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厂

作者:谭舟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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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州女真


      又过一年,即至成化十五年五月,其他地方已经春光酥容,辽东却还冷得很,需要烧火取暖。

      建州左卫位于图们江流域,五月了,地上还是厚厚的积雪。

      有几个人踩着雪走过来,脚下吱呀吱呀的雪声,伊里把手缩进袖子里,说:“今年冬天好像更长更冷了,冻死了我们好多家畜,乌希哈昨天还跟我说吉兰萨满准备要祭拜天地,祈求寒冬快快过去。”

      他一张嘴就呼出一股白气。

      旁边的巴克坦说:“乌希哈刚有孕,你让她好好休息,不要跑来跑去了,给你生一个漂亮的宁聂里齐格才是最重要的。”

      宁聂里齐格是春天的意思,伊里和乌希哈已经有了三个儿子,他们希望这次能生个女儿,等到来年春,生一个健康的、代表春天的宁聂里齐格。

      伊里嘿嘿的笑了起来。

      他们俩是亲兄弟,两人言笑着,唯有中间的男人一直沉默不语,眉骨上有一道伤疤。

      走了一会儿,他们穿过集市,今天是赶集的日子,路边商贩格外多,有汉人、女真人还有蒙古人,有时候还会有朝鲜人过来,牵着马牵着驴的,都在讨价还价,商量买卖。

      突然一阵嘈杂从前面传来,有一小撮人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嚷嚷什么,隐约还有哭声。

      伊里几人对视一眼,皱起眉头,快走了几步穿入人群中。

      一个女真打扮的老妇人在人群中央,坐倒在地上,怀里死死抱住一个铁锄头,脸上涕泪纵横,身上沾满了泥巴。

      另一个年轻男人站着,腰间别了把刀,汉人面孔,官兵打扮,正伸手去抢老人怀里的铁锄,一边恶狠狠的叫骂:“老东西,快把东西给我!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妇人力气小,直接趴在地上抱着锄头,哭喊道:“别抢我的东西,这是我卖了布花钱买来的!”

      年轻男人不理,握着锄头的一头拖着老妇人走。老妇人的头巾散落一地,但还是抱着自己的锄头不肯撒手。

      “救救我,快救救我吧!不能被他抢走啊!”

      围观的人正欲伸手,就被男人瞪了一眼,“我奉命办事,你们谁敢动?上头都说了不许私下买卖铁器农具,你是瞎了还是聋了,知法犯法,要不要命了!”

      听了这话,旁边的人又讪讪地缩回手。

      他也被惹恼了,伸脚往老人肩头踹了几脚。

      “啊!啊!”

      凄厉的惨叫传遍上空。

      伊里怒气冲冲的走上去,猛地把年轻男人推了个趔趄,他挡在老人面前,怒斥道:“你干什么!”

      那人后退了几步,见来者不善,还是个大块头,手腾得握上腰间的刀柄,“你敢动手!”

      伊里握拳捶了捶胸口,邦邦响,“我是建州左卫指挥使保能大人的手下,怕你不成!”

      男人道:“兵部有命,禁止你们私自买卖农具铁器,她被我逮了个正着,你还想包庇不成?”

      老人瑟缩着不敢吱声。巴克坦上前扶起她,为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安慰道:“老人家,不要害怕。”

      伊里反口道:“凭什么不让买卖!春天要来了,没有农具,你让他们用手刨地吗?种不了地,你让我们吃什么,喝什么?”

      男人不耐烦地横他一眼,“你跟我说不着,这是上头的命令,就是你们指挥使来了也不好使。我就是个办事的,你为难我干嘛?”

      “你!”

      “好了。”中间的男人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他看了一眼年轻男人,对伊里说:“伊里,把锄头给他。”

      “大人!”

      伊里握紧锄头,愤愤地看了一眼那个官兵,但不敢违背命令,把锄头扔给了他。

      年轻男人接过,打量一眼刚才发出命令的男人,身量高大,眉骨上有一道伤疤,戴着金色耳环。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才大摇大摆地走了。围观的人也慢慢散去,只有老人流下眼泪,颤巍巍地哭道:“我的锄头……我织了一个月的布换来的,这是要饿死我们啊。”

      中间的男人走上前去,扶起她,“老人家,别哭了,明天去指挥使府领一把锄头吧,就说是伏当加送给你的。”

      老妇人又惊又喜,双手合十,“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闹剧结束,三人继续往回走,唯有伊里闷闷不乐。

      巴克坦看出他的情绪,把他拉到一边说:“你这幅样子做什么?”

      伊里道:“刚才真该给那个汉人一点教训,要不是大人……哼,我一拳就打上去了!”

      巴克坦道:“朝廷禁止我们私下买卖农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要是打了他可给保能大人惹了大麻烦了。你说伏当加大人为什么要我们把锄头交出来,朝廷盯着我们呢!据说又从朝廷派人来了,这次还是个大官,我们要是动手,他们该有理由为难我们了。”

      听了这话,伊里脸色稍霁,但是心头还是一阵窝火。

      到了指挥使府,伏当加走进保能的屋子,屋子中间烧着火盆,暖烘烘的。就有侍女上前为他脱下外衣,换了新的靴子。

      伏当加走进里屋,便看见一个男人跪坐在神龛前,两条辫子垂于背后,头戴一顶镶满青玉红石的帽子,穿着貂鼠毛皮袄,上面绣满花纹,背影像一座山一样深沉平静,此人正是建州左指挥使保能。

      保能听到动静,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过身来,定定看了一眼伏当加。

      “哥哥。”伏当加道。

      保能大步上前抱了抱弟弟,哈哈笑道:“好弟弟,终于回来了!”

      兄弟俩说了会体己话,才坐在炕上,底下坐着巴克坦、伊里兄弟。

      保能捧着热茶,慢慢喝了一口,问道:“此次朝贡,如何啊?”

      去年底,伏当加带人前往北京朝贡贺岁,直到新年后才返回,刚回到辽东不久。

      听保能如此问,巴克坦和伊里沉默不语,伏当加也没有立即回答。

      保能看了他们一眼,“怎么了?”

      伏当加道:“往年受朝廷厚遇,今无故添一官人伴送我行,饮食之如犬豕,且禁制我市买,使男无铧铲,女无针剪。朝廷对我们心存疑虑,愈发不如从前了。”

      “唔。”保能放下茶杯,盘起了手腕上的红玛瑙手串,沉吟不语。

      伏当加见保能如此,说道:“现在朝廷视我们如豺狼虎豹,皇帝还派了心腹太监汪直来到辽东,不知有何用意。表面招抚,暗地里却时时提防我们,连农具铁器都禁止买卖。”

      伊里忍不住道:“是啊,他们实在欺人太甚……”

      保能抬手止住他的话,“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兄弟俩先回去,我已经命人给你们送去马匹毛皮,回家看看吧。。”

      这是要和伏当加私谈,巴克坦和伊里便站起来行礼告退。

      他们走后,屋里安静下来,伏当加也不再说什么了。

      保能看着弟弟的神色,忍不住叹了口气,“伏当加啊,你受委屈了,今年冬天冻死了我们很多牛马,大家都挨饿受冻。而朝廷呢,兵强马壮,我们早已经不是他们的对手了。挑衅他们,我们能有什么好处?”

      伏当加沉声道:“我们不过是要我们应得的东西。朝廷要我们俯首称耳,却吝啬对我们的赏赐,这不公平!”

      “公平?”保能哂笑道:“弟弟,先人之祸,犹在眼前。”

      伏当加蓦地握紧拳头,闭口不言了,过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低头行礼道:“我先回去了。”

      保能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烛光摇曳,门窗紧闭仍能听到外面凛冽的风声。乌希哈撩开厚厚的毡帘,端进来三碗羊奶,她的肚子还未显形,不过她很小心,走路缓慢。

      伊里忙站起来接过羊奶,摸了摸她的肚子,低声道:“太晚了,回去睡吧。”

      乌希哈笑了一笑,对伏当加道:“大人,外面下雪了,在家里住一晚再回吧。”

      伏当加点头,“多谢。”

      他们三人围坐在桌边,巴克坦试探道:“保能大人的意思是?”

      伏当加道:“哥哥害怕挑衅朝廷,惹来事端。”

      “哦……这也可以理解,保能大人并不知道朝廷是如何对待我们的,之前朝廷还派马文升来安抚我们,谁能想到呢。”

      伊里不屑冷哼,“那个兵部侍郎,狡诈之徒,表面上安抚,却禁止我们流通农具铁器,纵容手下横行霸道,好话坏话都让他说了。他们没一个好人!”

      伏当加想到保能的态度,脸色愈发深沉。保能只想安享太平,龟缩一隅,并不想与朝廷起冲突,甚至连起冲突的勇气都没有。

      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自从丁亥之役后,给建州卫留下沉重的打击,这么多年才稍微恢复元气。而现在建州三卫的统领,莫不对朝廷恭顺有加,生怕再来一次清剿。

      只要世袭,就能保住建州指挥使的位置,谁想动武呢。至于女真族人生活如何困苦,他们并不在意。

      哥哥,就是因为什么都有了,才这样没有斗志。

      外面的风声愈发尖利凶猛,火苗也跟着跳跃,屋内三人的神色都跟着晦涩不明起来。

      又过了几月,伊里回到家,看见乌希哈正哄着最小的儿子阿克敦入睡,哼唱着摇篮曲,

      “悠悠扎,悠悠扎,妈妈的宝宝睡觉吧,

      白桦树皮啊,做摇篮巴布扎,

      狼来了虎来了,马猴子来了都不怕,

      白山上生啊――黑水里长――巴布扎,

      长大了要学那,巴图鲁阿爸巴布扎,

      悠悠扎,悠悠扎……”

      伊里站在门边听了半天,走进去摸了摸儿子熟睡的脸蛋。

      乌希哈看着丈夫疲惫的面孔,说道:“这段时间你们这么忙,是要打仗了么?”

      伊里神色不变,看着阿克敦睡着的脸,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不过是有些人不安分,闹出点小乱子而已。”

      他叮嘱妻子,“这几天你们就不要出门了,在家和孩子们在一起吧。”

      说罢,他又急匆匆出门去了。

      乌希哈忍不住的担忧,又回头亲了亲儿子,“阿克敦,你可要好好长大,成为一个男子汉保护家人,保护你的妹妹宁聂里齐格。”

      辽阳巡抚府内,都御史陈钺与兵部侍郎马文升可谓是剑拔弩张,而汪直坐在他们中间,不急不缓地喝了口厨子刚炖好的鸡汤,刚出锅的,得趁热喝。

      陈钺阴阳怪气说马文升打小报告,动辄揪着他的小错就参他一本,实在非君子所为。马文升则讽刺陈钺贪财好色,小人行径,还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君子不君子。

      陈钺不忿,怒而揭马文升老底,说他当年虚报军功被皇上啪啪打脸,还眼红排挤王越,才代替王越总制三边军务,要不是把王越气得称病还朝,还轮得着他去当这个三边总制?做人可不能这么不要脸啊。

      马文升老脸一红,兜不住了,直接骂陈钺狐假虎威,依附太监权势——

      骂到这儿,他戛然而止,骂不下去了,因为这个太监就坐在他俩面前呢。一不小心把真心话吐露出来了,当面骂人,实在是尴尬。

      他看了汪直一眼,汪直也饶有兴趣地看过来:

      “我说两位大人,吵了那么久都歇歇吧,你们吵得不累,我听着耳朵都痛啊。”

      听到这话,马文升更加愤怒地看了汪直一眼,压着火气坐下。

      陈钺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回到正题上,“建州女真蠢蠢欲动,日益猖獗,朝廷应当调兵彻底铲除他们,以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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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明实录》成化十三年十一月:命都指挥同知崔胜为广宁中路参将时海西虏酋纠建州三卫入寇叆阳言往年受朝廷厚遇,今无故添一官人伴送我行,饮食之如犬豕,禁制我市买,使男无铧铲,女无针剪,因是入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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