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安嘉公主这段时日不知怎么，突然对射箭上了心，皇上一连安排了好几个金吾卫的箭术高手教她。大抵是真练出了点名堂，这几天缠着想一块去月旬的皇家围猎。

　　文帝一向娇宠她，便命人大肆准备围猎事宜，和公主想猎的狐狸紫貂。汴京城也要清出街道，以备皇室出行，因而月旬前的宵禁足足提前了三个时辰。

　　这倒是轻松了被莺妃惩罚的顾蘅和薛遥，他们因此可以提前三个时辰回九门提督的巡防营记册交差。

　　顾蘅巡了一天城，还差两刻钟宵禁，她想到宜初心心念念着四福街上的糖炒栗子。

　　因着这段时日宵禁早，老伯晚上不去城西，只在城东的四福街摆摊。江沅和沈柏舟又去了城郊的天龙寺，让她和宜心两个人守在客栈等暗桩上的消息，这两天把宜初馋的念念有词。

　　顾蘅心里算着时辰，倒是还来得及去帮宜初看一眼。

　　方才花柳胡同那起了冲突，像是还动了兵器。一个略微有些跛的龟公来找巡防时，薛遥冲顾蘅冷冷丢下一句：“别跟过来碍事。”便一个人跃马前去查看。

　　自从莺妃前日罚他俩巡街，平日里两班人轮换的巡查警戒就变成了她和薛遥两个人的活，虽说没有什么大事，但鸡飞狗跳的杂活一多，确实让人头疼。

　　钟淮没少在府里骂莺妃小肚鸡肠，搞宫里不入流的手段折腾人。顾蘅心里却不太认同，那日莺妃如此气愤，素日伪装的娇柔端庄也撕了下来，还是被护国公几句话就压了一头，可见她手里并无兵权。

　　顾十一说她只是个浣衣宫女出身，家中三代包衣，娘家连拿得出手的兄弟姐妹也没有，全靠皇上宠幸赏赐才当上宠妃。

　　想来这在巡防营偷梁换柱的本事，一个前朝毫无落脚之处的宠妃是做不到的。

　　看来她来这汴京还没几日，就已经得罪了两拨人。

　　不过巡城这些琐事虽然烦，她的搭档却还不错。

　　纵然钟淮总看不惯薛遥的桀骜，顾蘅却觉得他是个本性称得上良善的人。

　　但凡有哪处不平，薛遥脸上虽然阴沉不耐，话也总是冷言冷语，却还是率先挟马而去，把事办的漂亮妥当。

　　她看了两眼远处薛遥前去的花柳胡同，没再听到打斗的声音，想来几个闹事的流氓地痞，也远远不是灵蛇剑的对手。

　　顾蘅瞧着不少店铺已开始收摊闭户，便打算轻马去四福街上瞧一眼。

　　还没等她到摊子前，那里已经停了一辆罩着宝蓝夏缦的马车。

　　马车看着素雅，但顾蘅认出那车轮上的彩绘雕漆，是公侯的制式规格。

　　李老伯用一把扁平的铁铲，熟练舀起红棕的香栗，麻利装进油纸包里，用红绳束上个十字，双手递给一个站在马车下，穿着绿罗裙的姑娘。

　　“小姐来的巧，最后一袋了，让您买着了。”

　　绿裙的姑娘声音清脆，回头对马车里的人说道：“小姐，还好咱们来看了一眼，不然您又要惦记了。”

　　马车里的人淡淡说道：“快宵禁了，赶紧走吧。”

　　那人声音隔着车幔，有些模糊，但顾蘅还是听了出来。

　　她明澈的双眼微微有些惊讶，怎么是她？

　　绿裙丫鬟付了钱，拎裙上了马车。车夫一甩缰绳，那马就萧萧地往路上跑去。

　　老伯已经开始收摊，顾蘅在一旁小巷中调转马头，准备回主街。

　　正在她回身之际，不远处突然传来惊恐的女子尖叫声，和男子慌张的喊骂。

　　她双腿当即一挟马肚，冲了出去。

　　只见方才还好端端的平稳马车，突然像发疯似地，在路中间狂奔。

　　车夫拼命拉着缰绳，怎么怒吼那马也不停下，他在前板上被震的左右横甩，随时都有可能掉下马车。

　　所幸此时行人稀少，只有些零散小贩，满面惧色遥遥躲在一旁，生怕被疯马撞上。

　　顾蘅扬起长鞭，烈马如火，追向颠来倒去的马车。

　　那车夫早已吓得面目发青，惊恐之中见到彤云一般赶来的顾蘅，和她身上的烟灰箭服，立即放声大叫：“救命！我家小姐还在马车里面，这位大人救命啊！”

　　顾蘅红马跃至马车旁侧，她长鞭抡出一道弧线，锁住那匹疯马的的脖颈，用力一拉，那马骤然长嘶，双眼赤红，鼻孔冒出的热气纵然是三伏天的晚上也能看清。

　　顾蘅心中一凛，这马不是受激发疯，是被下了药。

　　她长鞭在手上挽了两圈，精巧的手背骨被勒的几乎变形，粗糙的鞭身磨的皮肤火辣刺痛。

　　那马拼命甩头摆尾，铁架和车轮摩擦出各种刺耳的噪声，车厢里不住传来女子带着哭腔的惊呼，那车夫剧烈喘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来口吐白沫。

　　情势危急，顾蘅右手持鞭不放，左手反抽佩剑，雪亮的剑身划破长夜，映着疯马赤红的眼，如一道雪白匹练，斩向粗壮马脖。

　　半尺高的血飞溅而上，随即淅淅沥沥如血雨落了一地。

　　车夫被粘稠浓厚的腥味浇盖了一脸，终于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黑棕的马头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寸，按出了数个深浅不一的红印，才慢慢停下。

　　一只颤颤巍巍的手推开车门，探出来一个绿裙丫鬟。

　　她抬眼望去，车夫已经晕倒在前板，无头疯马四肢软倒在地。而身侧一人跨骑在红马上，左手一柄如霜剑刃，上面红痕像蜿蜒的蛇，顺着剑身，一滴滴落在地上，开出猩红的花。

　　她惊吓的目光渐渐回神，看清了那人烟灰苍鹰服，和一张欺霜赛雪的脸。

　　“你，你是......？”

　　顾蘅翻身下马，走道倾斜的马车旁，双手交叠躬身，行过宫礼，才轻声开口：“末将顾蘅，拜见长公主殿下。”

　　绿裙丫鬟缓缓侧身，露出了身后那人艳如牡丹的脸。

　　“宫外就不用这么多礼了。”她面色微微有些苍白，但声音依然镇定自若，“今晚承蒙顾将军相救，只是宵禁在即，本宫身为皇室，不好破例。还请顾将军先送本宫回国公府，明日再回宫设宴，酬谢相救之恩。”

　　顾蘅扫了一圈四周躲在摊位后面，不敢出声的小贩，无法判断是否有人藏在其中，对公主的马匹用了暗器。但当务之急，还是先送公主回府。

　　薛遥一骑黑马赶来，看到眼前景象，和顾蘅脸上几星血渍，精致的眉眼立刻拧起。

　　他沉着脸，丢给顾蘅一样软绵绵的物事，顾蘅接住一看，是一块干净的布巾。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脸怎么不擦一擦，脏死了。”

　　虽然和薛遥认识时间不长，顾蘅却很快发现他这人极为喜洁，而且这种喜好偶尔会不分场地强硬罩在她身上。比如骑马久了，靴子上有灰尘——要擦，剑刚用过——要擦，喝水的茶碗没有烫过两道——不喝......

　　她语气无奈说道：“你去找架马车，我先护送公主回府，你找人将这里围住，明日再让仵作来查查这匹马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遥看见了昭阳，只在马上拱手行了个礼。

　　昭阳微笑抬了抬手，并不因他这有些随意的礼而面色不愈。

　　“顾将军不必找马车了，一来一去也要不少时间。”她一向端庄的脸突然露出一丝稚气，语气也软了一些，“我好久不曾骑马，顾将军能不能骑马带我回府？”

　　顾蘅和薛遥皆是一愣，对公主这突如其来的要求有些不知所措。

　　昭阳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走到红马旁，轻轻拍了拍马鞍，有些怀念的说道：“快十年了......”

　　顾蘅深觉不妥，昭阳却有些任性说道：“这是本宫的命令。”

　　绿裙丫鬟表情也满是担忧，嘴里劝说着：“公主千金之躯，还是不要涉险......”

　　顾蘅没再反驳，她翻身上马，随即微微倾身，向昭阳伸手。

　　昭阳露出笑意，握住那只白皙精致的手，踩上马鞍。顾蘅轻轻一提，昭阳便借力落在了马背。

　　她搂着顾蘅苍鹰服下纤细有力的腰肢，侧头靠在少女荏薄挺拔的脊背上，轻声说道：“我们快跑起来。”

　　长鞭拍向大地，红马纵驰夜色，晚风吹起昭阳裙摆，像月色下盛开的红莲。

　　顾蘅有些不习惯突然和人这么亲密，背部都有些僵直，昭阳却满脸兴致盎然。

　　“我叫你阿蘅吧，你可以叫我小钰或者阿钰。我小时候惹我外祖不高兴了，他就叫我阿钰，高兴的时候，就叫我小钰。”

　　顾蘅微微诧异，不动声色说道：“公主，这不合规矩。”

　　昭阳仰头看着星夜，声音醉如春风：“我母妃离宫之后，我就再也没有骑过马。骑马飞驰就像我们在追逐月亮一样，虽然是镜花水月，我也高兴的很。”

　　她收紧手臂，像舟中随着波涛颠簸，无处可依的旅人：“阿蘅，我好羡慕你，从第一眼看到你站在长林山的点将台上，我就很羡慕。你拿着那把剑，乘风而起，什么也不怕，想去哪就可以去哪，没有人可以挡住你的脚步。”

　　“我其实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去哪，我好像一直都在被推着向前。我祖父说，人活在世上，总要担起事来，或家事，或国事。年老的总会倒下，这片天却随时要有人撑住。若是随心所欲无牵无挂，看似潇洒，却只能随波逐流。

　　所以放下一切不是自由，拿起一切也不是桎梏。”

　　昭阳听着夜风和顾蘅清冷的声音，慢慢闭上双眼。

　　两位少女像是被冥冥中无形的线，牵引到了一起。她们有着不同的抱负，或许是为了能主宰自己，或许是为了能守护他人。但星轨交会，光芒万丈，她们终将殊途同归。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