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百象

　　江南的夜景万家灯火，有烟雨氤氲，弱水空蒙，轻舟乌篷如画，放眼望去，有如一幅水墨长卷。

　　可惜也入不了伏厌思的眼。她正站在一桥头前，双眼放空地望向远处，目无所指。

　　有夜风吹过，撩起她满身的异香和红衣，倩姿美人，惹了不少路过男子的眼，可却无人敢上前搭话，伏厌思身上此时有种厌世的清冷，不同于以往的活泼灵动。

　　自尊琼世见过王清浅，她也是医家出身，说起她父辈的交情伏厌思竟才知红豆一事，若想真有奇效，倒也不枉自己偷跑出来这一趟了。

　　如今不知圣巫婆婆发现她不见一事没有，她要抓紧时间去寻血绛草了。

　　想到这，伏厌思准备今晚便启程前往庐州。看来即便她花了十年研医问药，走遍四海八荒，可这世间之大的药理还是不能精通，老红豆、血绛草，这些东西她都还不甚了解过。

　　“殿下。”忽然一声唤自伏厌思身后传来，拉回了她的思绪。

　　蔚净出了红豆阁，听闻伏厌思孤身一人行至桥边，他便也跟了来。

　　“何事？”伏厌思并无心应付他，她也从无心应付任何人。

　　蔚净见她一脸并不想要理睬自己的神色，他原本温柔期待的眼神也蒙上了一层黯淡。

　　但这一切也算是意料之中，他秉着君子之礼，拱手前屈身道：“蔚净在此谢过殿下救命之恩，若非殿下出手，或许此时我便不能站在此处了。”

　　伏厌思对此并不在意：“看在尊琼世时你借过我厨房的份上觉得你罪不至死罢了，至少没有风谀那个贼眉鼠眼却还装作道貌岸然的老家伙惹人碍眼。”

　　“风氏门主行事为人确实不妥，可蔚氏与风氏两门乃是故交，我虽有心疏远，却也不好坏了两门父辈时结下的情分……”

　　“好了，你们的事我不想知道。”伏厌思说道：“让一下，你挡住我的路了。”

　　蔚净被打断了话，心中升起懊恼，可他的高傲不允许他表现出落寞的神情。

　　伏厌思欲与他擦身而过，但他往旁边一步拦住了她：“殿下！”

　　“还有何事？”

　　蔚净深吸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一盒刚刚从首饰妆脂铺里买下的胭脂，十根手指轻拿着递到伏厌思面前：“方才路过一女子妆铺，里面的掌柜说这胭脂好用，画敷于脸上气色红润，笑靥可如花；这江南是水粉之乡，便想送一盒胭脂予殿下，以做谢礼。”

　　伏厌思看了一眼那胭脂盒，鎏金雕花的开阖，小巧而精美，看起来并不是什么集市上的便宜物件，可她并没有放在眼里——

　　“我平日不爱用这人间胭脂，我身上的香料脂粉都是我神族天渊之境的红色水仙所调制，且我爱研药，你这胭脂里可不知是放了什么东西，当心掉进去毁了我的药，免了。”伏厌思拒绝道，就要走开。

　　“殿下……”蔚净再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眼神看似坚定却又闪烁着，脸色有些欲言又止：“这胭脂——名为‘合卺脂’。”

　　人间典籍《礼记.昏义》中有载：夫妇共牢而食，合卺而酳。

　　人族间男女相悦，大婚上共盟鸳鸯之誓，便有“合卺礼”——将一只卺破为两半，各盛酒于其间，新娘新郎各饮一卺。

　　匏瓜剖分为二，象征夫妻原为二体，而又以线连柄，则象征由婚礼把俩人连成一体，故先分而为二，后合二为一。即民间所言——交杯酒。

　　“合卺脂”意义为何，伏厌思身为大地之母自然是知晓的。

　　伏厌思愣了一瞬，随即坦然而干脆利落地说道：“在尊琼世你便该知道，我心属意于谁。且我是神族圣女，连死后都要以圣洁之躯化作人间甘霖福泽大地，你这样凑上来，就不怕天下唾骂万民讨伐吗？”

　　“若我能寻到传国玺呢？”蔚净正色说道，两眼认真地看向伏厌思：“若我能寻到传国玺，成为天下贤主，得天降祥瑞风雨甘霖，届时便不必你以身泽世，那时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天道周而复始，先是以大地甘霖雨露滋养人族，人族心念汇生圣女，圣女死后回归大地，轮回不息，生死有数。

　　但传说上古时黄帝登位一统神州，大地得一贤明之主，天降祥瑞，风调雨顺近百年；传闻得传国玺者得天下，那是天选之人，蔚氏依靠琼龙脉建门立户，传承下许多上古秘事。

　　蔚净虽无心传国玺此等传说中的神物，自负仅凭自己的学识修为与才干同样能够将蔚氏建为修真仙门百家之首，可他想要娶伏厌思。

　　若能得传国玺，成了天下贤主，他若要娶神族圣女，世间还有谁人敢拦？连神族都说不出二话了吧。

　　伏厌思没有想到蔚净竟还有如此心思！？

　　传国玺一事神族也是有所知晓，毕竟其先祖是异族，可传国玺已然消失数千年之久，人族间再无人见过，也鲜有记载；凤毛麟角的典籍中所载的传国玺都言其是秦始皇帝所制，孰知其为上古神物。

　　伏厌思曾经不是没有想过传国玺，如若历烨能得了，他定会是天下皆心悦诚服的贤主，他们之间便不会再有任何的阻碍。

　　可相比起去寻一个千年来都不见踪迹的传说之物，希望虚无缥缈，伏厌思更在意的是能够研尽世间医理治好历烨的弱症，若他能长命百岁事事顺心，她也并不奢求能有朝一日与他有夫妻之实。

　　不求与君同相守，只愿伴君天涯路。历烨的性子，除了她还有哪个女子能近他身呢？

　　如今蔚净一番话，给了伏厌思太大的震惊——

　　“传国玺可出世了？！”她看向蔚净的眼神都变了，苛刻而冷酷。

　　若真如此，天下又会有多少腥风血雨起？乱世若起，历烨身为人族修真天师，定会牵扯其中。

　　蔚净见伏厌思的神色变得如此针锋相对，他放下了手中的合卺脂，心味复杂：“不，我只是说，如果。如果我做到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不会。”伏厌思斩钉截铁，但神色松下了不少。

　　“为何？”蔚净撑着语气和面子，让人也看不出他有多失望：“若是历天师，他历烨可愿为你去寻传国玺？传国玺一出，定会举世蜂拥而夺，如若是历烨，他必定会以天下为重而你为次。可我不一样，我愿为你冒天下之不韪，这江山与你我可兼得在手，也定不让你为难！”这话说得满是骄傲自负，雄心壮志。

　　伏厌思却不为所动：“这便是你与他不同的地方。”她冷冷地说道，看向蔚净的眼神充满了居高临下。

　　“你趁早死心吧，在我眼中烨哥哥是天上星辰，而你不过江池河灯。若你敢用传国玺引起人间骚乱，我定不饶你！”话音落下，伏厌思便毫不留情地与蔚净擦身远去，撞掉了他手中的胭脂。

　　蔚净低头看那脂粉散了一地，夜幕里的街巷纸灯昏暗，照不亮这脂粉红。

　　他的手微微紧握，又是历烨。南蔚北历，世人皆言他云中历氏有历烨，却不晓他江陵蔚氏有蔚净吗？

　　看着伏厌思远去的那一抹艳色张扬的身影，蔚净心生一股不甘心。

　　伏厌思下定决心今晚便要启程前往庐州，她的时间不多了，若被圣巫派了人来找到她，此生她怕是出不了天渊了。

　　“桂花炒栗子哎！桂花炒栗子啊！”街上的大爷叫卖着，一阵桂花糖伴着热栗子的香气传来，钩住了伏厌思的脚步。

　　她今晚还没有吃过东西呢。

　　就在她驻足的一瞬间，街角转身而过便是历烨带着历温走过来，两个人猝不及防地四目相对，这正是在红豆阁前。

　　今日之事众人皆未外传，风氏将红豆阁把守了起来，事后助阁中恢复了原样，如今宾客依旧，门庭若市。

　　这时青城恰好想来红豆阁找历烨说点事，刚刚白羽衣走了他才想起自己身上忘尘给的盘缠不多，要是一路去到庐州虽然有阿晚在，省短了许多路程，可这钱财还是少了些，就想来问历烨“借点”。

　　却正巧碰上了伏厌思和历烨两人遇上了。

　　青城很有脸色地上前去拉过历温：“哎历烨，借你家小师弟给我一用哈我找他说点事。”

　　“青城公子有何……”

　　“有什么事我们一边说去来来来。”历温话都没说完就被青城拽到一旁去了。

　　历烨自然知道青城是故意的，虽然他的理智告诉自己要和伏厌思保持距离，但他今晚便要回云中，倒也不在这一面上了。

　　伏厌思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要跑过去抱住他，像往常一样挂在他身上，可她堪堪忍住了，伸出去半步的脚又踏了回来；历烨看到了，沉默不语。

　　身旁人来人往，走过男女老少谈笑风生，亲昵言语调笑怡然，可他们之间，仿佛隔了重山万水般，谁也没有上前一步。

　　伏厌思看到了历烨手里握着一包东西，但不知是什么；历烨见她眼神往自己手上瞟，便打算将手中的东西递过去。

　　可一位手握木制玩具身着绸缎的小男孩自红豆阁中跑出来，一把撞翻了历烨手中的纸包，里面的桂花炒栗子滚了一地，还洒下了一地白糖。

　　小男孩奶奶地说道：“对不起。”然后握着自己的玩具转身便跑了进去。

　　历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浪费了。

　　伏厌思眼看着那一地的桂花炒栗子，忽然心里有些想笑——她曾经对历烨说过，平江城的桂花炒栗子很好吃，尤其是沾上白糖。

　　他还记得。

　　历烨清楚地看见了伏厌思眼中对他的灼灼情意，他握紧了手中的泽光剑，拱手行礼。

　　伏厌思见他要转身离开了，忽然着急起来：“你要去哪？”

　　历烨直视向伏厌思的眼睛，又故意地下眼眸移开了：“回云中。”

　　“回去做什么？”

　　历烨不回答，只是说道：“殿下珍重，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是什么时候啊？”伏厌思追问。

　　历烨还是不回答，转身便离开了。

　　伏厌思想要出声叫住他，可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看着那个持剑负手的白衣少年，一步步走在这白墙青瓦的江南街巷上，渐渐远去。

　　夜巷上灯火阑珊，纸糊的灯笼里烛火阑珊，人来过往。

　　但其实人总是不知道，所谓后会有期，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如期而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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