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沈柏舟坐在枯智大师对面的青石凳上，垂眸注视眼前的棋盘。

　　眼前这局珍珑，已有一百余子，黑子扑杀白子，一环困绕一环，劫中带劫，极难演变推算，果然不愧是天下第一难解的棋局。

　　江沅于棋术一道只是略懂，他看了一会儿就头晕脑胀，只能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看自己师兄如何破局。

　　沈柏舟执起白子，放入中路，棋局中被围困的一角的白子立刻劫活。

　　枯智大师面露赞赏，左手抚须：“妙。”

　　他随即应了一着黑子，封住白子去路。两人初始你来我往，运思极快，江沅看的目不暇接，可二十子落后，沈柏舟每一棋都开始细思，枯智大师亦是考虑良久。饶是江沅不太精于此道，也看出了棋局上的焦灼。

　　此时沈柏舟的白子前有围堵后有追兵，处于劣势，江沅不由暗暗着急。

　　枯智大师悲悯的双眼看着沈柏舟，声音像是很遥远的暮钟，带着不真实的空旷：“行至穷途末路，施主又当如何？”

　　沈柏舟看着满盘棋局，那棋子突然变作活物，在他脑中厮杀拼搏。

　　他像回到了幼年，那日正是百越好风光，他朱弓银马，沈府外车水马龙，欢欣热闹。

　　夜色如黑墨泼下，棋中黑子变作一群黑衣人，脑海中琵琶弦开始缓缓拨动，六刃飞镖渗着浓重血腥，插入外祖的胸膛，他的眼睛被血色薄雾遮盖。

　　“不要！”

　　“师兄，你怎么了？”江沅看沈柏舟神情不对，着急之下想将他拍醒，枯智大师苍老有力的手稳稳扣住他的手腕。

　　“莫急，他总要自己出来。”

　　江沅看着沈柏舟抽搐的脸，急道：“这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师兄怎么变成这样？”

　　枯智点头示意一旁的小沙弥，小沙弥立刻奉上一盅热茶，枯智抬袖，微笑道：“江施主，喝杯茶，一同参详这盘棋。”

　　江沅右手按着刀柄，英挺的眉目拧起：“不必了，我不会下棋，这棋局既然是大师所设，大师还是快把我师兄唤醒，我脾气急，等不了多久。”

　　江沅说话如此无礼，枯智大师却不怒反笑，抚须道：“好，好，江施主重视朋友，这样很好。施主不用担心，珍珑因各人心境而设幻术，你师兄棋艺精妙，原是心境开阔之人，奈何总为尘事所困，若他今日能从珍珑中悟出他自己的道，于他日后大有裨益。”

　　江沅一路上听沈柏舟讲过与这位枯智大师的渊源，视他为德高望重的前辈，于他极为尊敬。江沅看他确实表情坦荡，有高人之风，只得将信将疑，守暂时在沈柏舟旁边。

　　沈柏舟重新困于自己童年之景，满脑都是报仇，还有恐惧。他身边是无数尸体，他跪在外祖父和爹爹身前，浑身颤抖。

　　阎铁和妙音还有无数黑衣人围在他身旁，他们不停重复着一句话：“你也是魔教中人，是你爹爹害死你们全家的，你怎么报仇，你凭什么报仇？”

　　无数熟悉的陌生的面孔，对他嗤之以鼻，而他的剑于血光冲天中，缓缓垂落。

　　他胸口胀痛，喉间发出如濒临死亡的兽类的“嗬嗬”声，他不敢承认，其实自己是怕的。

　　他从很早，就隐隐约约猜到。比如自己去神兵谷之后两年，母亲再未来看过他，连长青也被调走，他写给母亲的信，永远是十封才能收到一封回信，母亲问的永远是他功夫练的如何，神兵谷有没有仇家的消息。

　　母亲或许早知道消息，但选择不告诉他，沈家也选择不告诉他，因为他们怕，怕自己最终做的选择，怕自己与魔教的瓜葛。自己的亲人，并不能全心全意的相信他。

　　那琵琶声把他心脏裹得很紧，没拨弄一声，他就看到外祖父身上皮肉裂开一道血红的口子，狰狞催命。

　　谁能让它停下，谁能救救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痛苦的捂住双耳，闭上眼睛，呼吸间都是曼陀罗花混着血腥的气味。

　　“沈少侠？”

　　一道冷泉般的声音在他身旁低语，沈柏舟缓缓张开双眼，少女冰雪般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你是出生希夷剑，师从断水刀，最名门正派不过的少侠。”

　　少女素手放在他的肩膀，那么纤细，却传来绵绵无尽的力量。

　　“杀人偿命，血债血偿。这件事你没有一点错，不必理会旁人。天理昭昭，该是谁偿命，就是谁。”

　　她轻轻敷上沈柏舟的手，温柔又坚定的把他的手从双耳放下。

　　“是进是退，我们一起。”

　　沈柏舟蓦然睁眼，血色尽退。

　　枯智大师双手合十，微笑颔首：“沈施主可是有了破解之法？”

　　沈柏舟捻起一子，放在一隅被围困的白子中，将仅存的一线生机，也彻底封住。

　　“啊！师兄，你是不是下错了？”江沅再不懂也明白这是自寻死路的一招。

　　枯智大师却抚掌大笑，面露喜色：“妙哉妙哉，沈施主终于顿悟了，这一局是你赢了。”

　　沈柏舟恭敬起身，双手交叠于额前，行了一个大礼：“柏舟谢大师指点。”

　　江沅一脸困惑，他绞劲脑汁盯着那副棋盘，终于发现端倪。

　　这一隅白子成弃子之后，枯智原本精妙的围堵也成了废棋，盘征登时有了新的活气，确实是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棋。

　　江沅与有荣焉的一脸骄傲：“师兄这一招，我是万万想不到的，我肯定舍不得那些白棋成了死棋。”

　　枯智大师依然微笑：“江施主宅心仁厚，也是英雄少年。不过心中困囿于不可解的执念，则不刚不达，心境难免困厄。”

　　江沅一脸随意洒脱，捻着几枚棋子假装下着玩，爽朗说道：“困就困呗，执念也是缘分嘛，总比双眼空空，心里空空要好。”

　　枯智大师看着江沅英气勃勃的脸，缓声说道：“江施主有大智慧。”

　　他此话一出，江沅自己倒不好意思挠了挠脑袋，他就是随意懒散惯了，哪能让高僧称一句大智慧。

　　远处一个小沙弥带着一样物事匆匆而来。

　　枯智含笑说道：“这是沈施主所求的药，沈施主赢了我的棋，这药便是你的了。”

　　沈柏舟双手接过已经用瓷瓶软塞封好的药丸，竖掌向小沙弥问礼，心中对这位大师生起由衷叹服。

　　今日所有的一切，这位大师仿佛早已料到。从上山到现在，他从未说明自己来意，枯智大师却直接带他下棋，甚至连药丸都早早备好，棋局甫定，就有人上山来送药，连时辰都掐算的正好。

　　他立刻躬身向枯智大师再次行礼：“承蒙大师不吝赐药，还以珍珑点化柏舟，请大师受柏舟一拜。”

　　枯智挥手将他扶起：“点化你的，早有其人，你心知肚明。即便今日没有这盘棋，你也迟早能放开胸中郁结。”

　　他右手缠着佛珠，缓缓拨弄，世事洞明的眼神注视着沈柏舟：“还魂丹向来是配合奇药一起使用，沈施主手中应当有另外罕见的灵药。”

　　沈柏舟一愣，不知道枯智大师此话是何意。

　　枯智转动佛珠，声音若晨鼓暮钟：“你今日用了奇药救他人，若有更重要的人也有需要这药的一天呢？”

　　沈柏舟没有说话，江沅却哈哈大笑：“大师，你怎么也糊涂了，再找不就是了。药是死的，人是活的，当然是先救下眼前急。将来的事谁知道，身中奇毒的人也不是都围在我们身边了，哪有这么惨。”

　　枯智但笑不语，沈柏舟心里却划过不安，他正色出声：“大师精通卜算，柏舟才疏学浅，还请大师直言迷津。”

　　枯智并不回答，他看着江沅，面容祥和：“这位江施主心境颇为不凡，倒是与我佛有缘。”

　　江沅一听，吓得连忙摆手：“别别别，我还打算娶亲呢，这个缘分不能有！”

　　枯智大师忍不住开口大笑，与他先前宝相庄严的微笑截然不同，显然极为开怀。

　　他笑过之后闭上双眼，缓声说道：“今日得见两位小友，着是老僧之幸，天色已暮，二位还是尽早下山。你我皆是有缘人，他日想必还有机会再见。”

　　沈柏舟原本还欲再问，却看枯智大师合上双眼，指若拈花，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他只能与江沅告礼问退。

　　待两人走之后，一旁的小沙弥忍不住好奇问道：“师祖，你为什么说，将来那位沈施主，还有要用到奇药的时候。”

　　枯智看着一脸稚气的小弟子，摇了摇头：“天下棋局已布，这代的年轻人，要开始破局了。”

　　江沅同沈柏舟下山的途中，又没忍住内心的抱怨，这下山路也又长又累。

　　“师兄，你说到底有没有龙脉这回事？我怎么看这山，没比我们神兵谷好看呀？”

　　沈柏舟心思有些沉重，声音低沉：“龙脉本就是钦天监一面之词，到底有没有，谁知道？”

　　“那他修这么高干嘛，累死小爷我了。”

　　暮色已降，星夜毗邻，沈柏舟脸上布着新月的银辉：“但皇帝需要有龙脉，他需要一个象征，巩固民心，和心里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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