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九肇关下云朵般连绵起伏的营帐，许旻手按腰间铁剑，沉稳站在校武场上，下方成千上万黑压压的玄甲铁胄，密不透风，纹丝不动。

　　“左翼前锋营副将姚参点兵五千，执青旗攻南面；右翼前锋营主将郭子沛点兵五千，执黄旗攻北面；五旗营主将林忆柏点兵一万，分作两队，执红白二旗攻东西二面；骠骑营主将徐旻点兵五千，执黑旗直捣中央；中军千夫长百里尧、钟淮点兵两万，留守后方，候时掠阵。”

　　许旻调兵遣将声止两息，众营兵甲锵然声停。校场底下已分出六个整齐的方阵，各将骑马挎剑于阵前，周身钢盔铠甲。除去军旗迎风猎猎而响，不作二声。

　　手下兵士已将他的坐骑牵至校武场下，通体乌檀色，呼出的鼻息化出灼灼白热，是一匹有着北狄雷原狂血的名驹。

　　他将要去赴一场此生最无把握的仗。徐旻仰头，目色沉沉，少女城楼上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刻在他的耳边：

　　“若是以人设阵，只能以人破阵......阵既是依五行而设，则分作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进攻，待到阵完全启动，可观方位阴阳转化，显出阵眼与生死门，北狄人一心想擒住顾元帅，必是将其困于阵眼，只要阵眼一现，五队人马逆转而攻，则可破阵。只是我在城楼该如何告知你们阵前将士呢？”

　　许旻一向杀伐果决，那刻在城楼却思索良久，直到手心汗水浸湿剑柄。一个堪堪不过十七的少女，能够相信她可以号令三军，能破这铺天大阵吗？

　　他最终还是在城楼上出声下令：“众将执五色旗冲锋，听我行军号令，飞云骑百里尧、钟淮听候天一高人指令，以旗指示三军。”

　　许旻屏息凝神，翻身上马，拔剑出鞘，振臂长啸：
　　“元帅被困，玄甲营当如何？”

　　六万将士按剑呐喊，振聋发聩，直击天空密云。
　　“以死报之，杀!杀！杀！”

　　城楼已开，号角齐响，战鼓齐鸣，玄甲铁骑带着无垠威慑冲出黑沉的大门，杀破浓重阴霾，整片三源大地都在震荡。站在城楼的少女搭在城墙上的一双素手，也感受到如雷颤意。

　　五色军旗被凌冽寒风扯紧，带着傲然战意。黑潮一般的玄甲军涌向血迹未曾湮干的土地，远方赤潮般的虎豹骑边锋，终于开始呈回字而动。

　　百里尧和钟淮命高台悬楼的守军拉满强攻硬弩，若有空隙，随时准备箭雨激射。明容嘴唇抿成一道水色细线，不敢有丝毫错眼的看着那阵，手指在胸前开始掐算。

　　玄甲军已冲至阵前，许旻剑指云霄，剑面并不光亮，却号令身后冲天杀气，神威凛凛。

　　五道黑线若蜿蜒游龙，又如同汴京城王宫贵女手里最流行的圆弧扇面的竹骨，呈扇翼弧状蔓延入远方赤色雷霆。

　　虎豹骑主帅先锋是图兰金帐王的大王子铁木伦和三王子阿努金，他俩都是由漠北第一美人忽兰皇后所生，自幼一起长大，比起其他几位异母王子更有情分。

　　铁木伦于军事谋略上铁腕肃治，是翰王最中意赏识的继承人。阿努金身高九尺，天生神力，曾经生擒白眼狼王，是虎豹骑的第一勇士。兄弟俩是翰王多年一统北狄十八部的左膀右臂，在连年征战中立下赫赫战功。

　　阿努金胯｜下骏马膘肥体壮，连马蹄也是寻常良马的两倍。那马名为敖嘉，双目透着赤红，仿佛藏着一溶岩浆，分明是流着北狄火雷原上狼王的血。

　　他只着轻甲，右手按在狼锋刀刀柄处的狼头上，面对汹涌的杀气，依旧目光懒散。

　　狼锋刀长约五尺，重逾四十斤，刀身宽阔，刀刃排着细密犬齿状缺口，阿努金只一刀便可破层层甲胄。

　　其实这样长重的兵刃并不适合打仗行军，寻常天启将士根本无法用狼锋刀劈砍自如，便是虎豹骑也绝非人人能将这样一把重刀带上战场，使得如三王子这般游龙转凤。

　　许旻已经连赤红旌旗上雪色豹头的胡须也看的一清二楚，他高声喊道：“左翼前锋营，冲阵！”

　　姚参率领的五千士兵由长线排成两行，先行一排以长｜枪平直刺向虎豹骑防守筑起的盾牌，而后一排见机寻隙，越高马匹自上而下再行攻击。前锋营轻兵快马，往往需在敌军翼形防守建立之前，冲破缺口。

　　姚参虽不是飞云骑但也是戎马半生，于前锋冲阵上，极为老辣娴熟，层层铜铁盾牌的驻守，终于破开一线。

　　许旻立马喝道：“右翼前锋营，协阵！”
　　郭子沛长剑斜指苍穹，厉声道：“射！”

　　五千士兵立即弯弓搭箭，箭镞密雨疾落，银亮的光芒如天外流星破开浓重的云霾。

　　虎豹骑盾牌破开的一线处倒下一层步兵，后面的骑兵只能抽刀防守，青黄红白黑五旗玄甲军终于汇入那赤色雪豹旗中。

　　阿努金微微扬起头，他舔了舔唇，灰蓝色眼睛里的兴奋如同雪原上孤狼看见误入领地的小羊羔。

　　他随意翻转了一面狼锋刀，从王师车架旁纵马入阵。

　　铁木伦望着嗜血的弟弟，肃然说道：“飞云骑的三将都领兵进攻，他们这次不兜圈子，直接入了阵，一定是有备而来，阿努金，你不要太轻视自己的敌人。”

　　阿努金头也不回，只左手在胸前和额头点了两下，就骑着敖嘉离开。

　　这是北狄士兵惯用的手势，他们认为死在战场上是勇士的荣耀，因此家人送别时并不会说珍重保重，一定平安回来之类惜别的话，只是作一个手势，告知亲人放心。

　　玄甲军一入阵，许旻立刻有种极为不踏实的感觉，甚至连天色也暗了几分，方才他连旗帜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却连几步外敌军的脸也看不真切。

　　身在阵外的时候，他尚能做出最精准的判断，对敌军的一举一动了然于胸。可此时他却涌起一种无力感。

　　四周都是巨人一般的身影，甲胄上泛着粼粼波光，此刻仿佛没有同伴，是他一个人被困在了光怪陆离的大陆，除了手中一柄铁剑，再无他物。

　　玄甲军入阵之前挟裹的浩然杀气，在阵内渐渐被冲散。

　　陷入阵中的人不辨当前路，站在悬楼之上的人也看的真切心焦。

　　百里尧和钟淮眉头深锁，不住踱步，神色焦急恳切的在城池下的厮杀徐惟清身上来回打转。

　　城楼守兵弓｜弩手五百人，除了徐真人，没人相信那个面容清丽弱不经风的少女能破阵。

　　明容第一次压着这么沉重的担子，即便是那次替中原武林出面，与巫鹤白比武，她也没有这种千钧压力。那次若失败，不过是失去自己一条命，这次若不成，便是千万将士的性命。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徐真人那一拜意味着什么。只有真实地看见数万人的拼杀和鲜血，才真正明白那句责任中包含的重若秋山。

　　她脑内飞速运转，目不暇接，双手翻飞掐诀。

　　南方丹陵属火，虎豹骑七将呈回行恪守，是应朱雀七宿之象；北方玄陵属水，有庚金之象，上应玄武七宿；西方属金，上应白虎，下与北玄相应；东方属木，上应青龙七宿，下与南炎相应，呈巽风之象。

　　果然是依着二十八星宿排的五行之阵。

　　玄甲军的左右翼前锋营已被冲散的七零八落，钟淮是飞云骑的第八将，今年二十六，性情还未被打磨的足够沉稳，几次想号令扯旗下城相救，被飞云七将百里尧按住。

　　百里尧拽下他的手，恭恭敬敬双手举至额前，沉声开口道：“徐真人，你可有破解之法？若能救玄甲军于水火，百里尧此生愿为真人驱使。”

　　徐惟清心下歉意，面对这般冲杀的惨象，他的眼神流露出痛苦。

　　他扶起百里尧，正准备略尽绵薄之力，随中军一起出城支援，旁边少女却突然微微颤抖。悬楼之上，白色斗篷翻折若水波，仿若随时要被卷入这悬楼上的北凉之风中。

　　明容心里已经上百遍的运算，哪怕还未算定，也忍不住喃喃开口：“这是……尾火虎攻角木蛟，星日马吞危月燕。乙木向东，丙火往南，北有庚金之象，这是正奇之变，我见过这个阵法……但这个更完整，更庞大……”

　　钟淮双目圆睁，没顾得上礼法，猿臂按住少女的双肩：“你见过？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明容飞快开口道：“快，举旗，示意许将军，青旗奔西，黄旗奔东，红旗奔北，白旗奔南，黑旗继续抢中……”

　　千万兄弟性命皆在霎那之间，百里尧顾不上要不要怀疑这个稚嫩少女的话，如今能有办法，就是办法，是死是活都要医。

　　他飞快扬起旗帜，守军一层层往上吹响号角，轰然若雷霆，整个城楼都颤抖起来。

　　陷入阵中的许旻、姚参、郭子沛、林忆柏均被惊醒，遥见城楼。

　　只见城楼号角惊起大雁哀叫盘旋，五色军旗整齐变换，猎猎而涌，如彩色波浪，要掩盖这铅重雾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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