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馆，罗平把她带到了那里，熟悉的环境让她渐渐放松下来。
　　趁罗平看着菜单，童飞偷眼打量着他。看见他左边眉毛上那块疤痕，虽然已经比较浅了，但是看上去还是有些触目惊心。她隐隐觉得这个人应该不是从事什么正当行业。
　　罗平一抬眼皮，童飞心一惊，赶紧垂下头。但罗平能看见她低垂的眼睛正滴溜溜地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么多年阅人无数，罗平自然能比聂榆阳看得更透彻一些。他立即推翻了刚刚对童飞的第一印象，觉得这丫头表面看上去老实巴交、唯唯诺诺，但是心里鬼点子一定不少，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一杯伯爵茶，一杯脱脂奶。”罗平把菜单还给服务员，看着童飞说，“听说你们设计师容易失眠，就不给你点提神的饮料了。榆阳怕胖，也不喝全脂奶，恐怕你们一样。”
　　童飞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对他轻轻笑了笑。这个人在自己面前这么亲昵地称呼Yuliana的名字，看来也不打算对她隐瞒他们两个的关系了。
　　“现在咱们两个同坐一条船，你不用紧张。”罗平说着，右手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桌子，“当初也是我建议榆阳选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好好培养，她选了你，我相信她的眼光。”
　　童飞这才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罗平一眼：“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平漫不经心地一笑：“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纪景和榆阳现在的情况估计你也猜得差不多了，说实在的，纪景是我的眼中钉，我想把他清理掉。但是EY如果想继续做下去，需要一个新的创意总监来撑场面，所以我们要找一个人代替他。”
　　“清理？”童飞太阳穴一跳，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
　　“你放心，我又不是要干掉他。”服务员端上来茶和牛奶，罗平拎着茶包的绳子上下动了动，让茶包在水中充分浸泡着，“我像是那么穷凶极恶的人吗？这张脸太挂相了也不好。”
　　他自嘲地笑了笑，下意识地轻抚了一下自己眉毛上的疤：“我只是不想再看见纪景霸占公司，所以想把他赶走而已。”
　　童飞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她轻声地问：“可是我资历这么浅，怎么可能代替Eli？至少也得找个跟他差不多的人吧……”
　　罗平轻挑了一下眉毛：“我不是说了么，自己挑的人才能信得过。至于名声地位，不一定需要真才实学。”
　　说到这里，他抬起眼皮看了童飞一眼，话里有话：“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童飞立刻垂下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紧紧绞在一起。看来自己那点事儿聂榆阳都已经告诉了罗平，那一点成就带来的遮羞布荡然无存，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你也不用紧张，这世道就是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像你我这样的人，才能识时务。”罗平啜了一口茶，缓缓说道，“这样的人不矫情，有机会就上，懂得为自己争取。人生嘛，怎么都是过，当然要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为了什么尊严、道德活着，就是自我折磨。”
　　童飞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如果不是她眼珠还会动，那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雕塑。
　　她心里一直疑惑，即便是这样，罗平躲在背后就好，没必要出来跟自己见面，那他现在为什么这么做？
　　罗平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主动说道：“现在情况是这样，最近榆阳状态不太好，做决定有些犹豫，我觉得她压力太大，所以想让她休息一下。毕竟有些事情是我在运作，所以由我跟你说比较直接。另外你们公司耳目众多，我也不想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榆阳的性格你多少也了解，人单纯，有什么说什么，可是纪景心眼儿太多，不得不防。”
　　单纯？童飞的脸上划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她还第一次听人说聂榆阳单纯。不过细细想来，似乎聂榆阳除了能咋呼之外，也确实没什么长处，不然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被自己钻了空子。
　　尤其今天，童飞在后台听见纪景当众宣布林维夏成为EY的创意副总监，就知道情况不对。
　　前阵子林维夏因为股权的事情跟他们吵过一架，接着就几乎不来上班了。再加上林维夏和叶瀚城的绯闻，童飞猜想她应该是动了辞职的念头。现在再加上这个出人意料的突然任命，看起来纪景的求生欲非常强了。
　　童飞大约也能猜到，聂榆阳培养她，可能就是为了有一天对抗纪景。否则聂榆阳也不会冒着被纪景问责的危险，瞒着一切让她用“夜汐”继续参赛。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童飞心理上的天平是偏向聂榆阳这边的。她虽然害怕聂榆阳的脾气，抵触她对自己的各种讥讽，但是童飞仍然觉得聂榆阳是直来直去的人，不像林维夏和纪景那么虚伪。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拜高踩低、优胜劣汰，何必装出一副达则兼济天下的假面孔呢？
　　再加上童飞本来就靠着林维夏当初的设计才能走到这一步，她心里还是有所忌惮。只要林维夏还在EY，她前进的道路上就充满了阻碍。她不知道林维夏和纪景在闹什么，生怕纪景这次挽留正中林维夏下怀，所以她必须要推林维夏一把，让她尽快离开。
　　所以童飞当着纪景和林维夏的面宣布她进了决赛的事情，这一招果然管用，林维夏和纪景甚至不顾公司同事还有模特都在，当场就变了脸。童飞心里这块石头顿时落了地。
　　另一方面，反正这事儿是聂榆阳点头的，就算纪景要闹事，也不会闹童飞自己头上。她反正是有恃无恐。
　　如果聂榆阳要是骂她做事冲动，那她就装傻充愣拼命道歉就行了。聂榆阳当时既然敢做，就得料到这种后果。再说聂榆阳平时就不怎么看得起她，未必能料到她有这样的心机，除了骂她傻，估计也不会再多刁难了。
　　罗平看着童飞转着心思，心里冷笑了一声。这小姑娘确实会扮猪吃老虎，只是在他面前，还是太嫩了点。一番心思虽然没有写在脸上，但是全都映在了眼神当中。虽然她常常垂着头，但还是蛮不了罗平的火眼金睛。
　　这样倒也好，罗平本就担心童飞太傻，现在看来她不仅不傻，其实还很聪明。跟这样的人说话就容易了。
　　“今天找你来，也是想跟你说一声。决赛的事情我已经打点好了，你不必担心。”罗平慢条斯理地说。
　　童飞猛一抬头：“什么意思？”
　　罗平露出懒洋洋的笑容，玩味地看着她：“这次你已经是内定的冠军。怎么样，这个牌面还不错吧？就算你不可能在资历上取代纪景，至少你也可以算一步登天了。我知道你们搞艺术的从来也不论资排辈，谁牛就仰望谁，所以你也不用太自卑。只要我们把你的身价抬到那个位置，你就可以昂着头走上去。”
　　童飞强压着心中的惊喜，努力想要装作平静的样子，在这种撕扯间她的脸微微变形，脸上的肌肉也在颤抖。
　　她结结巴巴地问：“内定了？那会不会……被人发现？”
　　“我做事，轮得到你来质疑？”罗平眼中闪过一丝凶光，童飞顿时吓得不敢说话。
　　“我听说决赛是现场制作，到时候你别露怯就行了。”罗平道，“我听说你那件晚礼服确实不错，凭实力的话，拿不到第一，也应该位列三甲。我只是加个保险而已。”
　　童飞激动地说：“谢谢你……对了，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
　　“我？”罗平促狭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呢，原来还不知道我叫什么。”
　　他这话似乎有所指，童飞不知道怎么回应，又低下了头。
　　罗平转着手中的茶杯，压低了声音说：“小丫头，你以为你能骗得了榆阳，还有林维夏、纪景那两个傻帽，就能骗得过我？你脑子里那点弯弯绕，是老子十几年前就玩腻了的。你很擅长挑拨关系以此来达到你的目的，这算你的优势，我也很欣赏。合作嘛，肯定有所图，如果你无欲无求，我还信不过你。但是你给我小心，要是哪天你敢对榆阳做这样的事儿，我饶不了你！”
　　他声音低沉，轻得如同耳语一般，可是每个字都像石头一样重重砸在童飞心头。
　　她的脸色由白转红，接着又变得煞白：“大哥，我明白，你和Yuliana对我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以后你们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一定不会对不起你们。”
　　罗平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对童飞笑了笑。这笑容风轻云淡，在童飞看来却令她胆战心惊。在这种环境下，她竟又不合时宜地羡慕起聂榆阳来。如果哪一天，也有一个男人愿意这样不计代价地呵护自己，她也愿意适度地付出真心。

　　聂榆阳回到家，屋子里空空荡荡的。她忍不住去纪景的房间里看了看，他并没有在那儿。
　　原本她是鼓足了勇气才回家，说起来也可笑，她是最擅长吵架的，应该最不怕面对这种场面。但是想到纪景看自己的那种警惕而又鄙夷的眼神，她有点犯怵。
　　不知道怎么回事，聂榆阳觉得自己好像变软弱了，不再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而变得瞻前顾后起来。
　　“夜汐”这件事，纪景和林维夏早晚会知道，她早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只是没想到童飞竟然会在那个时候扔出来这把刀。
　　她瞒着纪景让童飞继续参赛，一来就是为了伤害林维夏和纪景的关系，自己好出一口恶气。二来她费劲巴力地栽培童飞，就是为了让她参加比赛拿个好名次。不管童飞怎么做到的，毕竟是走到了这一步，聂榆阳不予许自己功亏一篑。
　　如果这件事不是在今天这个时候揭露出来，可能她跟纪景之间吵一架也就罢了。但是看当时那种情形，聂榆阳也觉得，这伤害仿佛是叠加了增强buff，已经在林维夏和纪景之间造成了无法弥补的裂痕——说来也奇怪，好像他们两个之间关系要是能缓和，纪景对自己也能好一点。
　　这种诡异的正相关关系让聂榆阳哭笑不得，仿佛林维夏是纪景钟爱的大房，而她只是一个楚楚可怜的通房大丫头。
　　聂榆阳走到客厅的吧台边，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仰起头一股脑地喝下去。管他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第二天早上她残妆未褪、头疼欲裂地醒来，听到卧室对面有动静，拖鞋都没顾上穿就冲了出去，就看见纪景拖着两个28寸的大行李箱下了楼。
　　聂榆阳追下去，拦住纪景：“你去哪？”
　　“管得着吗？” 纪景面无表情，垂着眼皮看都不看她一眼。
　　他一夜未归，看起来十分憔悴，上唇和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胡茬。想来他也一夜没怎么睡好，面上蒙着一层黑气，整个人也显得暴躁不安。
　　“童飞那件事，我没有别的意思！”聂榆阳抓住一个行李箱的拉杆死不放手，“我就是觉得那件晚礼服设计得真的很好，童飞一定能拿到名次。她要是能进前三名，我们公司还能借势再做一波宣传，现在又正是时装周……我真的是为了公司好啊！”
　　纪景松开了聂榆阳拉着的那个行李箱，仿佛她手上有什么病毒，会通过行李箱传过来似的。
　　他鄙夷地看了聂榆阳一眼：“我跟你说过她是抄袭的，你就不怕这样的作品会把公司给毁了吗？！”
　　“可她抄的只是小夏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的作品，只要我们不说，没人知道她是抄袭的呀！”聂榆阳这话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她就后悔了，懊恼万分地低下了头。
　　纪景唇边露出讥讽的微笑：“你果然早就知道，是不是童飞跟你说的？她看过那张设计图，上面有夏夏的签名。可是我问她的时候，她却死都不说。那天你明知道我在对你撒谎，你却一声不吭。聂榆阳，你什么时候这么有忍性了？我先前小看了你，也小看了她。哼，这条毒虫竟然还是我一手带大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骗我？如果你不骗我，可能我也不会这么做……”聂榆阳理亏词穷，声音越来越小。
　　“我骗你，只是因为不想再跟你因为夏夏的事情吵架。我让童飞退赛，不仅因为她抄袭了夏夏的设计，更因为这不是她的真才实学，而且她还犯了行业中的大忌！”纪景眼中布满血丝，痛心地看着聂榆阳，“如果被她尝到了甜头，她一定会变本加厉的！你以为你将来能管得了她吗？”
　　“我能！”聂榆阳斩钉截铁地说，“我以后一定会盯着她，毕竟她也不愿意沾上这种恶名，这对她来说，职业生涯就毁了，她一定不会这么傻。纪景，你就给她一次机会吧，这件事对我们大家、对公司都好。”
　　听到她说这种话，纪景的双眸中瞬间结了一层冰霜：“我以为我们只是感情不和，现在看起来三观也不合。再说，你外面有你的牵绊，我又何苦留在这自取其辱？”
　　“聂榆阳，我想要机会的时候你没有给我，你想跟我缓和的时候反而把事情做绝。我们两个之间现在隔了一个杳无人烟的撒哈拉沙漠，根本无法跨越。你觉得勉强住在一起还有什么意义吗？”纪景讥讽地说道，“其实我都不明白，你既然能从外面找一个，为什么没主动提离婚，你对他的感情又有多深呢？——也不知道那个罗平到底怎么想，同是男人，我不知道他怎么能忍这么长时间。”
　　他一把从聂榆阳的手中夺过拉杆箱，双手拉着两个箱子向门口走去。万向轮在木地板上发出“咯啦啦”的声响，就像碾在聂榆阳的心上。
　　这个时候门铃突然响了。不知道来客是谁，纪景停下脚步，怔了怔，他松开拉杆箱，走到门前从猫眼里看了看，赶紧开了门。
　　聂长生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口，他看见纪景身后的箱子，和聂榆阳脸上的泪痕，不由地皱起眉头：“你们这是唱的哪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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