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谦谦

　　夜来江南岸，凉风残月。京汴在夜晚也没有褪去白日的繁华，朝南街处处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多少达官贵人在温柔乡里流连，歌舞升平，动听婉转的歌声远远地飘过来，又被疾行的马车撞散，只有香如故。
　　马车穿过朝南街，路过大将军府，马蹄声不知踏入了谁的梦境。将军府中，美妇人惊醒，守在门外的小丫头匆匆跑来，美妇摆摆手，自己下了床，打开床边柜，拿出信封，轻轻张开信纸，就着乱入的月光读了一遍又一遍。泪珠悄然，沾湿了美人的衣衫。
　　朝南街尽，进入朱雀街，朱雀街的尽头，是皇城。皇城人未眠，皇帝萧崇还在勤政，皱着眉，有黄门蹑手蹑脚地进到书房，在萧崇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萧崇点点头，守门的丫头拿来衣衫为皇上披上，萧崇转身，走入了无尽的夜当中。
　　荷花池里荷花将凋未凋，花瓣松松散散，一阵小风吹过，一片嫣红的花瓣落进了水里，荡起层层的涟漪，惊动了潜在水面的锦鲤，俶尔远逝。荷花池东是一面雕花的墙，墙东是几处小殿，都还亮着灯，灯火明明暗暗。
　　萧知更正在看《四国史》，灯火有些暗了，索性月亮正明，借着穿过窗的月光，看这三十年前的朝朝暮暮。然而这位从来认真的六皇子，盯着一页书盯了好久，最后，他叹了口气，放下书，走到门外，抬头望天，望着望着，忽然就笑了。一时间，星河璀璨。一旁的江壹看到后，倒有些意外，很少见六皇子这样笑。他守了六皇子好些年，这六皇子总是淡淡的，性子淡，表情淡，就连感情也是淡的，像块冰玉，再暖和的手温着，也热不起来。今天到底什么事，能让六皇子这样笑起来？江壹摇摇头，他想不到。不过没关系，只要六皇子开心，他便开心。
　　萧知更当然开心，他就要回来了。今天听父亲对二哥说的。
　　今天小试，学院放学早，回宫时，天还未黑，被父皇叫去御书房。本以为他们兄弟七人都去了，到了之后才发现竟然只有他和二哥。萧崇在考察萧知悯的功课，偶然似的，说起陈瑟，大概到了京郊，后天便可以回汴京，大概是想拿陈家的少年将军激励一下他这位太子殿下,只是不知道他二哥有没有听进去,坐在一旁，神色恹恹的。他父皇大概是看不了他这幅样子的，摆摆手，让他先走了，萧知悯站起来，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萧知更甚至看见了他毫不遮掩上扬的嘴角。得，大的走了，该轮到小的了。
　　“曦儿，小试如何”萧崇望着坐在一旁的萧知更。
　　“回父皇，先生说尚可。”
　　萧崇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知你聪慧，莫抢风头。”
　　“儿臣知晓。”
　　接着是一阵沉默，萧崇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幼子，像是透过那张脸遥望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已经远去，再也不见了的人。萧崇险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又叹了口气，对萧知更道，“不曾用膳吧，留下来同我一起吃可好？”
　　“谢父皇。”萧知更行礼答谢。
　　萧知更在宫中的地位，并没有传闻中那样的尴尬。太子将更，不过他父亲一时起兴，再加上传闻不断夸张，他似乎就成了接替他二哥太子位的人，只是自己母亲不高兴，皇后娘娘也甩皇上冷脸，此事自然作罢，十几年过去了，玩笑话也只少些有心人记得。华贵妃去世后，皇帝睹物思人，不常召他，可依旧给了他父亲似的温暖，他父皇，在他面前，倒不像个帝王，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父亲。
　　他二哥，传闻中和他不对付的太子殿下，也是他少有亲近的人。萧知悯面冷心热，和朱皇后如出一辙；平时冷着一张脸，谁也不亲近似的，其实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每每看着顾丞相家的千金发呆，顾大小姐看他一眼，立马笑得跟傻子似的。不过他二哥缺心眼是缺心眼，人还是聪敏的。大概是他十二、三岁的样子吧，那时的他身子还很弱，初秋一场雨，他便烧了起来，偏偏还不爱在屋里待着，悄悄地跑到殿外，在殿外的小亭里待着，透透气。
　　那时他头晕晕乎乎的，隐隐约约听见有说话声，起先不太明显，后来越来越近。是萧知悯和他的随身太监的声音。
　　“这一场秋雨下来，外边这么冷，您干嘛要亲自来给六皇子送药，又不是没有太医，再不成，老奴自己来也成啊。”老太监语重心长。
　　“这是母后给我的药，药效自然比太医院好很多。这些天宫里也不太太平，就当是散散心吧。”
　　“您可别忘了，六皇子的名字啊~”
　　只听萧知悯嗤笑一声，“父皇有七个儿子，我只有老六一个弟弟。其他人怎样我不知道，唯有知更，是真心人。”
　　那天萧知更回到殿里，江壹俯首说，太子遣人送来了药。
　　至于陈瑟，萧知更想起他，又敛了嘴角，低下了头；最初极尽的喜悦之后，只余下淡淡的、不知名的情愫，环绕了十年的委屈与思念，还有对其不告而别的愤怒，在时间的酝酿下，发酵成了淡而醇的情感。“喂，小孩儿！”少年清清脆脆的声音穿越了时空而来。
　　那年他八岁，母亲刚去世两年。那时的他过于愚笨，不懂他父皇对他的保护和皇后的温情。身子不好，只能整日在屋里呆着，同时失去了父爱和母爱，他更加封闭自己，隐隐约约有些厌世的感觉。那时的他还不懂爱，也慢慢忘记了笑，用当时宫里传的闲话讲，就是“你看那六皇子，整天跟个白无常似的，病恹恹的，准是他克死了华贵妃。”那些流言他都知道，却不屑于管，反正他们说的也在理。
　　可能他父皇是见他年纪小小就没有一点孩童心性，担心他在宫里憋出毛病，他身子刚刚养好的时候，被允许去书院。那时候的萧知更多傻呀，得知这消息时心里还暗嘲他的好父皇，“终于看不得我在宫里闲着了？”叛逆心理极其严重的他，没到学院时就下了马车，说要自己转转，后来发现这山上的学院布置过于繁杂，很多地方也不合建筑的礼数，误打误撞地，他闯进了后院，那满山的梨花就这样撞进了他的双眼，还有树下倒挂着的少年。
　　“喂，小孩儿！”那少年叫他。然后忽然松了脚，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地上，“你是谁家的小孩儿，长得这么水灵。”他又啧了一声，“来后山的路可不好找，除了你我还没见过可以进来的其他人呢！”那少年笑容干干净净，声音也轻轻脆脆。
　　“我是萧知更。”萧知更淡淡地开口，“我找不到路了，你能带我出去吗？”
　　“萧知更？萧家的人啊。”只见那少年突然敛了笑容，向萧知更走来，打量了他几眼，“不得不说，你是萧家最好看的一个了，比你几个哥哥都好看。”语气倒是轻佻的有些过分。
　　萧知更盯着他，他很少见到这么无理的人，敢当着皇子的面大言不惭地对皇室评头论足。
　　“来，看你顺眼，跟着我走吧。”
　　“不动？跟上。”陈瑟在前面走着，也不回头。
　　萧知更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抬脚跟了上去，陈瑟不言，他亦不语。
　　萧知更甚少出门，这是第一次到初棠书院。初棠书院建于前朝，当时还只是一家小书院，先生姓刘，穷秀才一个，当时天下大乱，刘先生放弃了科举，在京汴郊外的山上开了一家小书院，不才，先帝刚好在这小书院读书。后来先帝一统天下，定都京汴，初棠书院便鸡犬升天，一跃就成了全国最高学府。
　　萧知更跟着走了好长一段路，感觉周围愈发热闹，“你要带我去哪？”
　　陈瑟转头痞痞一笑，“哟，察觉出不对来啦？书院多没意思，哥带你上街玩！”
　　“你是谁？”萧知更停脚。
　　“你刚才怎么不问呢？”陈瑟也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我是陈瑟，全天下，最潇洒的陈瑟。”说完，还自以为是地挑了挑眉。
　　想到这里，萧知更又叹了口气，恨恨地用左手打了一下旁边的梨树，只叹自己那时候身子弱，脑子呆，能用那种语气和自己说话的自然只有陈家的人了，可惜那时，自己一腔恨意，全倾在了自己最亲近的人身上，不曾认真做些学问，也不曾了解这朝中之事，自以为是地不与人亲近、交流，却依旧需要别人的保护，而这些，他竟还不自知。
　　其实有时候，萧知更对于少时的他太苛刻了。八岁的他对于朝中之事一知半解，十岁的陈瑟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时的陈瑟只知道，皇室与陈家不对付，至于为何不对付，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给萧家找麻烦就好了，这是那天，偷偷听到爹说的。很多的事，陈瑟也是后来才明白，比如君子之义，比如天命破空，又比如他的父亲。陈家在这大皇朝的地位太过于特殊，特殊到陈家家主、大皇朝兵权的掌握者、他的父亲与皇帝相见两相厌，却依旧谁也不动谁。
　　又何必苛责自己呢？所有聪明的大人，曾经也都是莽撞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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