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文帝高坐在封赏台上，左侧是年轻的汝阳王和一身闲适的逸王，右侧则是蒙着面纱的莺妃和安嘉昭阳两位公主。底下文臣武官分两列站立，武官们手上都握着一柄弓|弩。

　　季常没有换骑射服，依旧是整整齐齐的深紫色官服，领襟处扎着一个标准的官结。

　　文帝懒洋洋靠在金龙椅背上，接过季常奉上的一盏酒，没有要亲自参与围猎的意思。他悠悠饮了一口酒，在舌尖品鉴了一番，才撑着有些发昏的头，居高看下去，随意扬手：“诸位卿家自便吧，朕等你们狩猎满载而归，看看谁能赢下震天弓的彩头。”

　　等候已久的武将们弓腰弯身：“偌。”

　　震天弓据说是用比钢铁还要坚硬的龙木所制，这种树只生长在龙蛇岛上，岛屿周围暗礁激流，光是登岛就身处危险。而龙木又硬比钢铁，伐上一棵往往要费上十把精钢刀锯。

　　震天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是鸦九大师根据前朝名将李息的万石弓改良而成，即便是普通士兵用它，射程也可达到二百四十多步。

　　顾蘅对那柄传说中可碎石裂器的神弓没多大兴趣，她只想围猎赶紧结束，天快点暗，她好乘机赶回皇宫一趟。

　　她对猎杀笼中之物更是毫无兴趣，看着群臣皆散，立刻拉着缰绳无声无息避开人群，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自己待会儿。

　　她正牵着红马低头步行，头顶突然投下一片阴影。顾蘅抬头看去，薛遥坐在高头骏马上，双手抱胸，脸上带着两分挑衅。

　　“上次不小心输给你，我们再比一次，比谁猎的多。”

　　顾蘅目色冷淡，平静说道：“我没兴趣。”

　　她翻身上马，打算避开薛遥，黑马却拦在了她的面前。

　　“你今天怎么心事重重，你在想什么？”

　　顾蘅微微沉眉，语气冰冷：“关你何事？”

　　薛遥定定看着她，流星般的眼睛里竟然像含了一层愠怒，他沉声开口道：“你在想和你划舟的那个男人。”

　　顾蘅心里先是莫名其妙，随即心中一凛：“七夕那天，你跟踪我？”

　　薛遥冷笑一声，脸上带着不屑的嘲讽：“你想太多了，谁会没事跟着你。只不过正好在河边乘凉，满湖的苇舟上，就你们是一男一女共乘一舟。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还云英未嫁，不怕被人看见侯府的大小姐和外男举止亲密，被人碎嘴。”

　　顾蘅脸色彻底冷了下来，眼睛像数九寒冬的冰面。
　　“我问心无愧，随你怎么说。”

　　她说完这话便不再搭理薛遥，一扯缰绳直接撞开拦路的黑马。黑马低低“咴”了一声，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乌黑的瞳孔也仿佛蒙了一层雾气。

　　薛遥把缰绳一圈圈绕在手背，菱唇微微翘起，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两片阴影，像一只赌气的猫。

　　七夕那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想出去逛逛，心里隐隐想遇见某个人，却不肯承认。

　　他去了人最多的金风街，形形色|色的游人都结伴而行，只有他是孤单一个人。

　　莲湖边上的千灯阁正在投壶嬴花灯，外面围了好几圈兴致盎然的人群。

　　薛遥不喜欢闹腾，看见前面吵吵囔囔心里烦躁，正想掉头避开，千灯阁的伙计却开始拖着高嗓吆喝：“我们千灯阁为了七夕佳节，特意绘制了一盏美人灯，大家想送心上人的，可千万不能错过，保管是灯得美人心！”

　　薛遥听到这句话，鬼使神差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他有些僵硬的转身，看着店里伙计取下竹篾灯罩，露出一盏澄静暖黄的蟠螭灯。

　　那灯四面用洒金宣纸封合，每面都以水墨丹青绘着一副仕女图，意存笔先，画尽意在。灯柄上缀着翠色丝穗，垂下来一枚剔透的同心结。

　　蟠螭灯随着微弱暖风缓缓转动，那美人仿佛在灯面上活了过来。

　　那灯转到其中一面时，薛遥瞳孔微缩。只见灯面上一个穿着着白色斗篷的美人，仰头望着夜空新月，似愁非愁，似喜非喜，周身像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

　　薛遥右手微微握拳，怔怔看着那副美人图，想起了乱云涧那晚的星夜，和少女微湿的雾鬓。

　　旁边的伙计拿着签筒，熟稔的游走在人群之中，他看见薛遥望着那盏美人灯发呆，少年精致的眉眼上落着暖玉的光晕。

　　伙计笑盈盈地上前，捧着签筒殷勤说道：“这位公子长得可真是像咱们灯面上的人物，您可是瞧中那盏美人灯？这边抽个签，待会儿参加我们的投壶，得了第一就可以带走那盏灯。”

　　薛遥低头看着伙计递上来的签筒，缓缓抽出了一根，捏在手心。

　　千灯阁的投壶大赛结束之后，薛遥以全壶的结果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伙计一脸佩服地将那盏美人灯交到了他手里，薛遥伸手一拨，将它转到白色斗篷的那一面。

　　伙计笑着说道：“莲湖上今晚很多人泛舟，公子可以约心上人一同夜间游湖，湖中千盏莲灯，景致妙不可言啊。”

　　薛遥微微垂眸，不自觉的点了点头。

　　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当时湖面上这么多只小舟，可他偏偏看到了那一苇。或许不止他一个人看到，毕竟小舟上的男子丰神俊朗，少女人间绝色，端的是桃花庵里庙祝口中的天作之合。

　　他看见白衣少女指尖拂水，看见男子半跪在她身前窃窃私语。薛遥被不知名的情绪挟裹，胸口的酸意顺着骨头，一直泛到他持着灯笼的手心。那盏美人灯还在无风自转，灯面上的小小美人衣袂飘飘，栩栩如生，却终究是假的。

　　他手腕用力一震，美人灯的火焰舔上了灯面，小美人顿时淹没在火舌之中，化为灰烟。

　　事隔多日，他想起那日场景，心口还是难免泛起酸意，接着便是空荡荡的怅然若失。

　　他看着少女一身软银骑装，驰马奔向猎场密林，背影纤细挺直，像破开天幕的一柄薄刃。

　　薛遥皱眉思忖，他这究竟是怎么了，干嘛总记挂这个冷冰冰的少女。看她对自己总是淡漠平静的一张脸，对着那个男子却低头娇羞，像是换了一个人。

　　薛遥心里就是隐隐藏着火气，他暗自想道，一定是因为自己被她打败了，心里始终不服气，这才魂不守舍的。只要自己赢回来一场，一切就能恢复原本的轨迹，他就不会再因为这个人起任何奇怪的情绪，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思忖完毕，抽过一支羽箭在手，拍了拍身下黑马。黑马立即打起精神，迈开四肢，奔向浓绿的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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