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厂

　　成化十七年二月，鞑靼从海东山进入边境剽掠，成化帝命朱永、汪直、王越出兵大同。他们三人分布官兵追杀，到黑石崖大败鞑靼，斩首一百十三级，大胜。

　　汪直接连的胜利让成化帝圣心大悦。从威宁海之战后，达延汗过了一段时间便卷土重来，不知为何他对大明边境的骚扰更加频繁，只是总打游击战，令大同等守军措手不及，不胜其扰。

　　这次汪直他们紧紧咬住了鞑靼军队，追击至黑石崖，再次打得他们狼狈而逃。

　　一时间，大同总兵范瑾、右副都御使戴缙、御史王恕、吏部尚书尹旻、辽东巡抚王宗彝等俱上奏请封汪直等人，就连内阁刘珝都默许此事。

　　汪直身为内臣，无秩可升，于是成化帝下旨，增加他三百石食米。以一年十二石为一级，成化帝一口气给汪直增加三百石，前所未有也！

　　而汪钰因为汪直的缘故，不过报捷有功而已，竟从锦衣卫指挥使升至锦衣卫指挥同知。

　　同样的，威宁伯王越加升太子太傅，执掌前军都督府，提督十二团营。他的儿子王时不仅升为度指挥佥事，年仅八岁的儿子王晰也荫封为锦衣卫百户，允世袭。现在王家一家四子，全部是锦衣卫。

　　朱永的保国公爵位因此可以世袭，成化帝同样加升他为太子太傅，他的儿子朱暟升为指挥同知。

　　万安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百石，三百石啊！汪直小儿何德何能！不过斩级那么一点人头，算得了什么功劳？”

　　彭华捻着胡子，“什么是功，什么是过。杀一人是功，杀千人亦可是错。是非公道，自在帝王心。在皇上心中，汪直是头一号人物，他在前线为皇上出生入死，就这独一份的功劳，你我望尘莫及呀。”

　　万安哪里不明白，有汪直在，芝麻绿豆大的功劳，成化帝也恨不得捧上天。而跟在汪直后面趋炎附势、想借着他的手向成化帝讨一讨恩典的更是数不胜数。盖因只要汪直开口，想为谁讨个恩典，成化帝没有不答应的。官员的升迁那简直是易如反掌，就比如那个辽东巡抚王宗彝，阉党！

　　刘吉道：“万公莫急。”他面前摆着一只白玉瓶，里面插着今年最早开的几株桃花。刘吉正拿着一把银剪修剪。

　　万安气闷，“你倒是坐得稳。”

　　刘吉笑得高深莫测，他不急不缓地说：“万大人有所不知，修剪花草呢，要慢慢儿来，不能一下子伤到枝干。下手一定要精巧，先从旁边多余的开始，旁逸斜出的剪掉。剪子在你手里，最后还不是你想要什么样它就是什么样儿，您说是不是。”

　　咔嚓一声，一截枝干萎萎落地。

　　彭华端看这株桃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子之于归，宜室宜家。是个好兆头。”

　　万安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拍手赞道：“好主意！”

　　昭德宫内，万贵妃骤然听此消息，如遭雷击，惊得说不出话来。万通还全然不知，美滋滋的喝茶。

　　过了好一会儿，万贵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拿过万通的茶盅往地上一砸，劈头盖脸地骂道：“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万通看着地上碎成片的瓷杯，也挟了怒气，“怎么了怎么了，女大当婚，我做长辈的给她找门亲事您怎么还骂我呢！”

　　万贵妃拿手指着他，“唐春才多大，李孜省都五十八了，当她爷爷我都嫌他老！你让唐春去伺候他，你要不要脸？你想讨他们的好，我不拦着，但你也是看着唐春长大的，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你是不是想害死她！”

　　万通不以为意，眉头一压，显出几分阴狠，“哼，小时候我看她还是个听话的，现在长大了倒成了个野丫头，威宁海之战，她给我们添了多少麻烦您知不知道！李真人有什么不好，说不定得道便高升呢，现在有多少人想走他的门路，唐春迟早要嫁人，去李真人身边我看就不错，她还得谢谢我呢。”

　　万贵妃来回走了两圈，转过身冷笑道：“你是好话说尽，坏事也做尽，又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真那么好的事你自己怎么不腆着脸去李真人身边伺候呢？”

　　万通闷闷地说：“得，我在您这儿落不着好。可我是为了自己吗，我都是为了万家啊，这婊/子当了也值了！姐姐你身在后宫，哪里懂得朝廷上的事！”

　　他又嘀咕，“反正皇上也知道了，您说什么也不管用。”

　　万贵妃目光如刺，“你说什么？”

　　万通说：“我说，李真人已经向皇上说了此事，现在估计正在乾清宫呢。这事儿啊自有皇上做主，咱们都说不得准。”

　　万贵妃身子一晃，莲儿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娘娘小心！”

　　万贵妃深吸一口气，缓过来，对万通道：“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昭德宫！”

　　万贵妃声如洪钟，万通只好灰溜溜地从昭德宫离开。万贵妃喝了一盏茶，然后扬声嘱咐，“一个字儿都不许传到唐春耳朵里，谁敢嚼舌头全部打死！”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与万通说话的时候，唐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因为她正在乾清宫内，听李孜省身边的小道士絮絮地说：“……她命带华盖，不宜入常人之家。若能到真人的门下，侍立左右，为国祈福，岂不是一大美事。”

　　成化帝坐在御座上，听小道士说了这么一大堆，只轻轻地唔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脸上亦不辨喜怒。

　　李荣听了，眼角压低，嘴巴一撇，鄙夷地转过头去。

　　小道士把他们嘱咐的话说了，不见成化帝表态，心中很是忐忑。这事儿有风险，皇上答应了皆大欢喜，若是一个不慎惹怒了皇上，他可就成了替罪羊，活不过午时了呦。

　　成化帝看向立在一旁的唐春，是个桃腮杏眼的漂亮姑娘，她上着杏色妆花缎交领衫，下穿暗花织金妆云凤纹裙，边襕为朵云纹和麒麟纹。她从小就爱美爱扮俏，发髻簪着珠宝钿花，耳朵戴着玉坠。

　　但她此时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成化帝道：“唐春，你以为如何？”

　　唐春抬起头，面色无波无澜，她看向小道士，说：“道长，你既拜入李真人门下，自是不同常人，应当也学了一些占卜、符篆之术。”

　　小道士口中称是，“自然。”

　　“我小的时候，我娘曾在我身上刺了几个字，请道长算一算是哪几个字？”

　　小道士眼珠转了转，这怎么算？在皇上面前，他也不敢说自己本事不到家。

　　他一扫拂尘，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刚张开嘴，就见唐春凑到他跟前，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黑白分明，吓他一跳。

　　“我告诉道长吧，是精、忠、报、国四个字。”

　　“哈哈哈。”成化帝一听，忍不住笑出声，乐不可支地拍了拍扶手，然后故意沉下脸色，“大胆，怎么能和道长说笑？”

　　小道士面色一窘。

　　唐春却不笑，正色道：“我再问道长，何为忠，何为国？”

　　小道士额头冒出汗珠，“这……”，这他不敢答呀！

　　听唐春如此问，成化帝收起了笑，看向小道士。

　　唐春走了两步，负起手，“凡人君者，覆载万民而兼有之，烛临万族而事使之。是故以天地、日月、四时为主、为质，以治天下。天覆而无外也，其德无所不在。地载而无弃也，安固而不动，故莫不生殖。圣人法之以覆载万民，故莫不得其职姓，得其职姓，则莫不为用。”

　　她站定，低眉拱手，“君主国，国为君。承蒙李真人看重，还请道长回禀真人，唐春只忠君一人，不事二主。我即使身在道观，心亦在俗世，实在不能服侍真人。”

　　小道士不知该如何作答，“这，实在是……”

　　他慌忙看向成化帝。只见成化帝微微颔首，“就按她说的。”

　　他只好垂头丧气地退出乾清宫。

　　见状，李荣鼻子轻轻哼出一声，等小道士退出了乾清宫，他才露出笑脸，“皇上用茶。”

　　然后又对小内侍努努嘴，“没眼力见儿的，快给小春搬个凳子坐。”

　　成化帝横他一眼，“你倒是会卖人情。”

　　但语气并未有不满之意。

　　李荣乐呵呵的笑，“臣哪敢呢。这不是看唐春站了好半天了，腿都要站肿喽，替您心疼她嘛。”

　　等唐春走后，成化帝去软榻上午歇。李荣跪坐着给成化帝敲腿，时不时抬头看成化帝一眼，殷勤道：“皇上，轻了还是重了？”

　　成化帝微阖着眼，“想说什么就说罢，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多话。”

　　李荣笑了笑，才慢慢说道：“臣就是想啊，这个李真人也真是的，想跟您求个恩典也不亲自来，派个什么徒子徒孙，话都说不利索，听着让人干着急。臣寻思了半天，普天之下，唐春只伺候过您和皇贵妃两个人，多一个都没有。他一张嘴就要把唐春收入门下，这也忒放肆了，唐春才多大啊，真让她进了道观，贵妃娘娘非得哭死不成，到时候还得让您闹心。”

　　他一顿，瞧着成化帝的脸色。

　　成化帝嗯了一声。李荣才继续说：“我看李真人近来解卦，好几次都不太准。是不是俗事太多，心思用不过来啊？”

　　成化帝哂笑，“他身在俗世，心在俗世，自然免不了‘俗事’。”

　　李荣了然，继续低头敲腿。

　　唐春走在宫道上，缓缓地，裙摆微动，姿态亦是端庄。她拿出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轻轻按在额角，拭去鬓角的冷汗。

　　她刚才的一番话，可谓是急智。她心里一阵后怕，如果今天换了别人，如果是李孜省亲自来，她兴许根本辩不过他们。到时候只能仰望天颜，全看成化帝的心意了。

　　冷风吹过，吹得她头脑清醒了些。唐春回身看去，只见阳光下乾清宫碧瓦飞甍，威严耸立，一如既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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