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花灯如昼，带着面具的游人如织。

　　沈柏舟轻轻摇着小舟兰桨，眼神总是略过星夜烟火，落在对面少女脸上。她的白狐面具在上船之后就已经取下，放在手旁。沈柏舟觉得走路去玉露楼委实过短，他更想再安静陪在少女身边一会儿，两人哪怕什么都不说，他也觉得心中甚喜。

　　两人一个赏花灯，一个赏美人。明月照水，壁人无双，所幸此行虽多风雨，佳人依旧。

　　少女微微倾身，手指拂过一盏湖面莲花灯，声色柔和随意：“你们去珍宝阁取天山雪莲，可要我一起入宫帮忙？”

　　沈柏舟的两个没事绕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笑如朗月清风：“好啊，多谢盟主大人。”

　　“你怎么还拿这个取笑我？”

　　沈柏舟收了笑，故作正色道：“不该不该，现在是顾将军了。”

　　少女手指在湖面一拨，几星水珠溅落到对面男子的俊朗的脸上。沈柏舟不闪不避，笑得更为开怀：“哈哈哈，数月不见，我们大人的脾气渐长，甚好甚好。”

　　明容撇开脸，不去看他。沈柏舟慢慢收了笑，眼神深沉如墨，如藏深海。他声音带上了几分低沉喑哑，缓缓问道：“别再叫我沈少侠，柏舟兄了。”

　　明容心下一抖，她有些不敢看对面人的眼睛，轻声开口：“那怎么称呼？”

　　沈柏舟起身，走到少女身边，半跪在这韦兰舟之中。他俯下身子，手轻轻搭在白狐面具上，低头看着那双映着清亮月色的桃花眼。

　　“容儿，今后叫我阿晏吧，好不好？”

　　明容脸上瞬间红如醉酒，她羞窘至极，推开沈柏舟，恼道：“不许这么叫我！”

　　“哈哈。”沈柏舟靠着船辑，支起长腿，千般风流写于眼角。他在心里默默想到，现在不让叫也没事，反正今后娘子也是要叫的。

　　沈柏舟的眼角扫到岸边一人时，俊脸出现了一丝龟裂。

　　岸上的人手舞足蹈，兴奋之情难以言表：“明容！好久不见！师兄，你快把船摇过来，等你们半天了！”

　　旁边两个小尼姑手里高举着橙黄的糖画，满心欢喜地喊道：“明容，快过来呀，给你买的糖都要化了！”

　　沈柏舟意兴阑珊地看着总是能精准坏他好事的傻师弟，依旧悠悠斜倚，也不摇桨。

　　宜初看着小舟不动，急道：“哎呀，你师兄干嘛呢？明容！你快下来呀，我们吃好东西去！”

　　明容起身微微一笑，足尖一点，踏浪而行，丝竹笙舞的汴城湖面如有神降。

　　岸上的人纷纷驻足，交头接耳，啧啧称奇。孩童们以为是戏班子表演，各个兴高采烈地拍掌，笑声不断。

　　明容甫一落地，宜初立刻抱着她的腰身，撒娇道：“明容，我好想你啊，我来汴京都快一个月了，终于见到你了，你可一定陪我好好逛逛。”

　　宜心手上拿着琳琅满目的糖人，还是一脸腼腆的样子。

　　江沅看着宜初小鸟依人的样子，忍不住奚落她：“你这一天到晚也没闲着，瞎逛的时候，怎么没见到你这么惦记明容。”

　　明容无奈摇头，几人才刚见面，他俩又要开始了。

　　“好了，宜初，你怎么会突然来汴京？”

　　宜初神秘兮兮拉低了尼姑帽，凑到明容耳边，压低声音：“我和我师妹是跟着我师父来的，她来这调查魔教余孽。”

　　“定闲师太现在身在何处？”

　　“不知道，师父来了汴京之后，我们就打探不到消息了，师父总是有自己的办法。那个魔教中人听说和汴京城一个会跳天魔舞的花魁相关，明容，我们也去查吧！”

　　沈柏舟也悠悠踏到岸上：“这事我们进楼再说。”

　　.

　　七月初八，紫薇城墙内，摘星台。

　　宫女们捧着御酒鱼贯而入，粉纱下的肌肤透着年轻的鲜嫩。

　　乐师们轻柔奏着时下最流行的咏絮操，编钟如水，琴音绵绵，乐是好乐，却不像是给武将封晏的曲风。

　　赵征从入席之后，听着这软绵无力的咏絮操，脸色就没有丝毫舒缓。

　　他看着薄纱宫女斟着兰生酒，绛紫宫装的内侍在纱幔后燃着沉水合欢香，心里只有滑稽之感，这等红销香断的靡靡之景，简直是莫名其妙，简直荒唐。

　　直到众人酒过一巡，文帝也没有出现。

　　一个看着像是文帝的贴身内侍匆匆附到季常耳边，几句耳语。

　　季常一抖官服，起身向着台上金纱幔后端坐的宫装丽人行礼道：“启禀莺妃娘娘，皇上龙体稍有不适，今日只怕不能给两位武将授甲，皇上口谕，还请娘娘代她举行仪式。”

　　底下兵部的武将们各个面面相觑，挂着措手不及的尴尬。

　　顾十一和谢泊言分别坐在顾蘅位置的左右侧，顾蘅向左微微侧头，顾十一立刻低声道：“历代点将授甲，是兵部大事，从来都是皇上亲自举行，以表君臣一心。就算皇上身体有恙，也是皇后代行，哪里有让宠妃执行的，这是明摆着打大小姐的脸。”

　　顾蘅今日穿的是羽林军服饰，昨夜织造坊就已命人送去了镇北侯。

　　紧窄的烟灰色箭袖短袍，背后绣着一只青色苍鹰，羽毛的纹路清晰可见，十分逼真。

　　少女腰身纤细，体格秀挑，男子装扮，倒是让原本秀美至极的脸上添了两分英气，格外引人注目。

　　她一手执着玉酒杯，微微晃着，里面淡红的晶液，像噬魂销骨的毒。

　　她不动声色问道：“那皇后呢？”

　　顾十一低低回道：“皇后原是中书令的嫡女，是皇上即位之前所娶。皇后性情寡淡，不喜奢华，膝下只有一个儿子。皇上一直不是很喜皇后，一年到头也去不了中宫几次。”

　　宫女钩开纱幔，莺妃娘娘满头流光溢彩的珠翠，穿着金红的华丽广袖，走了出来。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内侍捧着的两套白色轻甲面前，声音如她喜欢的咏絮操一半，软绵似云：“再等等吧，公主说也想来观礼。”

　　赵征皱着两道白眉，起身道：“娘娘，太和殿前司仪已经唱名，时辰已到，再拖只怕误了吉时。”

　　莺妃抬起手指，按了按鬓角。她十根手指用凤仙花汁染成了鲜艳的绛红，颜色浓郁如西夷进贡的宝石。

　　这种风仙花是皇上特意批了城郊最肥沃的一块地，请了最好的花匠，一株株精养。用去给莺妃染色的花务必要仔细筛选，一点瑕疵也不能有，再用金盆明矾捣碎，加上珍珠粉固色，方才能做着这么浓郁透亮的花汁。

　　光是这一季指甲上的费的银钱，就够汴京城寻常人家三年的开销。

　　季常迎着赵征口风，直接起身：“护国公未免太目中无人，安嘉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也是天启最尊贵的公主，若是她亲自来观礼，是今日授封两位莫大的荣幸。”

　　护国公冷笑道：“最宠爱也许，最尊贵也是你一个宦官可以评价的吗？”

　　季常还欲争辩，莺妃抬起玉手，轻轻摇了摇。贴身宫娥立刻扶起她柔弱无骨的手臂，慢慢从台上走了下来。

　　莺妃漫不经心看了周围一圈，才捂唇笑道：“瞧，本来是个好事，怎么因为公主争起来了，皇上定然要责怪本宫办事不利呢？”

　　她看了一眼两旁宫人，吩咐道：“快去把长公主也请过来，两位公主都在，就不必争了。”

　　赵征皱眉叹了一口气，重新入座。

　　顾十一继续低声解释道：“护国公是昭阳长公主殿下的外祖，长公主生父是永昭太子，母妃是护国公嫡女，一出世便得了封号，当时身份是何等尊贵。季常公然在护国公面前说安嘉公主，摆明是故意气护国公，提醒他长公主如今在宫里的尴尬地位。

　　莺妃不过是个浣衣局的宫女，有几分姿色，被皇上看上，才抬举成了宠妃。安嘉公主性情骄纵，眼高于顶，时常打骂宫人，又喜繁奢，这哪里能说是天启最尊贵的公主，简直贻笑大方。”

　　顾蘅看着莺妃精妆打扮的脸，心里泛起狐疑：“妃子的封号取莺？内务府定的这个封号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顾十一摇头：“是皇上亲自定的。”

　　顾蘅心里很快闪过一丝念头，却没有捕捉到。她自从看见莺妃的脸之后，总有不详的预感，却说不上原因。

　　顾十一则开始哑声嘲讽：“当今皇上比起先皇和永昭太子，唯一的优点就是能生养，皇子一大堆，再来几次宫变都不用担心江山无人可继。原先还是皇子的时候，太师就说过他文才平平，资质愚钝，给宠妃取个这样的封号，也没什么奇怪。”

　　薛遥今天穿的与顾蘅一样的羽林服饰。他们两个人都是罕见的容貌，但旁人却不太敢私下打量薛遥，这个雌雄莫辨的少年总透着一丝妖异，让人心生惧意。

　　他和顾蘅隔着长长一道酒桌，他只能看见她侧头和旁边的顾十一说话，却听不见只言片语。

　　薛遥不喜欢这种无聊的宴会，他撑着下巴，懒懒的看着另一头的少女，心思绕来绕去只有一件事——她到底和那个顾十一聊什么呢？两人的话是讲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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