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西厂

　　尚铭耷拉着脸，说得情深意切，差点儿就把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八个大字刻脑门上了。

　　“可谁知，皇上不满意，汪公也不满意。我这可真是好心办坏事喽。”

　　汪直一挥手，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得了，别跟我在这儿绕圈子。这件事你少插手，皇上自有安排。”

　　说罢，他转身要走。尚铭却唤住他，汪直回头，尚铭揣着手，脸上还是挂着谄媚笑容，但多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皇上刚才跟我说，将要设立西厂，这可是大喜事，以后东厂和锦衣卫莫不要仰仗您啦！我在这儿先跟您道声恭喜。”

　　汪直嘴角一翘，走到尚铭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道：“尚公，你不会怪我跟你抢饭碗吧？”

　　尚铭一愣，连忙摇头，正欲说什么，汪直便接着恍然道：“哦，我忘了，你的饭碗也是我给的，何来‘抢’这一说呢？”

　　他哼笑，不看尚铭的脸色，十分愉悦地摇着脑袋走了。

　　*

　　成化十三年注定要在史册上留下刀凿斧刻的一笔。

　　十三年正月己巳，鉴于东厂监察力有不逮，皇上决定增设西厂。以御马监太监汪直统领，特赐其玉带、蟒袍，且从锦衣卫调去西厂的校尉人数为东厂一倍有余。以期西厂稽查内外，直达天听。

　　消息一出，群臣哗然。文臣宦官向来不两立，势同水火，有锦衣卫和东厂已经够他们提心吊胆的了，看看前朝王振，只会狗仗人势，扰乱朝纲！现在再来一个什劳子西厂，朝堂之上还有他们立足的地方吗？还用一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当提督，简直是胡闹！

　　道道奏疏飞到皇帝桌前，堆成小山。对此，成化帝表示非常淡定，只有一句话，“朕意已决，卿等所奏，不准。”

　　一个“不准”就将他们打回老家。成化帝虽年轻，但不是那种黏黏糊糊之人，只要他决定的事，大臣再怎么折腾，翻来覆去只有俩字儿，“不准”，“不允”。

　　下朝后，大学士刘吉和万安一道儿往回走，刘吉道：“万公，难道咱们真由皇上设立这个西厂？现在已经有了锦衣卫和东厂，他们监察百官，威风已经耍够了。再有西厂，皇上还用得着我们吗？”

　　万安笑了一下，捻了捻胡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这可由不得咱们说了算，皇上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君不闻给事中董旻、御史胡深之祸乎？”

　　刘吉一滞，看了眼走在前面被许多御史围着的首辅商辂，经万安这一提醒，立刻选择明哲保身。刘棉花不愧是刘棉花，见风使舵快得很。

　　“也罢，且看这小儿如何闹翻了天罢，左不过这回有商大人亲自顶着呢。”

　　前朝闹得天翻地覆，个个在皇上跟前念叨，别开西厂，别开西厂，不能开西厂，宦官之祸呀皇上！

　　后宫里万贵妃倒挺高兴，不愧是她宫里出去的，有出息！

　　壁花私下和唐春说话，“现在闹得这么大，皇上真的会开西厂吗？”

　　唐春道：“那当然，这件事皇上早就决定好了。西厂都盖好了，就在西安门灵济宫前面那儿，皇上怎么会半途而废？”

　　壁花虽和汪直不熟，但多少感激他肯去建宁一趟，将杨业之事捅到皇上跟前儿。

　　她捧着脸，“可是本朝没有西厂这样的先例啊。我听宫人们说闲话，说好多大臣每天都上折子，骂内臣无用，现在已经有锦衣卫和东厂，再来西厂，浪费人力财力不说。他们又素来嚣张跋扈，冤枉忠臣，实在是个坏东西。”

　　唐春撇嘴，“内臣是坏东西，他们又是什么好东西？就拿杨业这件事来说，官官相护，他就算一辈子行凶作恶，残害人命，也会有人替他隐瞒，皇上永远都不会知道杨荣后人是这么一号人。”

　　“再说先例，东厂是成祖皇帝始开，那时候有先例吗？先例都是人创的，现在皇上要开西厂也是一样。”

　　她想了想，给壁花举了一个例子，“你知道内阁首辅商辂吗？”

　　壁花懵懵懂懂地点头，“听说过。”

　　唐春道：“商大人呢，他是正统十年的状元，他入翰林院后被先帝选中做展书官，可是他入内阁却是经了景泰帝之手。等先帝再次回到帝位，就将他们这一批人全部发落，贬为平民。直到皇上登基，才将他起复。”

　　起复商辂，有人眼红，一个景泰帝旧臣，凭什么说起就起？

　　成化四年，天现彗星。御史胡深等六人上疏彗星出现，实乃警示皇上身边有奸佞之人。

　　首当其冲的就是翰林院学士商辂，当年先帝亲自选他为展书官，有知遇之恩。而景泰帝废立太子时，商辂等人为保自己平安富贵竟没有一个敢出头谏言。

　　除此之外，礼部尚书姚夔贪污受贿，京中有传言荆襄之乱贼首刘通曾贿赂姚夔万两白银。太子少保户部尚书马昂私收女子，与权势勾结，赈灾无方，干啥啥不行，吃白饭第一名。

　　他这一骂，骂遍朝中重臣，唾沫星四溅，溅者倒霉，无人可敌。虽皇上答复现在为用人之际不计较曾经过失，但被胡深等人弹劾的官员人人自危。

　　一时间礼部尚书姚夔、户部尚书薛远、兵部尚书兼大理寺卿程信、翰林院学士商辂、太子少保户部尚书马昂、户部左侍郎杨鼎等，纷纷上书请求致仕。

　　现在不跑，等皇上回头算起账来，可就跑不了了！

　　而给事中董旻等人偏偏过来凑热闹，再次弹劾这些人。成化帝不免不悦，觉得这些人忒不识好歹。他都说了不再计较，怎么这些御史非得咬住不放呢。

　　这满朝官员，谁抖落起来没两斤黑历史？大家都辞官，你胡深和董旻是有三头六臂，两个人能当十个人用是吗！还有，别以为他不知道，带上这么多人，不就是想让商辂倒台么？

　　成化帝一面拒绝这些大臣的致仕折子一面安抚他们，表示你们的才能朕信得过，可堪大用，朕不会降罪。

　　然鹅，会看皇上脸色的御史就不是好御史。

　　董旻再再再次弹劾商辂等人装模作样，说致仕怎么还不走啊？不就是以退为进么，这招谁不会啊？

　　“董旻这次弹劾可坏了菜了。皇上大怒，立即命锦衣卫将董旻胡深等人下狱，捎带上自己凑上来的御史林诚，结结实实地把他们打了一顿。”

　　壁花睁大眼睛，跟听故事似的，“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些御史就老实了，该干嘛干嘛去。”

　　唐春给自己倒了杯蜜水，捧在手里喝一大口，“你这回明白了吧？”

　　壁花点头，“明白了，不听话的打一顿就是了。”

　　“咳！”唐春一口水差点儿没呛死，咳得惊天动地，恨铁不成钢，“你，你明白个屁！”

　　壁花捂着肚子哈哈大笑，“你以为我傻，这都听不明白？”

　　她抹了把眼睛，“不就是说皇上想用商大人的时候旁人说什么都没用，现在用汪大人也一样？”

　　唐春嗯了一声，“孺子可教也。”

　　正说着，门外有人喊，“唐春在不在？”

　　唐春一听声音，忙开门迎出去，面上带笑，“李公，什么风把您吹来啦？”

　　来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荣。他穿着织锦深青贴里，系着茄袋儿，外面罩一件镶狐毛皮衣，捂得严严实实。他一看见唐春，先是笑了一下，又故意沉下脸色。

　　“我来能是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汪直那小子。我好不容易来一趟，嘿，他人影儿都见不着！”

　　唐春引他进屋，“那您可找错人啦，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现在可是个大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李荣一进来，正准备解开皮衣，就看见壁花坐在里头，便指着她问：“闺女，这姑娘是谁啊？”

　　壁花被他一指，忙站起来行礼让座。

　　唐春笑道：“在昭德宫里的自然是昭德宫的人啦，我闲来无事请她来坐坐说说话。”

　　李荣打量壁花一眼，点了点头，“不错，是个标致孩子。”

　　唐春道：“能得您一声夸可不容易。您今天怎么有空往昭德宫来？”

　　李荣理了理衣裳，道：“这不是今天我休息，得了空就往这儿来了，本想跟那小子说两句话，没成想叫我白跑一趟。”

　　唐春给他倒茶，塞给他一个暖手炉，“外面冷，您一路走过来，先歇歇吧，说不定汪直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呢。您有什么话要交代的不妨跟我说，我回头转告他，要是不方便还劳您多等一会儿了。”

　　李荣喝了口热茶，笑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是我闲来无事，也恰逢他升官儿，想来道两句喜罢了。”

　　唐春点头，然后去掏柜子，“我这儿还有一包酱牛肉呢，上次托汪直从凤尾胡同带的，给您尝尝。”

　　她看了眼壁花，又说：“您也是个大忙人，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午饭咱们一块儿吃？我让膳房多备几道菜，再温一壶黄酒。”

　　李荣抚掌笑道：“那敢情好啊！”

　　唐春对壁花道：“你不是会做几道小菜吗，劳烦你跑一趟了，让李公尝尝你的手艺。”

　　壁花一愣，却看见唐春对她眨了眨眼，于是一点头，“我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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