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柳词吗？

　　这些日子随三青去了不少地方，亲眼见识了不少事情，让柳词深感人类名为“官府”的系统的可怕。
　　也让他为某些还未发生的事更加忧心忡忡。
　　心中有事，便容易跑神，所以直到张诀叫住他，柳词才察觉自己已经进到内院了，于是停下脚步。
　　“这几日在忙什么？”
　　张诀神色如常，拉起柳词的手，一派天真：“和涂山先生学了好多字，你来，我念给你听。”
　　拉着他在石桌旁坐下，张诀展开鹿皮，自上指着念上去，咬字清晰，一字不错。
　　“好厉害。”柳词毫不吝啬夸奖，“我们张诀若是长大，必是要长成公子一般的人物。”
　　张诀沉默片刻，转移话题道：“柳词，我一直这么叫你。你的名字又是哪两个字？”
　　“能不能把你的名字写给我看？”
　　“我早就和你说了啊，我看字只会读，不会写。”他捏着下巴想了想，又说，“不过我知道我的柳，一定是柳树的柳。”
　　柳树的柳。
　　张诀捏着鹿皮的手指捏紧了：“柳树的柳是哪个柳？”
　　柳词叹气：“都说了不会写啊。”
　　“我的这位祖辈，名叫张狄。”张诀指着那一角，目光死死盯着他的脸，“你认识他，所以才来照顾我，对不对？”
　　话题转换之快，打了柳词一个措手不及：“我……”
　　张诀步步紧逼：“我的族人都死光了，所以你才不肯告诉我我的身世，对吗？”
　　这一番质问的他哑口无言，再看张诀眼中灼灼之火，柳词心中咯噔一下，知道是不能瞒下去了。
　　“是。”
　　“为何？是怕我去报仇？”见柳词沉默不语，张诀便知自己猜对了。“若我一族当真是冤死的，何来有仇不报的道理？”
　　“不行，”柳词摇摇头，“至少现在不行。”
　　“因为我年纪小能力低微吗？”
　　柳词一肚子话，几番张嘴，却发现自己脑子里也乱糟糟的，说不通。他只能蹲下身去摸张诀的膝盖：“我说错了，不是你年纪小。”
　　“这话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但去报仇也并不能改变什么……你家里人是想你平安一辈子的。”他身上的印记就是最好的证明。
　　吧嗒。
　　一滴水珠落在柳词手背上，他抬头一看，发觉自己竟然把孩子说哭了！夭寿！
　　“那、那个，不过祸事毕竟没落到自己身上，我也不能张嘴就劝人别报仇！”柳词慌慌张张抬起袖子去擦，“你放心，不管你以后去干什么，我肯定都和你一起的！我什么都陪你一起的！”
　　张诀向后仰头，躲过去柳词的手：“当真？”
　　“嗯嗯！”柳词忙不迭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过……”
　　“你想说什么。”
　　看这孩子脸又要垮下来，柳词赶忙解释：“我这些日子和三青公子去了很多地方，有些事并没那么简单的，竹君桃夭说的不假，到处都是在寻我们的人——你可知这鷯城如此安定，都是得先生和公子的庇护？”
　　“我知道。”
　　见张诀终于肯好好听人讲话，柳词在心里暗松一口气：“你呆在这里，那些修士和鬼怪便找不到你……可这城，是拦不住人的。”
　　“若是他们派人来找，就能进来？”
　　“是。官兵，朝廷……”柳词诚恳的看着他，“你忍心因为你我，搅了鷯城数百年的安宁吗？”
　　张诀抿嘴：“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要去把那些人引到鷯城之外的地方去，你就在这里呆着，等我回来。”
　　张诀冷冷的看着他：“你刚刚还说什么都陪我一起。”
　　柳词抬手保证：“最多三年，我就回来接你。”
　　秋风已至，两人静默无声，只听得庭院里的草木沙沙作响。
　　半响。
　　“不许骗我。”

　　涂山放下帘子，叹气道：“看来是没事了。”
　　真不愧是张狄。涂山回想起三百年前故交那张与这孩子如出一辙的脸，再次感叹：“还真是一模一样。”
　　“可惜另一个道行不深，还是个，嗯，傻的。”三青看看涂山，不由得和张诀产生了几分通感，可怜起他来——像这种不开窍的，嗯，以后可有得苦头吃了。
　　“嘶。”
　　“怎么了？”
　　涂山狐疑回头：“你刚刚是不是在心里骂我呢？”
　　“呵呵。”三青干笑着看向一边，“怎么会。”

　　今日习的书已经温完，张诀却还坐在椅上，看着窗外的小雪正出神。
　　说走就走，那日院里一席话，竟就算是作别么。
　　“张诀！”“张公子。”
　　竹君桃夭在外面唤了声，便推门进来：“今日初雪，公子让我们来给你送手炉。”
　　桃夭一进来，就见他一副走神的样子，以为他还在为报仇一事东想西想。于是抿抿嘴，拽过两个小凳，拉着竹君一并坐下。
　　“先生常说，心魔皆由执念起。”桃夭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与竹君对视一眼，缓缓道来：“你可知我与哥哥，也曾化作厉鬼？”
　　张诀一怔：“怎么？”
　　“我们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其实死去也有个七八年了。我二人在世时，那还是大梁的年月呢。”
　　“桃夭和我长在边陲，”竹君指着外面的天，“每年这个时候，经常会有外族入侵抢夺粮草。爹娘已经习以为常，每到这时就会抛下家里的一切，只拿一些随身的干粮，带着我们和村里人一起逃进山里去——年年如此，直到那次不巧，撞上了山里的流寇”
　　“流寇不止盯上了我们中有些人的粮食金银，还盯上了村里的姊姊们。只不过村里人对山路更熟悉，一直逃，没有让他们得逞。”
　　“于是，那些流寇恼羞成怒，放火烧山。山火烧了半月，一切都化作了焦炭。”
　　桃夭竹君讲述时，神色平静，仿佛讲的是旁人的故事。
　　张诀见此便问：“那你们不恨吗？”
　　“如何不恨？”桃夭笑了笑，一脸向往“若没有那一遭，年关时返回家，还能拿藏起来的面菜包顿饺子，炒点花生瓜子，和爹娘围在灶上一起吃。”
　　“当时我们的魂魄太弱小了，若不是先生和公子发现我们，为我们养魂，恐怕当时就要消散了。”
　　“后来如何了？”
　　“等我和哥哥醒来，一年已经过去，我想的第一件事便是为爹娘报仇。可怎知，那伙流寇竟已被官兵剿灭了。”
　　“想要手刃仇人，却不想仇人早就死了，这怨念何解？张公子，若换做是你，该当如何？”
　　张诀答不出来。
　　烛火微晃，照在竹君平淡的脸上：“我与桃夭化作厉鬼，只想杀尽所见之人。”
　　闻及此，张诀的心一下子揪起来：“这，无辜之人……”
　　“可不是，”桃夭伸出一根手指，“一念之差便走火入魔，若不是被先生公子拦下，我们早就让天雷劈个魂飞魄散了。仇恨乃天下第一大毒，要杀伤一人比砒霜尤甚。”
　　“杀了人又如何？报了仇又如何？爹娘还是死了，我与桃夭也还是死了，除了天下又多了几个死人，一切还有什么变化？”
　　“先生讲，撞上流寇是我等之不幸，可当日烧山的流寇也死于铡刀之下，杀人者亦被人杀。你看，老天爷就像是端了一碗水，不偏不倚。”
　　张诀沉默不语，半响点头道：“多谢，受教了。”
　　三青在门外站了许久，听罢摇头，转身离去——
　　今日之因，未尝不是他日之果。可毕竟张诀肉体凡胎，年纪尚小，现在听了这些，未必是真的明白。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