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厂

作者:谭舟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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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出好戏


      是啊,唐春何尝不知道,太子与他们不同,他是未来的皇帝,一个决定关乎万千百姓生死,他的肩上是否能承担别人的生命?

      建州一役,建州三卫元气大伤,更是敲山震虎,海西女真、野人女真也收起小动作,老实不少。但血仇已经结下,辽东已无安宁之时。

      唐春又开始思维发散,“不过说起来,太子着实运气好。皇长子和悼恭太子早夭,皇四子又比他小六岁,现在还是个小娃娃。他已经七岁,太医每月诊脉,都说太子身体康健。看样子若无意外平安成年没什么问题。”

      汪直看她,“你倒是想得长远。”

      唐春腹诽,那可不,只顾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脑袋就不在自个儿脖子上了,她可不想英年早逝。

      她说:“唯一知道的就是潇湘图被刘全倒卖出宫,他既偷走这么多东西,看样子不是小买卖。可刘全已死,赵恩知道的东西又不多,去哪里找被他拿走的东西?”

      汪直道:“确实,敢收宫里东西的人,来头定然不小。皇上已经命尚铭秘密查探,这回他若能把事情办好,那可真是大大露脸了,也难为他憋屈这么久,每回见着我都耷拉着张苦瓜脸,跟我欠他什么似的。”

      唐春暗笑,没说他自己每回见尚铭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尚铭那么大年纪了,在他面前还得装孙子。不过汪大人是天下第一对,谁也挑不出他的错来。

      不管如何,潇湘图一事总算有一个了结。赵恩被凌迟那一天,唐春特意去慈庆宫看望太子。依旧是何鼎出来迎接,门口的小侍从却是生面孔。

      何鼎看见唐春的眼神,不由苦笑道:“慈庆宫上下被清理一遍,从前的宫人大多被赶了出去,连给太子捉蛐蛐玩的小宫人都没留下,奶嬷嬷也被送出宫去。太后和皇后娘娘重新挑了人送来,幸好太子替我求情,不然连我现在也不在慈庆宫了。”

      虽然料想如此,但听何鼎这样说,唐春还是有些吃惊和不落忍。她环顾四周,眼见之处确实都不是之前在慈庆宫当差的人。但这种事她不好说什么,尤其是她自己还搅了这趟浑水,只能说:“太子念旧情,估计心里不好受吧。不过宫里嘛,来来去去都是这么些人,我们只好习惯。皇上也是为太子好,你多陪陪太子,叫他不必介怀。”

      何鼎点头,推开书房的门,“太子,昭德宫唐姑娘来了。”

      唐春行礼,“昭德宫唐春给太子请安。”

      太子正在写字,见她来了,放下笔,叫她起来,然后问:“你来了,潇湘图现在怎么样了,有下落了吗?”

      唐春有些为难,只好默默摇了摇头。

      太子略有失落地垂下眼,但又很快说:“大抵是难找回来的,劳你们费力了。”

      唐春忙说:“这是我们分内之事,不敢说费力。太子也不必为此事烦心,贵妃娘娘说了,不过是一幅画罢了,谁都有疏忽的时候,权当给自个提个醒。皇上是心疼您被刁奴瞒骗,这回送来的都是太后娘娘亲自过眼的,您大可放心使唤。”

      太子颔首,“替我谢过万娘娘,我改日去昭德宫看望。”

      唐春知道,其实他们心里门儿清,丢画不是什么大事,太子这回简直是无妄之灾。只是太子还是个孩子,他们眼里豆大的事放太子跟前就快顶破天了,而且太子更怕惹怒皇上。太子也想法子了,可惜在他心里,父皇是山,是天,可仰望而不可靠近。皇上呢又忙于政务,忙着给儿孙留下一个太平盛世,也没那功夫和太子沟通感情。

      她把芙蓉糕放在桌上,“这是膳房新做的,您若是不嫌弃等习完字尝一口,只是不敢让您多吃,怕蛀了牙。”

      太子眼睛转向那盘方方正正的芙蓉糕,突然向唐春招了招手,“我也还你一样东西。”

      唐春弯腰把耳朵凑过去,太子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唐春一怔,不由得问:“当真?”

      太子点头,“就是今日。”

      见唐春沉默不语,太子眼波沉静,执笔继续写字,一边淡淡地说:“我知道,父皇还是更看重他。”

      唐春一个激灵,这个“更”指的谁跟谁比不言而喻,她立刻说:“这话如何说起,这事与他并无关系。”

      太子也不争辩,只说:“是么?是也无妨,他从小在父皇跟前长大,人都有亲疏远近。”

      一句话叫唐春冷汗都出来了,她慢慢退出慈庆宫,回昭德宫向万贵妃复命。

      万贵妃难得有闲情地拿着绣棚绣花,宫人们都垂手侍立,她听完唐春的话,慢慢挑起针线,说:“宫里的孩子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你自己不也是么。没母亲的孩子难过,没孩子的母亲也难过。”

      她放下绣棚站起来,唐春便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万贵妃往寝殿内走,说:“前几日我看见德嫔了,还是老样子,没个精气神儿。唉,她还这么年轻,有许多机会,你说是不是……”

      等服侍万贵妃歇下,唐春走到刚才万贵妃坐着的地方,拿起绣棚一瞧,上面是一双扎着小揪正在嬉闹的孩童。

      她一叹,又想起刚才太子对她说的话。

      大理寺衙门内,气氛凝滞。

      堂上坐着刑部尚书董方,大理寺卿宋旻,左都御史李宾,这本就是少见重量级的组合。这叫三司会审,他们三个放一块,准有人要倒霉。

      而堂下就更热闹了,东厂锦衣卫站一拨,都察院的给事中和监察御史站一块,正中间傲然站立的是兵部尚书项忠和他的儿子项经。汪直穿着织金妆花缎曳撒,不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充当背景板,无奈他太招眼,不少人明里暗里打量他。今天的事与他无关,他来纯粹是凑热闹充数的,李宾瞅了他好几眼,到底没把他赶出去。

      算了,他想看就看吧!折在汪直手里的人太多,他还想安安稳稳致仕呢。

      汪直身旁还有李荣,李荣身负皇命,这回来充当皇上眼睛围观。

      看见汪直悠悠达达的样子,项忠忍不住瞪他一眼,汪直硬是从这一眼读出了三分不忿,三分轻蔑。

      刑部尚书董方轻咳一声,问:“东厂校尉刘琛何在?”

      一个面白无肉,瘦瘦高高的锦衣卫走出来,道:“刘琛在此。”

      他拱了拱手,说:“几月前,我去江西巡查时发现江西都指挥使刘江和指挥黄宾二人勾结,不仅收受贿赂,还抢占了当地百姓田地,倒卖茶叶。刘江本是金吾左卫都指挥使,因江西都司员职位空缺,被兵部调至江西。当初巡按江西御史便认为刘江并不熟悉军政之事,对兵部调遣有异议,刘江为了拿到指挥使印甚至还擅改凭文,此人恶行如此,兵部居然置之不理仍任命他为江西都指挥使。”

      “而江西指挥黄宾之兄乃前司礼监太监黄赐,黄赐凭借司礼监太监身份多行不轨之事,而黄宾为了调至江西都司,委托黄赐贿赂镇抚尤鉴。”

      他看了一眼项忠,继续说:“尤鉴哪里有决定人选调任的本事,他又通过兵部尚书项大人和武选司郎中姚璧成功将黄宾调任江西指挥。刘江与黄宾狼狈为奸,在下所言句句属实,若大人不信,可派人去江西探查便知!”

      还未待董方开口,项忠便斥道:“胡言乱语!我既为兵部尚书,兵部人员调任全部遵照法制考选,刘江本是金吾左卫带俸指挥,按资历,按身份,选他去江西并无争议。黄宾之事简直是信口雌黄!尤鉴何在,有何证据说我私收贿赂,叫他来与我对质!”

      项忠脸色难看至极,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刘琛。他是老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不怒自威,霸道气势不是一般人扛得住的。

      果然,刘琛眼神飘了一下,却还是开口说:“在下可没有说您收受贿赂。只是正因为您是兵部尚书,兵部接连选这两人去江西任职,难道与您毫无干系?京中明明有比刘江熟练军务且清廉之人,兵部为何偏偏选中刘江?”

      项忠一时语塞,刘江这件事本就是兵部与江西地方没有协调好的缘故,兵部选调的人江西不认,不仅不认,还要呛兵部选人有问题。三方争执不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甚至最后闹到京中。

      他们可不给项忠组织语言的机会,左给事中郭镗和监察御史冯贯乘胜追击,把矛头直接转向项忠的儿子项经。

      郭镗站出来说:“项经在河间府侵占民田,占地二十顷四亩,纳民为佃,家奴在田庄作威作福,如同无赖泼皮。其中甚至还牵连兴宁伯李震等人,不知项尚书可知?”

      乖乖,李荣一听关于田地,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在心里记上一笔。

      河间府属北直隶,那就是天子脚下的土地啊。皇上喜欢建皇庄,但不喜欢贵戚权势占土地,你占民田就相当于占皇上的地啊,跟皇上夺利,那怎么能忍?

      御史从不打无准备之仗,监察御史冯贯已经准备好全方位精准打击,除了兴宁伯李震之外,还指出守备靖州指挥使庄荣,甘肃参将都指挥同知刘文宁和彰武伯杨信等十三人。

      抢百姓土地作为自己庄田这种事其实不新鲜,从永乐年间起,就有开辟土地作为皇庄的先例,只是到现在尤盛罢了。皇庄这种东西,专门为皇室服务,皇帝、太后、后妃、太子等都是受益者。天顺三年,英宗就曾把三处皇庄赐予当时的太子,即现在的皇上,而皇上现在也同样地赐予太子皇庄。

      皇庄的存在实在有几分“与民争利”的味道。皇帝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一共这么多,老百姓都不够分的,皇上还单独划出一块地来自己占着算怎么回事儿呢?说出去多难听。

      当时文渊阁大学士彭时就说了:“皇庄之名,自古无有……街谈巷议,咸谓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何独以此谓之皇庄,臣等窃闻外议如此,恐不足为圣德之光。”

      皇上带头增设皇庄,官田不够,就占百姓私田,要么哪个大臣犯了事被抄家,他的庄田就会被纳入皇庄。比如之前太监曹吉祥谋反,他在顺义县的土地就被没收作为皇庄。

      既然皇上都这么做了,底下的大臣勋贵甚至太监自然纷纷效仿,争着向皇上要地,要不到就借权势强占。虽然明令禁止官员抢占百姓田地,但该抢的还是抢,大家私下心照不宣而已。现在项经被明面上揭出来脸上自然不好看。

      除此之外,郭镗还接连弹劾项忠父子的几项不法事。项忠在官场上这么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些人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才被牵扯出来。但他也不服气,占地这种事他们谁没干过,现在拎出来针对算怎么个意思?

      他冷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是我做的我为何要认,我一定会写折子向皇上辩明自身!”

      听到这里已经不用往下听了,汪直默默退了出去,仍能听见里面争执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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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彭时的话:《明宪宗实录卷之一百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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