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空城与夏日痴

　　叶瀚城开车停在一处路口，对等在那里的两个中年男人招了招手。
　　其中一个身穿深蓝色冲锋衣的男人看到他，带着身边的人走了过来，叶瀚城下车跟他们分别握手。
　　深蓝色冲锋衣对叶瀚城介绍身旁的人：“瀚城，这就是黄教授，痕迹学专家。”
　　黄教授大约四十多岁，身形瘦削，穿了一件颇有型的黑色呢子大衣，后背脊梁刀劈过似的板正，站得笔杆条直，看上去就令人想起中学课文里边的《白杨礼赞》。
　　他架着一副玳瑁眼镜，镜框挡住了他大半张脸，不苟言笑地对叶瀚城点了点头：“叶先生你好。”
　　“总听老徐提起你，闻名不如见面。”叶瀚城诚恳地说，“这次麻烦你们了。”
　　穿深蓝色冲锋衣的就是叶瀚城的调查记者朋友老徐，他看起来也四十开外，身形微胖，圆脸像一个发面馒头，长了一副慈眉善目的佛爷脸，一笑起来，脸颊上两个酒窝深得能装二两酒，看上去人畜无害，是个很好接触的人。
　　跟黄教授站在一起，他像极了跟在领导后面点头哈腰的秘书。
　　老徐摆摆手：“客气了，黄教授看起来严肃，但人很好沟通。你说的这个事儿可大可小，既然现在不方便报警，我们提前来看看也能搜集证据，免得打草惊蛇。如果证据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那至少也能判断一下，到底是意外的可能性大，还是人为因素更大一些。”
　　黄教授没说话，跟着点点头。
　　叶瀚城也客气地一笑，带着他俩上了车，径直开到了邱子洋出事的古堡。
　　叶瀚城之前让安桥跟古堡的负责人预约过，说想租这个地方拍广告短片。负责人表示目前古堡在整修，恐怕不方便拍摄。
　　安桥一听便知道肯定是在修整出事的楼梯扶手，如果不尽快过去看看，可能最后一点证据都没了，于是赶忙表示先过去看看场地，实在不行再说。
　　古堡本来就靠出借场地赚钱，这次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负责人也一脑门官司，一个是怕影响之后的生意，另一个就是担心EY告他们。
　　谁知EY并没有报警，也没有起诉，所以他赶紧找人来维修，省得到时候真把责任推给他，他全身是嘴也说不清。
　　但出于生意人的本色，有钱不赚王八蛋，他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安桥可以先过来看看。
　　叶瀚城到了古堡门口，跟保安亮明身份，保安核对过记录，便放他们进去自由参观。
　　一进古堡大厅，他们就看见一层楼梯处摆了好几桶油漆，几个工人穿着工作服正在给楼梯扶手刷漆，一层通往二层的扶手基本已经刷完。
　　“坏了，会不会都修完了？”叶瀚城郁闷地低声说，“我们晚了一步。”
　　“不要紧，先上去看看。”黄教授不动声色地说，带着老徐和叶瀚城径直往三楼走去。
　　木质楼梯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就像踩在叶瀚城心尖上，他担心这次会一无所获。
　　还好，工人们在修整二楼楼梯扶手，三楼坏掉的那部分还没有动。
　　黄教授走过去，蹲下来仔细查看了一下，眉心不由自主地敛了起来，看上去比之前还要严肃。
　　叶瀚城站在稍矮一层的台阶环顾四周，又伸头向楼下看去。
　　这古堡每一层挑高很高，从三楼到一楼的垂直高度差不多有十米，楼梯呈螺旋形，他想象着邱子洋从这里摔下去，狠狠撞到二楼楼梯——原来工人们在修的就是被他撞坏的部分。
　　从三楼摔下来，垂直落体撞在二楼扶手，再被弹到一楼坚硬的大理石地面，铜皮铁骨也摔碎了，何况是肌肉脂肪组成的人体。
　　叶瀚城看着这高度，觉得头皮一阵发麻，饶是他原本没有什么恐高症，恐怕也留下了一点阴影。
　　老徐也没打扰黄教授，而是站在叶瀚城身旁：“受伤的小兄弟怎么样了？”
　　“还在昏迷。医生说是脑干受损，具体情况要等他醒过来看。”叶瀚城眉间浮起担忧的神色，“听说脊柱神经没有受损伤，不会导致瘫痪，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能撞在二楼扶手上起了缓冲作用。”老徐也探头往下看了一眼，“这么跌下去，想想都疼。”
　　黄教授用手机拍了一下损坏的扶手细节，站起来顺着坏掉的地方向下看，然后又退了一步，观察着扶手的高度。接着他检查了左右两边扶手的坚固程度，又抬起头来看了看四周。
　　“这古堡里没有摄像头是吗？”黄教授低声问道。
　　叶瀚城：“这里平时没人，负责人说没必要装。而且本来这就是出租给人拍摄用的，比如复古的短片之类的，怕装了摄像头入镜会穿帮。”
　　老徐观察着黄教授的表情：“有发现吗？”
　　“不好说。”黄教授一句话，叶瀚城的心又提起来了。
　　许是做痕迹鉴定的技术人员更相信分析数据，现在只是简单观察了现场环境，他不太会轻易下论断。
　　叶瀚城想了想：“您能说一下大体的推测吗？这到底是被人推的，还是自己摔下去的？”
　　黄教授沉吟片刻，神态颇有些为难。
　　老徐看出来他的担心，劝说道：“你放心大胆地说吧，其实这次我们来看也就是自己做个推测。现场已经被破坏，咱们采集的证据也不做准。如果你要是觉得当中疑问很大，小叶也好从其他方面着手，或者直接报警，交给警察去查。”
　　“我个人倾向于是有人行凶。”黄教授眉头微微一展。
　　听到他的结论，叶瀚城并没有猜到结果那般的激动，而是心头生起一丛怒火，想想在病床上躺着人事不省的小邱，想想为他担心到寝食难安的丁雅美，想想因此而受尽折磨的阿夏，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恨不能把罗平当场大卸八块。
　　老徐的声音把他从愤怒中拉了回来：“你是怎么推断的？”
　　“其实很简单，这扶手的木头虽然有些年久失修，但并没有到不堪一击的地步。”黄教授指着完好的那部分扶手，“这两侧都还很结实，我刚刚使劲儿晃了晃，它们都还纹丝不动。一个成年男子，就算是二百多斤，伏在这扶手上，也不至于把它压断。只不过这栋古堡本来就不是来住人的，各方面设计都有很大的安全隐患，你们看这些扶手根本都没达到安全标准，只是起到一个栅栏的作用，在比较强的外力的作用下，就会发生断裂，导致事故。”
　　黄教授站在破损的地方向下看，看得叶瀚城心惊胆战，本能地伸手拉了他一把：“您小心……”
　　“谢谢。”黄教授向叶瀚城点点头，“还有，你们看，如果是一个人不小心压断了扶手，首先扶手不会一下子全断开，当事人会有一个反应时间自救。其次如果他没有反应过来，也应该是垂直向下自由落体，他更可能的情况是直接落在二楼的楼梯台阶上。你们看这个坠落的弧度，伤者撞到了二楼楼梯，跟垂直落体有一个至少四十五的夹角，明显是背后有人把他推出去的。”
　　“这样的话，应该是突然出手，趁受害人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要力气大且迅速，所以行凶者应该是个男人。”老徐问道。
　　“这个推测是合理的，至少是体型健壮的成年男子。”黄教授点点头，看向叶瀚城，“你怀疑的那个人身材怎样？”
　　叶瀚城神色严峻：“他小混混出身，从小打架打到大，推一个人下楼自然不在话下。”
　　黄教授认真地说：“小叶，听你的描述，其实你也能基本判定就是那个人干的，说实在，如果没有外力的话，一个正常的成年男子突然压断扶手摔下楼去的几率几乎是零。我也知道你是谨慎起见，才让老徐找我来看一看，这一点我很欣赏。不过，证明一个人犯罪事实的成立，除了要有相关的人证物证，你还要确定他的动机。”
　　他低头看了看这破败的楼梯和正在修楼梯的工人，继续说道：“你手里的物证等于被毁坏，司法机关很难采信，人证等于没有。那么动机呢？你能确认他为什么要害那个小伙子吗？”
　　“我能猜到，但是就像您说的，没有证据。”叶瀚城黯然地垂下目光，神色中忧虑重重，但随即他抹了一把脸，换了一副充满生机的表情，“但至少您能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我有信心从别的地方去查。等我大概弄清楚是什么情况，就直接去报警。”
　　老徐看着他，一脸忧心：“瀚城，你可千万注意安全。推人下楼这种谋杀方式大多属于临时起意，尤其古堡这个环境。但凡他有一丝犹豫，就可能会失败，可见这个人多么心狠手辣。要是他知道你在查他，他绝对不会让你多喘一口气！”
　　“嗯，你放心，我一定会多加小心。”叶瀚城点点头，冲他莞尔一笑，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你还记得半年前我托你查的那家服装厂的甲醛污染事故吗？当时事情解决了我就没有再深究，现在想想应该继续查下去，能不能把你的调查资料全给我看看？”
　　“你觉得是同一个人干的？”老徐本能地泛起疑虑，“这个人是谁？刚才你说他是个小混混，你怎么会跟这样的人扯上关系？要是帮朋友，查一查线索倒也无妨，可是瀚城，你要出了事，我怎么跟你妈妈交代？”
　　叶瀚城看了看一脸严肃的黄教授，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瞧你说的，我又不是半大孩子，难道还需要监护人吗？我又不是要一个人冲锋陷阵，不然我还在这费劲巴拉地找证据干什么？老徐，你不会到我妈面前告状吧？打破她的岁月静好？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老徐知道他这半开玩笑的抢白不过是为了掩饰他即将要做的那些危险的事，一向和蔼的面孔也沉了下来：“我没跟你开玩笑，你自己的身体状况你自己清楚。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你父母还怎么岁月静好？”
　　这番有些私人的对话黄教授不便插嘴，于是他便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看着周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突然拔腿便走，下了楼梯。叶瀚城和老徐也赶紧跟上，一起出了古堡。
　　“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本来也是为了帮朋友，我跟那个人并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叶瀚城脚步飞快地追上黄教授，一边简单地跟老徐解释。但是看老徐那并未展开的眉心，似乎根本不买账。
　　黄教授站在古堡院子外面四下张望，看到了几个摄像头，转身向古堡后面转去，发现外墙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探头，一直延伸到古堡背面。他问跟上来的叶瀚城：“这里的监控记录你能弄到吗？”
　　叶瀚城想了想：“直接要恐怕有点困难，但应该差不多。您有什么想法？”
　　“根据你之前的描述，出手伤人的应该是当天参与拍摄的人，只要查一下当时伤者不在的时候，还有谁离场，一一盘问就能找到嫌疑人。嫌疑人出手之后，他为了避嫌，肯定是要离开古堡的。所以……”
　　“所以通过查探古堡外面的监控摄像就可以判断那个人是谁，是吗？”叶瀚城飞快地接口，接着意识到自己有点唐突，不好意思地说，“抱歉。”
　　黄教授摆摆手，表示丝毫不介意：“其实这个事件并不难查，只是当时没有人立刻报警，嫌疑人又出自内部，他大可以趁接下来比较混乱的时候消除现场所有痕迹，所以就像我说的，取证太难。至于监控，我也不觉得乐观，看这个古堡的安保水平，当时摄像头开没开是个问题，如果有幸开了，那么已经过了两三天，监控记录是否完好也令人担忧。”
　　“对啊！”老徐忧心忡忡地接上一句，“就算一切都在，但瀚城你也不是执法机关，像我这样抖机灵耍手段能到监控室看两眼都很不容易，更别说取证了。”
　　“没关系，走一步看一步，如果这件事实在查不到，就从别的事情上下手。那个人干了不少坏事，总能找到证据钉死他。”叶瀚城嘴上这么说，神态却并没有一丝放松，心里沉甸甸的，觉得这条路似乎会十分难走。
　　可是难走又怎么样呢？他现在也只有这条路了。
　　老徐看着叶瀚城，半是感叹地说：“你说你这是图啥？为民除害吗？还这么置生死于度外，也够大无畏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叶瀚城苦笑着说，“我其实是为了自己。”
　　“哦？怎么说？”老徐脑洞不知道开到了哪儿，转了三百六十度弯，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因为那个小兄弟？”
　　叶瀚城：“……”
　　连站在一边装木头人的黄教授都有点绷不住，假装若无其事挪开视线，四十五度角看天。
　　“有部分原因是为了他，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叶瀚城干巴巴地说，“谢谢徐老师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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