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花尽

　　夜里
　　风未歇看着身边熟睡的羽陌，起身合了合身上的睡袍，走到院子里，望着头上挂在树梢的弯月，想起刚才羽亥与自己的对话，苦涩的笑了笑，勾魂的月亮，应该见不了几次了吧。

　　今日因为没有集市，和顾子归打过照面后，几人就早早的回来了。本来想着今天回来得早，应该不会被羽亥抓住，结果几个人刚刚进殿门就看见了直挺挺等在树下的羽亥。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今天的羽亥没有开口训斥，更没有体罚，而是只叫走了风未歇。

　　另外三人看了一眼羽亥不太明朗的脸色，以为他是准备让风未歇一人承担，便急急忙忙开口求情，“爹爹，今天我们回来得这么早，你不会还要罚人吧而且，就算要罚人，也不能只罚一个啊，要罚就一起罚!”

　　北落辰和子术站在一旁，也纷纷应和的说到，“殿主，要罚就一起罚!”

　　风未歇虽然也惊讶羽亥这个时候单独叫走自己，但是她也清楚，看羽亥这样子应该是有事情要说了。

　　嘴角勾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给了他们一个安抚的眼神，“放心，伯父肯定不是罚我的，对吧？伯父”然后转头看向身旁脸色有些凝重的人。

　　羽亥看了她一眼，半响才在几人热切的注视下，点点头，“嗯。”

　　虽然只是一个字也让众人松了一口气，知道殿主可能找风未歇有什么事，几人也没有过多纠缠，“那你早些回来，我把饭菜给你留着”

　　“好，去吧”

　　看着几人离开，她才收了心神，随羽亥一起去了勾魂主殿。

　　两人一站一座，谁也没有开口，空气凝固得有些让人害怕。

　　风未歇看着面前的人，努力压制内心的紧张，这么多年，她还是有些怕他的，她强迫自己稳了稳心神，恭敬的说到“伯父，找未歇前来，所为何事。”

　　羽亥坐在位置上，右手一下一下敲打扶手，他看着眼前略有拘束的女子，陷入了回忆，当年，也是因为她和陌儿相近的生辰和体质才答应陌儿让她进勾魂的吧，转眼都这么些年了。

　　他收了心神，问到：“未歇，这几年，勾魂待你如何？”

　　“自是极好”

　　“那现在羽陌有难，勾魂有难，你可愿意帮忙？”
　　话语里还是平日的冷清，风未歇却品出了一丝威胁，她双手握拳，弯下腰，连忙说到：“这是自然，为了勾魂，未歇再所不辞！”

　　羽亥看她这样，缓了一口气，继续说到，“你也知道勾魂这几年被朝廷打压，发展不顺，而大魏马上又要攻破后齐，百废待兴，人心浮动。所以我以朝廷百年内不得干涉勾魂为条件向大魏皇室进献了血蛊。你知道的，养血蛊需要一个体质，生辰都极为恰当的人，而陌儿很适合，只是...”他停顿了一下，抬手端起手边的茶杯，吹开面上漂浮的茶叶，轻轻抿了一口，看向下面的人，“只是，你也知道羽陌是我唯一的女儿，不忍心让她前往，你看该如何是好？”

　　不比羽亥无所谓的语气，风未歇站在下方，越往下听，四肢越是发凉。
　　血蛊，居然是血蛊，以女子为载体，对于体质要求极其严格，凡中血蛊者，三年后，爆体而亡，查无解药，凡寄宿主，二十岁后，常年吐血，直至血蛊吸食血液殆尽，最终只剩下一具枯骨。她没有想到血蛊居然在伯父手里。
　　风未歇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伯父，未歇愿替羽陌前往，我们二人体质相近，最适合不过”
　　就当还了这些年来的养育之恩吧，而羽陌她也值得更好的。

　　“好好好，不愧是我百璃山最好的医师，伯父果然没有看错你”

　　“只是...”风未歇略有犹疑“我希望，这件事情不要让他们知道。”
　　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大闹的，恐怕到时候会把羽陌也牵扯进去，这件事，她一个人便够了。

　　羽亥虚扶了她一把，“这是自然。”脸上是遮不住的兴奋，显然对于她的懂事十分的欣慰。

　　接下来几日，风未歇都把自己关在屋里，除了见羽亥商量进宫事宜，哪里都没有去。
　　连羽陌他们三人也很多天都没有看见她。

　　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羽陌有些着急“落辰，子术，你们说未歇这是怎么了？怎么连我们都不见了，昨日找她去救治山下的难民，她也不去了，以往，都会十分高兴的带着我们去的”

　　“我也不知道啊，她从来不让我们担心的”北落辰平日散漫的语气里也染了几分着急。

　　不同于两人的手足无措，子术站在一旁眉头紧锁，沉思了许久，才试探性的问到：“不如，今晚，我们跟着未歇，看她去殿主那里干什么了，探一探虚实，这几日，她只去殿主那，说不定能找到答案。”

　　羽陌点点头说“也行。”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子术，眼里尽是调侃，“看不出来，我们一向规行矩步的子术也能想出这种方法。”

　　“我这不也是担心未歇出事儿吗？”
　　子术被看得有些不自然，眼神飘忽不定，也不知道是在心虚呢还是心虚呢。

　　只是他们没想到，再次见到未歇，竟是这样一幅场景。

　　女子身着中衣，端坐在浴池内，手腕搭在浴桶边缘，向水里缓缓的放着血，而浴池的水，也被她的血染成了淡红色，不仅如此，从他们的角度看来，风未歇面色十分的苍白，眉头搅做了一团，全身更是止不住的战栗，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而屋内的男人——他们熟悉的勾魂殿殿主、桶中女子的义父羽亥正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在外偷看的子术在看清盒子里的东西后，忍不住惊呼出声：“这是血蛊！”
　　几人都是知道血蛊的。
　　血蛊，怎么会是血蛊？她究竟在干嘛。
　　这是所有人的疑问。

　　但是他们却未思及过多，直接闯了进去，想要阻止羽亥。
　　所有人都知道血蛊的危害，恐怕这个大陆上，没有人不知道。

　　羽亥看见三人的闯入脸色一变，但也没停下手中的动作，只差最后一步就可成功了。他迅速将细针插入风未歇地头顶，将血蛊放入浴池内，直到看见它完全进入风未歇的体内，才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身神色严厉的看向刚刚闯进来的三个人，“你们进来干什么，这个地方，也是你们可以随意闯入的吗？”

　　子术没有管太多，直接就冲到了未歇面前，见眼前的人无论如何呼叫，都没有半点反应，他心脏漏跳一拍，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探了鼻息才长长的吐了口气。

　　“爹爹，你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给未歇中血蛊”看着眼前高声质问自己的女儿，羽亥在心底无奈的叹了口气，脸上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你们不都看出来了？”

　　三人并没有因为得到确定的回答而松口气，反而神色愈发凝重。
　　羽陌走上前，在已经晕倒的人面前蹲下，扯出身上的锦帕擦了擦她脸上的汗水，抬头望向羽亥，眼里都是质问，“为什么？”
　　或许是真的气急了，还未等人回答，她一挥手就打断了，“我不管你为什么！但是，我觉得我可能更适合种血蛊，你说过我们二人体质相近的。”

　　羽亥听到她这么说，面色一沉，“胡闹！这件事情，我知道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来管，你给我出去。”说完，用内力将三人振出了门外，又将门狠狠的关上。

　　看着紧闭的大门，子术不发一语，直接跪下，将头重重的，不停歇的，磕在了青石板上，就像当年为了阿娘的一份药包，跪在那些医馆面前一样，卑微，无助，绝望，“求殿主放过未歇，子术愿意代替未歇。”

　　羽陌与北落辰见状，对望一眼，眼神坚定，双膝一弯，皆跪了下来“求殿主放过未歇，陌儿/落辰愿代替未歇。”一声一声，凄凉但坚定，不知这瓢泼大雨是否也是为了应此景，应此情。

　　待到蝉鸣风静，待到鲜血沁满面容，待到羽陌晕厥，眼前的大门依旧未开。看着身旁晕倒的羽陌，子术紧盯着眼前的大门，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对身旁亦是虚弱无比的落辰说到：“走吧，我们先把羽陌送回去，我想，这扇门应该不会开了。”北落辰略是一怔，看了眼大门，再看了眼昏倒的羽陌，点了点头，将羽陌抱起，往回走去。

　　风未歇半夜醒来，有些茫然，抬手看了看臂上的蛊虫印记，苦涩的笑了笑，转而合衣歇下，过几日便得入宫了吧。

　　只是，她从来不知，今天晚上，有三个人为了她，在勾魂殿外，声声泣血。

　　日子就这样看似平静的过着，风未歇还是谁也没见，那天晚上的事情，也没有人再提，转眼就到了离别的日子。

　　风未歇坐在马车上，看了一眼她赖以生存了五年的百璃山，放下帘子，叹了口气，许是再也回不来了吧。

　　“未歇，未歇，等等我们。”

　　羽陌！？

　　停下招呼马夫的动作，撩开帘子，果然是，还有落辰和子术，风未歇连忙下车，走了过去“羽陌，你们怎么来了。”看见她，三人都是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羽陌开了口，“你为什么要答应我爹爹。”

　　风未歇略一怔，看着三人的询问目光，心下了然，喏了喏嘴，摸摸羽陌的头，满不在意说到，“中个血蛊而已，我岂有不帮的理由，加之，皇宫不也挺好，锦衣玉食...”

　　“不，你不是这么想的”安慰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子术打断了，“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子术脸上不见平日的温润，反而一脸严肃的看着她。
　　风未歇停下为羽陌整理发丝的手，微微一愣。

　　“没有，不说了，我得走了，错过了时辰可不好。”

　　她摇了摇头，镇定的转身离开，可脚下的步伐却不见素日里的稳定。

　　“未歇！”

　　脚步一顿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今次我们四人，在此结义！往后所观，往后所感，不离不弃，愿似皎月，永生长天！”

　　风未歇再也没忍住，眼泪顺沿脸颊而下，一滴一滴打在泥土里，也一滴一滴打在他们四人的心上。这是当日他们四人结拜的诺言啊。

　　但她还是没有回头，胡乱抹了下眼睛，匆匆上了马车。

　　她怕她一旦回头就走不了了。

　　风将帘子撩开一角，她看见他们向她跪下行当日的结拜之礼。在车内的她，朝离开的方向，敛腰下跪，作揖磕头，结拜礼成。

　　今次一别，归期不定。

　　连行半月，终于到了大魏都城—云州，楼宇高阁，市集喧闹，果真是万般繁华，要是羽陌和落辰见到估计得欢欣大叫起来吧，风未歇想到此处，不禁淡淡的笑了起来。

　　“姑娘，到了，请下车。”听到马夫的传话，她收敛了笑容，待到随从拉开门帘，将身子从马车探出，看了眼眼前近在咫尺、金碧辉煌的宫城，心里隐隐泛起一丝怅惘。

　　等她从马车走下，一个穿着宫装的小姑娘就从宫门小跑过来，对着自己行了个大礼，“参见姑娘，奴婢是您的贴身女官，茯苓，”

　　“嗯，起来吧”

　　“姑娘，陛下思虑姑娘一路风尘仆仆，先吩咐奴婢把您带去寝宫休息，明日待太子回城，再行册封大典。”茯苓看着眼前的人点了点头，又继续说到“姑娘的寝宫是栖花殿，在御花园之南，是个十分祥静的地方。”

　　风未歇勾了下唇角。
　　祥静，怕是偏僻吧，不过倒也如她所愿，无人打扰便好。
　　也没揭穿她的话，只是冷声问到：“知道了。你叫茯苓？二草一伏令？”

　　“回姑娘，是。”

　　“茯苓...健脾宁心，是个好名字。”风未歇略有沉吟，茯苓是个好药材，只是不知身旁人是否是个好人了，不过也无关系了，她于他们也无什么利害关系。

　　“谢姑娘夸奖。”

　　“走吧。”

　　走吧，去这柳柳宫墙，妄渡人生。

　　一路无言，从宫门进入，泰半小时才到栖花殿。

　　“奴婢/奴才参见姑娘，姑娘万福金安。”

　　看着眼前行礼的众人，风未歇松开茯苓的手，不发一语的向殿内走去，正当众人疑惑之时，才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茯苓，除了你，都将这些人送回去吧，告诉陛下，此处不宜留人，他自会明白。”听到这话，跪在外面的众人都有些不安，面面相觑，一脸茫然，连一向冷静的茯苓亦是震惊。看着缓缓步入殿内的风未歇，不知为何，她总是感到一股悲凉。
　　过了半响，不禁失笑，摇了摇头，她一个奴婢，何必悲凉于主子。

　　“喏。”

　　当日下午，满宫皆知，从百璃山上来了一个圣女，天资绝色，喜静。

　　百璃山

　　“落辰，怎么办啊，未歇走了，子术也走了，子归那小子也不知去向，这偌大勾魂，只剩你我二人了。”语气里满是失落。

　　“好了，这是今天你念叨的第一百次了。”北落辰无奈的掏掏自己的耳朵，见身旁的人并未向往日一样回应自己，也是无奈的长长叹出一口气。

　　今日，他和羽陌本想约着子术去找子归说一下未歇的事，到了子术的居所，却发现子术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仗剑江湖去了，两人一惊，又去找子归，发现他也早已离开。

　　“子术那个臭小子，仗剑江湖也不叫上我们”羽陌有些生气的说到。
　　“哎，他一向不爱麻烦别人的，未歇也是，这两人...”北落辰无奈的摇摇头“算了，走吧，江湖总能再见，回勾魂吧，不然身后的臭小子又该向殿主告状了。”

　　谈及此，二人皆是郁闷，自未歇走后，羽亥便把摩罗安在了羽陌身边，美名其曰保护他们。

　　两人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起身，俱是白了一眼他，而后往山上走去，留下摩罗在风中石化，发生什么了，刚刚那俩人不还在悲春伤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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