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安嘉公主，昭阳公主驾到！”

　　西华门外公主鸾驾的内侍拖着尖细的嗓音，刺破了摘星台上的歌舞升平。

　　莺妃露出了今夜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她朱红的蔻丹轻挥，曼声道：“快给两位公主赐座。”

　　内侍很快在最靠近上席的左右两侧摆好了金丝楠木台，宫女则架起了细粉幔纱。

　　顾蘅转头遥遥望向西华门通向摘星台的御花园道，她那日在长林山见过那位带着面纱的长公主，气质高贵，一举一动皆是天家风范，丝毫不会让人想到这就是那位牵扯颇多、地位尴尬的长公主。

　　众多宫女提着六角宫灯，整齐的排列在两位大红宫装少女身后。

　　一位身上的红装是西夷进贡的烟染纱。是西夷最好的绣娘，用蚕丝一点点勾着千瓣芙蓉的纹路，每寸许的地方，就有一朵。粗看时只能看出那纱的轻薄，透着光仔细看，才能赏出这绣工的精妙，实在是巧夺天工。

　　另一位只是纯粹的大红，料子是内宫寻常的蜀锦，远比不上旁边那位的烟染纱。但她行走之间，那红色在她身上如一团烈火，一路烧上摘星台，六角宫灯也掩盖不住她身上的光亮，就像有人天生就注定不同凡响。

　　待两位公主越走越近，顾蘅才终于看清她们的容貌。但她眼睛里，只能看进一个人。

　　她是真正的烛龙血脉，眉如翠羽，艳若牡丹，举止间尊贵无比，生生将另一位华丽的公主压成了相貌姣好的宫女。

　　见到这位昭阳长公主真容的第一眼，顾蘅心里只有一个词——国色天香。

　　一旁谢伯言的酒杯突然倾倒，淡红浆液一直流到了他海兰色的官服上，变成鸢尾花的深蓝。

　　顾蘅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才发觉不对劲，谢伯言一向巧思能言，今晚像是心神不宁，一句话也没说，现在连酒杯也失手打翻。

　　她不由关心问道：“谢大人可是身体不适，先回侯府休息吧？”

　　谢泊言神色有些慌乱，他接过内侍匆匆递过的绢帕，粗略擦了擦，摇头道：“无事无事，一时贪杯，大小姐不必担心我。”

　　莺妃笑盈盈的抬手：“公主们免礼入座吧，司仪准备授甲。”

　　绛红宫装的司仪脖间缚着黑色束结，手捧托盘上的两幅银色软甲，伏地磕头。

　　顾蘅和薛遥各自出席，单膝跪在司仪身后。

　　莺妃不急不缓地走下台，正要举起一个托盘，安嘉公主突然娇声道:“母妃，我没有试过这个，让我给他们授甲好不好？”

　　顾蘅心下不耐，抬头看向安嘉公主娇俏的脸，却愣了一下。

　　方才她站在昭阳公主身边时，顾蘅根本没有仔细留意她容貌，现在才发现，这位公主的一双丹凤眼，竟然有几分像静濯师父，也有几分像昭阳长公主。

　　只不过和昭阳长公主眼角的清华比起来，安嘉公主上挑的弧度就像一个略显粗糙的赝品。

　　顾蘅心里隐隐明白自己见到莺妃时，那份怪异感是由何而来，这位莺妃娘娘也是一双上挑的丹凤，只不过她妆容过多，顾蘅才一时没有想到。

　　她发现这个巧合之后，心里头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甚。她刚到汴京，对宫中之事所知甚浅，却像隐隐窥探到不为人知的皇宫私密，让她不愿再去细想。

　　安嘉公主发现顾蘅抬头看了自己一眼，她早就留意到台上的顾蘅，她的容貌太突出了，气质又格外冷丽，与京城贵女们全然不同，让人难以忽略。

　　安嘉捏紧手上袖袍的丝绣，心里暗恨，一个昭阳还不够，为什么又来一个顾蘅。

　　她朝莺妃娇嗔道：“顾大小姐好凶啊，不愧是在沙场上打过滚的人，她瞪了我一眼，安嘉被吓了一跳呢！”

　　莺妃垂眸看向单膝下跪的少女，清冷无双，不像是下跪的，倒像是在等着别人下跪。

　　她心里冷笑，这种高傲之人总以为自己有多特别，最后还不是要向她下跪。

　　莺妃抬起广袖，按了按额角，柔声说道：“顾大小姐是本朝唯一的女将，年纪轻轻就有祖父亲自为她请功，是个难得将才，听说一人击退北狄上千人也不在话下。”

　　莺妃扑哧一笑，像是在讲话本的故事逗弄女儿：“你啊，娇生惯养，人家顾大小姐，自然是看不上你来授甲了。”

　　安嘉捂唇直笑。顾蘅突然觉得很可笑，她抬头平视那盘银甲，光洁崭新，还有宫中沉水香的味道。

　　但是不该是这样，战甲是用来杀敌救城，它可以有血腥，有风沙，有残破，但不能有靡靡香气，这不是她想要的战甲。

　　眼前这两个言语间皆是讥讽的宠妃公主，也不是她想保护的人。

　　顾蘅顶着安嘉公主不可思议的眼神，直接起身。她冷声说道：“娘娘今日若无其他事，请恕顾蘅先行告退。”

　　莺妃保养得宜的一张脸勃然大怒：“反了，你这是要反了！居然敢这么说话！”

　　顾十一和谢泊言连忙赶至台前，拱手行礼：“娘娘息怒。”

　　众多宫女内侍全都趴跪在地，鸦雀无声。

　　薛遥看了一眼乱作一团的场面，也自顾自的起身：“今日仪式看来是不成了，草民也不想在这跪一晚，这便先行告退。”

　　季常看着薛遥，双眼满是怒火，却不想在这时出声惹怒莺妃，受池鱼之殃，只能暗暗压下，事后再发。

　　莺妃一把掀翻内侍捧着的托盘，银甲落地，发出铿锵之音。

　　“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居然这么不把本宫放在眼里！来人，给我拖下去。”

　　“且慢！”

　　一直沉默的昭阳公主突然开口，赵征脸上挂着忧虑，昭阳冲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朗声开口：“武将若是也如文臣温和，只怕战场上便不能在沙场马背上铁剑饮血，武将有硬气，昭阳以为不是坏事。”

　　安嘉眼角上挑，讥讽道：“对中宫不尊，难道是好事？”

　　昭阳侧头看了她一眼：“中宫娘娘正在护国寺礼佛，安嘉慎言。”她的眼神既没有鄙夷，语气也依旧和缓，安嘉却感受到那种轻视。

　　昭阳永远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不管父皇多不喜欢她，宫宴上多冷落，她也从不在意，总用看跳梁小丑的表情看着自己。

　　护国公亦拱手自请出列：“少年将军难免有野性，娘娘不如小惩大诫，若将事情闹大，朝堂之上，未必好看。”

　　平西将军亦拱手道：“娘娘三思。”

　　莺妃蔻丹陷入掌心，老狐狸，他是在暗示自己在朝中无势力，皇宫内院作作福便罢了，不要肖想把手伸到朝廷上。老狐狸果然精明，这次授甲的确是她特意去求皇上的，想在武将面前立下威信。谁料这两人竟然都这么桀骜不驯，杀她个措手不及，赵征还想逼她生生咽下这口闷气。

　　她坐回台上，拂袖道：“看在护国公和平西将军的面子上，本宫这次就先饶过你们，只罚你们去巡城一月，若还有下次，直接去昭狱受刑吧！”

　　顾十一连忙拉着顾蘅衣角，低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刚来京城，不懂什么是天子之怒君要臣死，我们拿剑的人，没必要和宠妃拧巴。”

　　顾蘅和薛遥对视一眼，双双拱手：“谢娘娘。”

　　.

　　内侍们收拾好地上的软甲，昭阳公主轻轻掸过上面的灰尘，冲顾蘅笑道：“难怪你不喜欢，这种软绵绵的香气，我也不喜欢。”

　　顾蘅诧异望着这位长公主，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这些。

　　昭阳那张国色天香的脸露出一丝戚容：“可是我再不喜欢，这个宫里，早已全部是它的气味。

　　顾蘅，我和你说这些，可能有些突然。但我想说，若朝堂昏聩，忠良皆避世，时局只会愈发动荡不安。肃清朝堂，绝非一人之力，贤臣若都能扛起使命，才会有真正的太平盛世。”

　　两位少女相遇后的第一次对话，就明示了心中强烈的追求与渴望，星辰之间的交会，看上去只是偶然的碰撞，实则星轨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

　　烛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

　　顾蘅脸上一片清冷，她对着昭阳正色开口：“我从不是逃避之人，既然来到了汴京，就一定会做好该做的事。但长公主所说的太平盛世，只有贤臣恐怕并不足够。若当权者只知奢靡享受，争权夺势，贤臣只会化作权力斗争下的灰烬，纵有余温，却抵挡不了片刻的四周风雪。”

　　“我明白，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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