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谦谦

　　那天陈瑟还是带萧知更上了街，一开始萧知更还皱着眉，但是毕竟是孩子性子，他初见京城的繁华，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或喜或怒，格外鲜明，他们的心情格外清晰地传送到了萧知更的眼睛里，他感觉，这仿若另一个世界，一个，他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最初两个人都不说话，但陈瑟话多，也憋不住话，见萧皇子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就开始洋洋得意地为萧知更讲解起来，从路边的小摊讲到他苛刻的爹，从学院的夫子到正史野史，从邻院的千金小姐们到萧知更的哥哥。
　　“知更，你二哥欺负过你吗？”陈瑟如是问。
　　“不曾。”萧知更说，“听江壹说父皇很注重二哥，他学业很紧。”
　　“那你觉得萧知悯厉害吗？”陈瑟又问。
　　其实萧知更并没有关注过他的太子二哥，但听陈瑟的语气，似乎很看不起太子殿下，于是萧知更偏要说，“我二哥自然是厉害的。”
　　陈瑟果然冷笑了一声，凑近萧知更的耳朵，小声说，“那你一定没有见过你二哥见到顾安大小姐时候的样子，我给你说，那时候你二哥就跟个大孔雀似的，摆开尾巴到处显摆，尤其第一次见她时，你二哥眼都看直了，傻呵呵地说‘顾妹妹，你穿红色真好看，跟海棠花儿似的’，那傻缺样真是笑死我了，我就从来没有那样过，也可能是没有哪家的姑娘比我更好看了吧，我要娶，肯定要娶一个比我好看的。”
　　“二哥怎样我不知道，但你觉得自己天下第一好看就是因为你没见识。”
　　“怎么，你见过比我好看的人？”陈瑟显然不信，“我爹年轻时可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我娘也是江南数一数二的大家闺秀。”
　　萧知更冷哼一声，“你显摆什么？我母妃还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呢！好看的人多了去了，自恋成你这样的真没有几个。”小小的眼睛里写满了大大的鄙夷。哦不，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鄙夷。
　　“行吧行吧，我是很自恋，陈雪儿也这么说我。”陈瑟很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我觉得我长得儒雅俊逸，而且风度翩翩也是真的啊。”
　　小皇子没有理他。
　　于是两人又继续走，等萧知更停在货郎那看些小玩意儿的时候，陈瑟贱兮兮地打量着这位六皇子，他忽然发现，这小子真他娘的好看，眼若晨星、鬓若刀裁，带着一些病态，好一个明眸皓齿的……男娃娃。想到这里，陈瑟有点遗憾，对正在玩一对儿小瓷人的萧知更说，“诶，我要是能娶你就好了。”
　　萧知更吓了一跳，龙阳之好他还是听说过的，不仅听过，他还见过，那两个人每年皇后娘娘生辰时都会到宫里来祝贺，还曾逗过他，吓人的很。其实可怜的萧知更误会陈瑟的意思了，陈瑟的“能”是指“要是萧知更是个姑娘就好了”，所以说，陈瑟说得是“能”，其实是遗憾的“并不能”，而萧知更却以为陈瑟是在陈述，表达一下他的看法。这可把他吓着了！于是：
　　“死断袖，离我远点，我要回去。”
　　陈瑟一脸懵，“什么是断袖？”
　　萧知更瞪了他一眼，然后发现陈瑟似乎是真不知道，才反应过来陈瑟刚才的意思，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错误，于是皱皱眉，傲娇道，“说了你也不明白。”又指了指瓷人，“你带钱了吗？我想要这个，回头还你。”
　　陈瑟咂咂嘴，“我怎么就不明白了？”说着付了钱，递给萧知更，“送你了，见面礼吧，和你玩挺高兴的。”
　　大别扭说，“那谢谢。”然后声音降了十个度，“我也挺开心的。”
　　陈瑟翻了个白眼，“走吧，送你回去。”
　　傍晚，陈瑟把萧知更带回宫门口，守门侍卫见到萧知更连忙跑去叫人，江壹匆匆赶来，哭喊，“六皇子呀你去哪里了？皇上皇后都要急疯了。可找找你了诶小祖宗。”
　　那时萧知更心想，“找我干嘛？”只听陈瑟悠悠地说，“想不到你还挺受重视，我可给皇上找了个大麻烦。”陈瑟得意一笑，“回去吧小皇子，小爷我也走了。”萧知更目送陈瑟离开，他觉得，陈瑟脑子可能不太正常。但是很潇洒。
　　少年萧知更不知道的是潇洒的陈瑟回家，被罚跪了一个时辰的祠堂，这也算是小陈瑟第一次明显地从父亲的反应中感觉到，萧陈之怨的复杂，自然，掺了感情的事，能不复杂吗？
　　第二天，萧知更在初棠书院正门口下了马车，远远地就望见，海棠树下，在等他的玄衣少年。
　　“喂，小孩儿!”
　　大概所有心中对大人不满的小孩心里总是充满了叛逆，大概所有小孩叛逆的方式都是逃学。后来的一个月，萧知更都跟着陈瑟出去疯玩，上山下湖，跑遍了京城。直到萧知更再次病倒，陈瑟还找借口来看他，隔着纱帐悄悄地塞给他一个小香包，对萧知更说，“小更，我去城南庙给你祈福了，你要快点好起来，到时候，哥哥我带你去玩。去哪都行。”
　　那后来，萧知更专专心心地养病。
　　再后来，他听说，陈家少爷去了边疆，那里黄沙蔽日，血河洗天。
　　.
　　萧知更站在梨树下，叹了一口气。陈瑟，后天就回来了。萧知更忽然之间有一点茫然无措，他有些害怕，回来的陈瑟不再是曾经那个傻呵呵、很潇洒的温和少年，十年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了。
　　曾经想着，等陈瑟回来自己一定要晾他两个月，谁让他许下承诺又不告而别。后来他又想，算了，晾他一个月好了，毕竟皇宫不是那么好进的，一定是他想来告别却又进不来。再后来，萧知更想，要不就晾他十天好了，说不定他也不是自愿去的，都怪他那个将军爹。再再后来，他问江壹，“你说陈瑟能活着回来吗？”江壹不敢回答，他只好作罢。
　　那年萧知更病得很严重，萧崇常常日夜守着他，萧知更清醒的时候就偷偷问萧崇，“边疆危险吗？”不清醒的时候就说糊话，“陈瑟，你等等我。”“陈瑟，那个是什么啊？”“陈瑟，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陈瑟，我好想你……”
　　后来他的病总算好一些了，萧崇分出一些精力去整理朝政，朱嫣皇后来得稍微频繁了一些，代替萧崇照顾他。朱嫣是个嘴挺欠的人，实在算不上什么慈母，和华贵妃性子简直是南辕北辙。她一来，看着病怏怏的萧知更就说，“小更这么看着跟个病美人似的，要是个姑娘就好了，我就拿来养，养男孩儿太烦人了，更啊，你长大以后一定要养个姑娘，看着就开心。”
　　烦人的男孩儿萧知更看着她。
　　“哦对，你是皇子，不能不生儿子。”朱嫣一身粉衣，年轻得不像个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人，“还有万一你要是断袖了也就不用考虑孩子的问题了。”
　　这个时候萧知更才发现他对朱嫣皇后有一些误解，小时候他竟然是有些怕朱皇后的，因为她总是板着脸，不爱笑，格外庄严。
　　“母后，断袖不好。”萧知更弱弱地开口。
　　朱嫣俏眉一皱，“怎么就不好了？你看我那两个干爹爹多快活啊。”
　　萧知更就不在说话，两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朱嫣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想听故事吗？”
　　萧知更点点头。
　　于是朱嫣就开始瞎扯。
　　“我这一生，如那浮云，从记事起，就养在德慧皇后身边。我最爱的就是崇哥哥和萧知悯，其次是我的两个干爹爹，随后的就是德慧皇后和你的母妃。”
　　“华姐姐当真天下无双，也难怪崇哥哥那样喜欢她。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百花园，我在那里看荷花，听见笑声，一回头就看见了你的母妃。佳人笑，百花黯……我不喜欢那些繁复的诗句，我觉得所有的诗句都不足以形容华姐姐。小更呀，总有一天，你肯定也会遇见一个那样惊艳的人，要是遇见了，是个姑娘，你便娶了她，要是个小子，”说到这里，朱嫣停了停，看着他笑，“那断袖了也不错。”
　　萧知更瞪了她一眼，红了脸。
　　那段时间朱嫣倒是天天来，讲东讲西，扯南扯北，讲她少年时期和她的爹爹们浪迹江湖，扮做男装，竟然也没有人看出来。后来萧知更病好了，在外面遇到朱嫣，她还是端庄雍容的后宫之主、一国之后。萧知更依旧有点怕那样的朱嫣，但是他知道，藏在华丽外表下，他母后真正的灵魂。
　　他想，也许所有的事都不一定是看到的那样，剥开一层层的外表，才有可能了解到真正的现实。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萧知更逐渐脱离了他母妃离开的阴影，逐步走向了新的人生，而这段人生的起点，叫做陈瑟。
　　萧知更望着月亮，握住了佩戴在腰边的已经陈旧的香包，嘴角挂着浅笑，“你终于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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