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日志]卿中有善吸猫者

　　“……”
　　李饼撩袍跃下，猫须打着尖儿。他猫眸瞪得溜圆，就见那膀大腰圆的壮士孙豹，对着单手拎着生人的卓野犯难。

　　方才还神气活现的女侠，只听撕拉一声，那脸色倏地白成白面皮子。她唇瓣发着抖，卓野本是打算松手将那人搁下的。怎么想李饼下来的这般及时，就思及她狠话方才撂下，只得挺了身子佯装无事。李饼那猫眼露着困顿的光，卓野身上那股子或新或旧的血腥味儿熏得他眉梢蹙起。

　　“卓野。”他震声道，“还不把人放下。”这算是一个台阶，卓野闻言顺着向下走，毫不犹豫就松指给人领子搁下。她不动声色地掸掸肩，好似在拂去什么灰尘。陈拾看了看李饼又看了看地上抽气儿的人，最后又瞧上动作颇具刻意性的卓野，最终挠了挠自个儿脸颊闷声地：

　　“这是干啥呀，拎人不是用的手？咋的还拍上肩膀了。”

　　卓野被这耿直孩子噎了一下。李饼知晓内情，很好心的没绷住猫耳立了立。她知道陈拾只不过随口一溜，她也轻咳几声回道：“有虫子飞上来了，刚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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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续的结案过程卓野没有参与，她经这么一打岔困意更甚了。李饼看出她的疲惫，便差着王七将她送回卢纳家休息，也算是惩罚——让这速来喜爱凑热闹的家伙，体验一把有瓜不能吃的快乐。

　　王七果然被整到了，他一路上阴沉着脸。好奇心强烈的几乎要溢出来，他抓耳挠腮般的不安分，像一只初见世面的跳蚤。那张颠倒黑白的嘴更是过分，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异闻杂史都给他叨叨了个遍。

　　“诶诶，小卓野！你知道吗——这大晚上的，女孩儿走夜路最-不安全了。”

　　“听说这条路啊，前几年死过一个坏了孩子的妇人呢~那血流啊流，一直流在这个瓷砖缝里，朝着四周干掉了。”

　　他侧过身子，金鱼般肿泡的眼睛眯成的只剩下一道缝了。卓野实在给他烦的厉害，稳着张脸任由王七将那腮肉贴上脸颊。

　　照理来说，凡罗刹缄默不言，旁的人就该担着心受着怕，忧心着自己的颈别被折的太狠当。但这王七今日竟犯了混，兴许是夜色太暗，瞧不见人脸色。一面不自知，一面接着嚷嚷：

　　“卓野，欸我说卓野！”
　　“你怎么这么没劲啊？啊？哥哥我可是为了你~放弃了这么——大的瓜！”
　　“喂喂喂？”
　　卓野没回答，她一提腕抬手就给这吵闹家伙来了一招皓腕流星锤。

　　果真，疼了，王七就不吵了。
　　所以有的时候，人还是不能太贱。

　　次日，日上三竿。

　　卓野假期未过，天儿正冒白尖儿就被潘梨花从被窝里往外拖。她是个办事儿雷厉风行的爽利主子，今早得了李饼知会的一声“卓野受伤了。”就赶忙儿给人喊起来了。卓野这会儿迷迷瞪瞪，脸上浮肿还填着腮，把她原本刀削似的脸衬着像尚未长开的稚童。她困困当当地说：“潘娘子，我休着假呢……”

　　潘梨花最看不得自个儿身前的人这副拖拉劲。她差使着丫鬟给这懒骨头梳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又随手捡出一套绢花头面。口脂抿蹭点儿在唇上，卓野轻睁开一只眼隔着模糊的铜镜看见自己现在的模样，心底嘀咕了几声：

　　有点娘。

　　有点娘？
　　潘梨花是什么人啊，敢在她面前想这混账念？

　　她自打嫁入这卢府不久，就带着这毛发稀少瘦不伶仃的野丫头了。养到这么大，就这、说难听点儿的——见她摸摸肚子，就知道对方要放什么口味的屁！“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给我收起来。”潘梨花扭着绢帕，没好气的冷哼一声，“就这会儿才有个女孩样。”旁立两侧的丫鬟闻言皆掩唇轻笑，但卓野面对自家人时脸皮素来比城墙厚。

　　“那我平时像什么呀？”她捡起一块点心盒里的蜜渍桃花糕，还没尝到味儿呢就被潘梨花迎道截胡：“像那乡野捡的獾猪。”卓野沾沾唇面胭脂，掉了一块的润红像破了皮的樱桃，果肉粉中透着白。“我饿了——”她拖长调子，像是在撒娇。潘梨花见了直觉火气攻心，她不想再同这邋遢小娘子多言。

　　潘梨花一手抓起卓野后领，她便如一空篮子般被拎起。到了门前，潘梨花丢她的时候像是在丢什么脏手的垃圾。“行了行了，赶紧滚去大理寺。卢纳在那里等你。”卓野还没反应过来呢，只听“砰”的一声，面前就只剩一道玄色紧闭的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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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的大理寺，格外热闹。

　　“那谁啊？”一录事打扮的青年暗戳戳同身旁的公事嘀咕道。
　　“……卓，卓野吧……”另一人不确定的答道。

　　圆日之下，阴翳避走。鸟雀枝头婉嗓调儿转，胡琴声掺着温柔的风。九卿之首的大理寺里进了个俏生生的女人，就像是泥巴窝里生出一朵娇嫩嫩的花。

　　她今日着一身齐胸襦裙，垂鬟分肖髻余几缕乌发落在月白的颈。缎面是艳的红，便衬着她这身常年不见光的惨白皮肉更是呈出病态。这女子落步轻盈，不见丝毫女子媚态的女人，便是浑身每一处舒坦的别扭卓野。

　　“妹妹，你变性了！？”王七惊叫。

　　他老远便知了今天这场骚动，快步子交付工作，挤进人堆里脖子伸长像根麻绳。这会瞧见熟人面，吓的眼珠子都快从那眶里挣出来。

　　“谢谢。你真的是录事吗？为什么这么低劣的病句都能说得出口。”卓野僵硬转过脖子，她皮笑肉不笑的从牙缝里挤出干巴巴的谢，听进耳朵里的意思倒像是“我谢谢你全家”“我■你老■”之类的意思了。

　　王七好了伤疤忘了疼，皮糙肉厚打不死。昨夜眼上给制裁的铁拳青黑褪了没影，想着今日也得给这张白净面皮上添点儿彩笔。听了卓野这声刀子语自然也不咽下，他拱拱手撑出一副正经模样回敬道：“哪里哪里，那也没有卓司直的扮相惊世骇俗。”

　　他这话也没错，要知道卓野平日里可都是一副男人扮相的。当今儿兴盛女扮男装，也正好随了她的意。查案办事，穿着一身裙裾算什么样子？灰白素净圆领袍，青丝高束挽发冠那是常事，端的就是那翩翩公子样。

　　像今日这般一身女装，擦着胭脂水粉那是极少极少的了。

　　思及至此，王七又止不住再打量了几番。最后还是崔倍拉住了王七，以防止他在大鹏展翅的边缘，把自己给扇死。“卓野。”他说。“卢大人让你去找他。”

　　“去哪儿？”卓野问。
　　崔倍拉着王七要走，他不紧不慢地应声：“他说你自己知道。”

　　我自己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自己知道？

　　她就这么顶着不时投来的视线，硬着头皮往前走。大理寺终日繁忙，因着与刑部私交甚好，时不时也得调动人手帮着对方处理烂摊子。妖后当道，朝野明着稳当，实则暗潮汹涌。

　　卢纳每日上朝前都似将士将死，退朝后都得去祠堂烧柱高香。

　　听闻孙豹受了惊，今早起来时眼睛肿的像两个大核桃——也不知道有没有王七的眼睛厉害。阿里巴巴被抓去练习听写了，主负责人好像是王七？估摸着，没什么好果子吃了。陈拾……她慢慢腾腾在路上逛荡着，反正逛遍了总能遇上人的。

　　少卿大人持续着日复一日相同的工作，提笔，落笔，合卷。陈拾呆在门口打着困，他昨晚没睡饱。他时不时往门里瞄几眼，见李饼端正坐着批改卷宗，心中不由升起敬畏之心。他家猫爷实在是业界楷模，勤勤恳恳也不知疲倦——只是嘴叼了些，每日都得靠着他同蔡叔斗智斗勇，才能多吃几两不足拇指大的肉。

　　“陈拾。”李饼缓声唤道，陈拾连忙打起精神来“怎么了，猫爷。”

　　“今天下午没什么事，我放你半天假。”他掀起眼皮，长时间紧盯一处让李饼有些视觉疲劳。陈拾闻言揉了揉眼，还以为手在做梦。“啥……啥…？猫爷，你给俺说啥？”他不确定的重复了一遍，李饼嗤他道：“怎么，连放假都听不懂了么？”

　　“那我可以来顶替陈拾的位置吗？交班。”一声带着笑意的女声掺和了进来，把陈拾正想说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来人语先至，再是一阵甜腻腻的香风。混杂着各式胭脂水粉的香：丁香，睡莲，马蹄莲。沉甸甸，黏稠稠的气味钻进猫儿敏感的嗅觉中。李饼皱了皱眉，他低声道了一句：“卓野。”他语气听起来甚是不悦，也不知哪点儿被触怒到了。

　　她对这完全不在意的，李饼吓不着她。

　　“你又怎么知道是我了？”
　　“少卿大人——。”

　　那从池面扶起的穿堂风在水面的涟漪上摔得踉跄，跌跌撞撞地奔向未出室的小娘子香薰过的裙摆。金色的，清澈的眼睛把剔透玲珑的人呀，也照的清澈明亮。

　　“好好叫人。”李饼厉声道，声音倏忽间拔细，破音卡在舌苔底听不见末音。

　　朦朦胧胧的，被轻佻撩拨起的黑发，像一段凌空而长的枝丫。它颤颤巍巍的，带着绢花小簪生在发上的娇嫩欲滴。李饼见过一把刀豁了口的样子，却没见过它扣上应有的鞘，擦净尘土后露出藏品应有的珠光。此刻，他收回视线，猫儿似的绒掌捏紧又松开，好像在攫取着方才带着颗粒状的风。

　　“好吧，少卿大人。”卓野对着手指，她心口不一，反正不把教训话放在心上。她是一株野草，烧了再长，除了潘梨花以外没人再能约束的住。李饼说话严厉的像一位长辈，猫须绷直，只在没人见到的地方，绒耳尖而掠风颤颤。

　　“我不是叫你在家中休息吗？”他轻咳了几声，找回自己的声音。
　　“要先回答我的问题才行。”卓野道。

　　“没有为什么。”

　　就是这么一句问题，磕在牙腔里。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也没办法开口说出真相。李饼陷入了缄默，他垂首看向沙土里曲折蜿蜒的蚁虫。没有说那些厚重的粉香里，流动着极小极小的木香。冷，冽，又甜、像消融冰雪后依旧迎着三月阳春的花。

　　这是他所记住的味道。
　　也是属于她的：在艳俗的脂粉，在薄如蝉翼的血腥味中……

　　最干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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