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时间的人

　　翌日清晨，杨真诚收拾好自己，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迎接新一天。
　　她告诫自己昨晚的一切都是虚幻，都是梦一场。眼前看得到摸得着的事物方为真实，在职场取得一席之地、赚钱养家才是真实，诗和远方才是真实，她挺胸阔步，俨然职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高级白领。
　　“杨真诚。”远处传来谁的声音。
　　真诚循声望去，是秦光泰，在一辆跑车旁站着。光泰穿一身青蓝色西装，白色衬衫打着蓝白相间领带，头发打了发蜡，跟往常休闲装或运动衣的阳光亲民形象相比，显得稳重气派。真诚走过去，四处张望，假装淡定。
　　“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接你上班。”光泰盈盈一笑，像极了看见爱人的样子。真诚婉拒。光泰不由分说，旋即拉起真诚，打开车门，推她坐在副驾上。他从另一侧，进入车内，坐在驾驶座上。大脑像上了发条，真诚开始自导自演年度大戏：“莫非光泰悔不当初，挟我至山涧礁湖，杀人灭口，方可守住秘密？亦或是他痴情至此，投我所好，浪漫了时光，予我惊喜……”惊悚戏、偶像剧皆在杨真诚脑海里跳来跳去，情节细腻真实。光泰迟迟不发动车子，叫了几声真诚，见她不为所动，突然移到她面前，弄得真诚条件反射往后缩。
　　“安全带。”光泰拉过来真诚的安全带。
　　“啊，安全带，我自己来。”真诚反映过来，欲夺过安全带自己系上。不料，她伸手去拉带子，用力过猛，胳膊肘狠狠撞上秦光泰下巴。杨真诚受到惊吓，扔下手里的带子，忙不迭的托住光泰的脸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没事吧？”
　　光泰见真诚脸红得像玫瑰，说：“不疼。”
　　真诚发觉二人间距分毫之近，氛围过于暧昧，放下光泰的脸转向窗外。
　　“你别动就好。”光泰说罢，重新将真诚的安全带系好。
　　车子开到地下车库。杨真诚随光泰下了车，观察四周，找不到可乘搭的电梯。光泰拉住她的手，带她乘坐董事长专用电梯。
　　光泰想继续昨夜未完的话题。
　　真诚期待的则是在工位作业，正常上班，正常生活。不过还没来得及向光泰表明自己的心思，她已经被带到董事长的办公室。
　　办公室很大，除了必要的办公桌椅，还有书架和书，宛然一个小型图书馆，不过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便是那台跟秘密实验室里的一模一样的时光机---TJ1。
　　“这是我父亲的办公室，我也经常在这儿办公。”光泰介绍说。
　　真诚并无惊喜之感，反多些漫不经心，只自顾自地参观，将光泰置之一边。
　　“真诚，你还记得我昨天关于‘拿走时间’的话题吗？”光泰跟在真诚身后，提起昨日的事情。
　　“记得，”真诚转向光泰，毫不客气地说：“时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拿走，不叫‘拿’，叫‘偷’。”她没好气，“不过我挺好奇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那样说也没错，虽然我们拿走的是别人不要的时间。浪费了可惜。”光泰回复。
　　“你怎么知道被拿走的时间是主人不要的？如何定义‘浪费的时间’？再说了，时间是它主人的所有物，他们有权支配，珍惜也好，浪费也罢，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当然也要承当相应的结果。”经过一夜的苦思，真诚变得很理智。
　　“真诚，你知道么，你的想法简直和吉田夫人一模一样。另外，她也喜欢爬山。”光泰仿佛看见另一个纯子。
　　“吉田夫人是谁？”真诚问。
　　“是我们实验室里吉田博士的妻子，是一位很温柔同时很伟大的女性。”
　　“你说的没错，时间是由时间主人自由支配的。我们拿走的时间也是在他们的支配中进行的，因为即使我们不拿走，他们也会选择浪费掉时间。”光泰对真诚说。
　　“什么意思？”真诚听得糊涂。
　　“你随我来。”光泰又拉起真诚的手，往TJ1里走。
　　真诚的手被光泰牵过多次后，与光泰的手形成默契。
　　光泰和上次一样引导真诚坐下，设定好具体地址，按下“确认按钮”。他们来到一条街上。
　　通勤时间，各色行人匆忙行路，路上已几近恢复往日熙攘。行人神色匆匆，慌忙赶路，身体机能不动声色规律运行。
　　“早上班和晚下班的大脑活动大不相同。”
　　真诚也是上班族，她比谁都清楚通勤路上的人形形色色，思想行为千差万别。
　　如果你早上起来热情饱满地去上班，下午也觉得生活美好，那么这一天便是有收获的一天，有成就的一天；如若下班时充满绝望，千万次问自己为何做如此工作，这个工作意义何在，予我何物，时而久之，人比机器还像机器，这样的工作不做也罢，因为早晚你会为此后悔不堪。
　　“早上通勤路上，大脑为赶路规划路线，为迟到谋划理由，为项目策划方案，故而高度集中。这个时候的时间，不易拿走。”
　　“是‘偷’。”真诚纠正。
　　光泰受教19年，从未觉得拿走别人要浪费掉的时间是‘偷’。不过他并不打算因个名称而与诚姐闹得不愉快，因此折中说道：“非偷非抢，就叫‘取’吧。”
　　“‘窃取’。”真诚补了个字。
　　“窃取，窃取。”
　　他突然拍拍真诚的肩膀，示意她看向手指伸向的方向-------一位闭眼打盹微胖男士，几乎快要倒在旁边女士的身上，女士不知所措，面露些许尴尬。
　　“这个男士的时间很容易被拿、取，窃取。”换了称呼，光泰也成了大舌头。
　　“为什么？”
　　“此刻男子的意识尚存，不像深睡眠时完全没有，又不像醒着时意识掌控大局。意识似有非无，意志薄弱，易惊厥。如果他脑内有时间微粒，此刻时间已经不是他的了。”
　　“如果时间被窃取掉，这种情况对这个男人有什么影响吗？”
　　“他将完全失去这个时间里的所有记忆。也就是，丘脑不会收到他身体感观的任何信息。这个时间对于他来说是完全空白的。”
　　“完全空白，完全空白的话是不是可以让大脑进入深度睡眠，可以让大脑好好休息？”真诚结合光泰说的深睡眠无意识状态，得出此番疑问。
　　“不，他的意识并未完全出离，脑神经及区间的连接比较弱，并不像深睡眠时大脑的活动。因而，此人还是会累，会打哈欠。他跟睡着了的午休不一样。”
　　“到云逸广场站了。”有人喊了声。
　　微胖男子惊醒，茫然张望左右，继而看向报站屏幕，确认非自己所落之站，便呼了口气，放松僵硬的躯体。
　　真诚仔细观察地铁上一波波上来又下去的人。几乎所有人带着耳机拿着手机刷个不停，刷微博的，刷短视频的，刷信息的，刷题的，刷英语的……耍啥的都有；也有人站着闭目养神，或许在思考新的方案、新的小说架构或者新的迟到理由；偶尔有那么两个认识的人小声谈论着什么，脸上和眼睛里有星点快乐光芒；还有提着行李欲奔向他方或回归故里的人们。
　　光泰、真诚回到TJ1的肉身。
　　“我从没像刚才一样认真观察过路人，一是没时间，二是与我无关。今日大开眼界。不过，其实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吧。谁不是呢？”
　　光泰并没有接杨真诚的话，而是对着另一个方向喊了声“爸”。
　　杨真诚随秦光泰的目光移向办公桌的方向，看到TM董事长正兴致盎然地打量自己。她虽没见过秦至凛本人，但用膝盖想也能知道此人的身份。
　　“董事长好！”杨真诚弯身问候。
　　“你们继续，我回来取份文件。”秦至凛摇了摇手里的文件夹。
　　“爸，我送您。”秦光泰忙说。
　　秦至凛点点头。
　　“你先在这儿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要不我回工位吧。”
　　“等一下我。”
　　真诚知道不可再拒，抿了抿嘴唇，“好吧。”

　　秦至凛父子走到电梯旁。光泰按了F2---地下停车场。
　　“你已经跟她讲述了“时间位移”工程？”秦至凛问。
　　“恩，已经说了。”
　　“她什么反应？”
　　“跟吉田夫人一样。”
　　“你有把握她不会到处乱说？”
　　“不会，我相信她。也请爸相信她。”
　　“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她张扬了出去——？”
　　“不会的。”
　　“好吧。不过你也要注意她那个警察朋友。”
　　秦光泰点点头。
　　他们已经来到地下停车场，司机刘师傅在电梯门口等候着。
　　光泰直到父亲的车开到出口，才返回电梯。
　　真诚一个人，办公室里氛围有点儿诡异。
　　当光泰开门的刹那，真诚迎上去，像是见了保护伞。
　　“我想带你去另一个现场。”
　　“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果真，真诚的“思想影体”一到，她便知是哪儿。
　　“怎么来我办公的场所？要来这儿的话乘电梯不就好了？”真诚有些猜不透秦光泰的心思。
　　“通过你这几个月的工作，你对公司员工的工作有什么看法？”
　　“那太多了，从面试到现在，我总结了几点。”真诚似乎找到自己可以发挥的话题，一扫之前对大脑、“时间位移”、“思想影体”等这些从未接触过的东西的无知感。
　　“第一，这里的员工从来不加班；第二，在工作量不少的情况下仍能保持极高工作效率；第三，相较于我以前就职的公司，这儿员工流动性很小；第四，员工相处融洽，除了大批对你虎视眈眈的美女因为你心里有那么点小九九。”这个“你”字真诚发得尤其重。
　　“还有什么？”光泰问，睫毛忽闪。
　　“还有，他们并不知道秘密实验室的研究项目。”
　　“看来人事部对你的考察着实准确。聪明勤奋又好学，观察力强，是我TM可造之材。”
　　真诚不以为然，“这些个结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不过为什么这里的员工跟其他公司的不一样？难道——”
　　“其实我不说，我想你也能猜个十之八九。”
　　“他们难道被时间扫描仪给控制住了？”
　　光泰呵呵笑了起来，他觉得此时的杨真诚很可爱。
　　“当然不是。是他们自己热爱自己的工作，愿意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下班时，他们就轻松下班，不但不会有人占用他们的休闲时间，而且加班也是不被允许的。你上次加班，纯属你的上司和公司保安失职，一个没有提前告知你，一个没有上楼来查看。他们已经被“警示”过一次。”
　　“什么？我的加班害两个人背锅？！”
　　“不过放心，是他们诚心承认失职，没有人会给你穿小鞋。”
　　“我得找个时间专门登门致歉。”杨真诚有些愧疚，又觉得太不可思议，加班导致被罚还是大姑娘出嫁头一次听说。
　　“那他们为什么如此这般？是大脑里被植入时间微粒么？”杨真诚不解。
　　“其实面试是第一关。TM公司只招聘热爱自己所做工作的人员。第二关便是入职。职工入职时公司会对其进行信息存储，当然是用时间扫描器扫描一下就可以，被存储的信息不会像我演示给你看的那样详尽。他们的大脑中也没有时间微粒。根据信息数据，HR会对职工的表现作出评价，一旦有人不符合我们公司文化，我们会先给予培训和指教，若仍不能达到目标，就——”
　　“就劝退。”杨真诚见识过各个公司辞退员工的伎俩，不等光泰说毕，脱口而出。
　　“第三关是不是‘工资给到位’？”杨真诚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看我聪明吧”。
　　“对，很聪明。只有工资到位了，人心才会稳些，毕竟大家工作绝大部分人还是为了养家糊口。”
　　“而且，所有的诗和远方都需要经济接济。”杨真诚又抢了光泰的话。
　　光泰抚摸了下真诚的头，真诚下意识地脖子一缩，两肩一怂。事后，真诚质问自己干嘛像那缩头乌龟似的。
　　光泰带着真诚辗转了几个有代表性的公司，员工要么没精打采，要么过度透支自己，要么麻木地做着不喜欢的工作，内心不断问自己为什么，大脑不断闪过辞职的念头。
　　真诚明白这种感觉，曾经的自己还历历在目。每个挣扎的早晨，每个呕吐的夜晚。
　　最后，光泰带真诚到宋家齐家里。
　　和上次一样，宋家齐也是刚玩完电脑游戏，躺在床上抱着手机漫无目的瞎玩。不同的是，现在是白天。其实他的眼皮已经在打架，但就是不睡。显然，小伙子昨夜熬夜，甚至通宵。今个还是无法从虚拟世界脱离出来。
　　真诚也有这种体会。上了一天班，回到家茶不思饭不想的，就愿瘫在沙发上。等该睡觉的时刻，却被手机控制，有时兴奋地睡不着，有时舍不得睡。
　　“大脑是台自我清洁的机器，而睡眠切断脑细胞之间的弱连接，将其视为垃圾通过脑脊液冲洗排出大脑；同时，强化那些较为牢固的连接，以巩固记忆。这也很好说明为什么我们对很多来自外界的信息遗忘，学到的新知识需要温习。”
　　原来马斯洛记忆曲线是真的有理论依据啊，真诚想。
　　光泰用时间扫描仪对准宋家齐同学的脑门儿，黄色的光闪出来，而宋家齐脑门上浅蓝色的光正往外飞，像彗星的尾巴。
　　“看到了吗？那就是时间。”
　　真诚亲眼见到这个叫“时间”的东西竟有形态，可看见。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然后怀疑光泰是不是在变魔术。
　　真诚虽不懂物理，但好在看的电影多。她知道“时间膨胀”、“时间弯曲”甚至时光机、时空穿越等物理学上的术语，但，时间有形态，还有颜色，她不仅第一次听说，还亲眼目睹。难以形容，难道真如《三体》中所提——物理是不存在的。
　　真诚想去摸摸时间，光泰并未阻止。
　　只见时间像流动的水，从真诚指缝流过，继而混合成先前样子的浅蓝色尾巴，像小精灵。
　　“时间质量越高，颜色越深。”光泰将时宇博士们发现的时间质量解释给真诚听。
　　相较于宋家齐的时间质量，他父母的时间颜色深一些，蓝一些。
　　他们来到云北城最高塔。
　　星星、月亮照耀在灯火辉煌的城市上空，时间也在上空有方向地飞，从这头的载体流向那头的接受体。
　　“我的时间是什么颜色？”真诚问。
　　“天蓝色。如果按质量归类，属中级偏上。”光泰说，“不过，时间质量会随年龄和阅历、知识水平的提高而有所改变。当然，越是高质时间，越难拿——呃——窃取。”
　　“什么样的人会买时间？”
　　“时间贵如金，因此有钱人才能有这样的机会。总的来说，我们的客户有政客大佬、娱乐明星、商业巨贾等，也有公司慈善资助的平民英雄。”
　　“那时间主人都有哪些？”
　　“发呆的人、对周遭事物麻痹的人、半梦半醒的人、等待的人、找东西的人等，都是易窃取人群。博士们已经在时间微粒上设定好量、质范围，时间微粒会识别时间是主人需要的时间还是会浪费掉的时间。”
　　“如何判断发呆的人在浪费时间？”
　　“这个问题问得好。改天介绍时宇哥和闻靖姐给你认识，他们讲得比我清楚易懂。”
　　“我又要认识陈博士，又要认识时宇博士和闻靖博士，干脆搬来秘密实验室工作得了。”
　　“交友、认亲可以，工作就算了吧。”光泰打趣道。“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以后也会是你的亲人。他们已经知道咱俩的事儿了。”
　　“咱俩有什么事儿？！”真诚别过头。
　　“好事儿！”
　　“别乱说了。”真诚没好气。“我有个问题。”
　　“你问。”
　　“为什么我等待时时间过得慢，而找东西时时间飞速流逝？难道时间不遵循相对论？”
　　“这是心理作用。心理对找东西和等待产生的感受不同使然。不是物理学问题。举个例子，假设你等待爱人的告白，你会觉得时间太慢；如果你等的是一场考试，那你可能会埋怨时间过得太快。同样，如果你找车钥匙，时间飞逝，你很快失去信心，因为有人在等你；假设你在淘金，你会觉得时间太慢。”
　　真诚信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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