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药铺里头半明半暗，处处看不真切，仿佛是阴世与人间的界线。

　　整个店铺只有一个药墙旁头戴灰色方巾的伙计，吱吱呀呀的整理每层的药屉。

　　沈柏舟走上前去，伸出两根手指，整齐的敲了三下药柜。

　　那伙计合上最后一个药屉，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苍白阴郁的脸。江沅抬头望见这个伙计的眼，小腿肚子都哆嗦了一下，幸而面上一瞬的扭曲被盖在了一把大胡子之下。

　　这个伙计的左眼下方，竟然泛着一块白翳。

　　江沅心里腹诽，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白眼狼吗？

　　伙计散漫开口：“要抓什么药。”

　　沈柏舟从怀里掏出两张折的四四方方的纸，递了上去。一张是百两银子的银票，一张是陈伯给的堂内切口。

　　那伙计接过纸，在银票上匆匆扫了一眼，随手拉开一个木屉，丢了进去。

　　他随即掸了掸另一张纸，手指在几处轻点，取过一旁印泥，摁下几处手印，还给了沈柏舟，头也不抬的说道：“大夫在内堂，右边走，掀开帘子便是。大夫看了药方，自然会帮你调一调药效。”

　　药堂右面，只有窗外流觞湖偶尔游过的画舫投下的斑驳光影，透着阴森的鬼气。

　　江沅微不可察的咽了一下喉头，跟紧在沈柏舟身后。

　　掀开那厚重的青灰色布帘，内堂漆黑如墨。

　　沈柏舟踏入第一步后，地上一支香烛突然自己点燃。火光细小昏暗，把屏风后面的人影拉的奇长，那人似乎是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静默而诡异。

　　那人哑着声音开口道：“香烛下面有个狭缝，客人把药方给老夫看看吧。”

　　沈柏舟依言弯下身子，将药方递了过去。

　　屏风后的人影也不弯腰，一阵细微的机括声传来，屏风上椅子的扶手处缓缓吐出一张纸的影子。

　　那人影也不拿起来细看，只是伸手在一处摸了摸，随即点头道：“琼花印已验，百晓生当知无不言。两位客人今日可以向百晓生问一个问题。”

　　江沅紧张的又吞咽了一下，不自觉抓住他师兄的衣袖。

　　沈柏舟没心思顾得上嫌弃他，沉声开口道：“我要知道三十年前燕从云打败裘裴照之后，天河之畔究竟还发生了什么事。”

　　屏风上的人影身形微震，他沉吟片刻，沙哑开口道：“客人既然问了这个问题，想必已是有所眉目。三十年前，燕从云与裘裴照立下盟约之后，神兵谷，天一门，少林寺便先行带头离去。两日之内，天河之畔的各大派就走了个精光。只是......有人趁着三圣走后，又偷偷的回来了......”

　　江沅没忍住开口道：“是梁琨他们。”

　　百晓生微顿，点头道：“不错。少阳，昆仑，抱朴三派又重新回头，并且追上了原本欲回西域的天莲教众人。

　　三十年前大战，其实不止是燕从云战裘裴照。当年一共比了三场，还有两场，分别是天一门的载阳真人对天莲教的执法长老巫鹤白，少林寺的枯荣大师对护法长老闻梦山。只不过刀圣那场最为惊心动魄，所以流传甚广，江湖上年轻的小辈们，就以为只比了一场。天莲教三场皆输，裘裴照这才心灰意冷，同意立下盟约，带着众人返回西域。

　　天莲教好勇斗狠，最爱与中原武林比试，因此皆是死战，大家或多或少都受了内伤。少阳三派早在燕从云寄战书给天莲教的时候，就已经在沿路做下布置。

　　裘裴照醉心武学，痴爱比武，却不是心机深沉之辈，沿途并未设防，天莲教众人返回途中，都中了少阳三派提前设下的埋伏。

　　他们三派想要天莲教的冰焰神掌秘笈，逼迫裘裴照交出来，若是不从，就将天莲教徒挨个折磨......”

　　沈柏舟突然打断道：“冰焰神掌敌不过燕从云的断浪刀，甚至也未曾和七星剑达摩掌交手，算不上天下第一的武学，少阳三派何必如此费尽心机去夺。”

　　百晓生冷笑道：“因为它快。”

　　江沅疑惑道:“出招快？”

　　百晓生苍老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吸引力:
　　“因为它修炼时间短。裘裴照此人醉心武学却资质平平，一直练到二十五岁也只是个三流人物。冰焰神掌原本是天莲教的禁功，只有教内遇到危机时，才能取出。裘裴照不顾长老和七宫主的反对，执意要练，只用了五年，便在西境内再无敌手。

　　刀圣练刀三十年，才位于武林巅峰，而冰焰神掌只要五年，就可以只屈居刀圣之下。甚至你若自认资质胜过裘裴照，也许五年你就能把刀圣踩在脚下。这样速成的功法，怎么会不惹人垂涎。”

　　江沅已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皱眉问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魔教要侵吞中原武林，只是少阳三派野心勃勃，想抢别人秘笈。”

　　百晓生冷哼道：“裘裴照若不是急于想争天下第一，四处找高手比武，也不会掉进少阳三派的陷阱，因果循环，天理昭昭，谁也逃不过罢了。”

　　“然后呢？”沈柏舟沉声问道,“挨个折磨之后呢？据我所知天莲教当日并未全部被杀，而冰焰神掌也没有落在少阳三派的手里，所以还发生了什么事？”

　　百晓生悠悠吐了一口气，拿起一旁的茶，氤氲的热气也投在了屏风之上。他润了润嗓子，哑声道：“剩下细枝末节的东西，也就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百晓生只能言尽于此。”

　　“这世上还有百晓生也不清楚的事？”

　　百晓生冷笑 ：“嘿嘿，好比洞房花烛夜，我只能告诉你，新郎官和新娘是谁，难不成还要把他们如何被翻红浪也一五一十的说出来给你听。”

　　沈柏舟继续问道：“你方才提到魔教七宫，一共有哪几个？”

　　“魔教诸事由七位宫主各司其职，七宫各负绝技。分别是未央宫掌情报、神笔宫以笔代剑、赤炼宫使长鞭暗锥、流星宫六刃飞镖，快若流星、千面宫擅易容、神乐宫奏幻音、百草宫有百毒。想必客人已经遇上了不少，自己也有判断了。”

　　他悠悠喝了一口茶：“老夫好久没讲这么长的故事了，客人的药方可不简单啊......”

　　沈柏舟抱拳道：“那就不打扰先生休息，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百晓生也不再言语，屏风上纹丝不动的身影透出一股死气。江沅拉着沈柏舟的袖子，待他最后一步刚踏出内堂，香烛无风自灭。

　　彻底离开那件诡谲阴森的药堂，江沅在月下大口大口的喘气，那真不是活人待得地方。

　　走出那方阴影，池柳街的流金繁华扑面而来。莺莺燕燕们斜倚在角楼的粉纱曼帐中，轻罗小扇风情万种地在姹紫嫣红的抹胸前轻轻摇着，开口便是一段甜腻酥软的娇柔吴侬。

　　江沅看着啧啧称奇，口不对心的随口说道：“师兄，接下来怎么查？”

　　“百晓生不是说了吗？”
　　“啊？”

　　沈柏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柄折扇，在手上利落的打开，风度翩翩的摇了起来。遗憾的是，这般潇洒的举止和他现在这张粗狂豪迈的脸着实不搭。

　　“百晓生说，细枝末节只有当事人清楚，当然是得找当事人去问问。”

　　江沅叹了一口气，双手交叉在胸前：“上哪找？那帮人神出鬼没，就算找到了，还有个功力深不可测的老妖怪......”

　　沈柏舟睨了他一眼，缓缓道：“柿子挑软的捏，从最软的入手就好了。”

　　江沅被那一眼激起了一身苗头不对的鸡皮疙瘩，这美男子和糙汉做同样的眼神，还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教人心里实在难以承受。

　　江沅挡住眼睛：“你这莽夫汉子不要用这张脸做我师兄的表情，平白玷污他的清誉！”

　　沈柏舟看着旁边那个傻师弟死命挡住眼睛的手，越发后悔年轻不懂事的时候认了这个师弟。当年拜师，师父语重心长的对他说：“柏舟，日后你是师兄，应当照顾师弟一二。”

　　他回想起这句话，更是无奈叹息。师父啊，你一句话，简直断送了我一生。

　　“别闹了，先去找陈婆婆的药要紧。”

　　江沅放下手，跟上沈柏舟的脚步：“那咱们接下来去汴京？”

　　“对，找枯智大师下棋去。”

　　当日沈柏舟与陈老伯交锋，点出了陈婆婆南疆密宗的身份，直言她的嗓子是受蛊毒反噬。但天下奇毒，终有解法，沈柏舟表明若陈老伯愿意透露这代百晓生的联络之法，并帮他和江沅隐藏身份，不管多难求的天下奇药，他上天入地也愿意一试。

　　那只红嘴鹦鹉激灵地尖声道：“试一试，试一试！”

　　陈婆婆只是满眼温柔地望着陈老伯，未曾比划，也未曾在他手心写字。

　　陈老伯对她的意思却明白的一清二楚——

　　不必，我不在乎能不能重新开口，我只在乎你会不会有危险。

　　陈老伯并未马上回答，已经浑浊的眼睛在望着陈婆婆的时候流露出少年时的爱恋。

　　那年南疆淫雨霏霏，他打马路过一间花神庙，打算进去避雨。还未进去，便在门口听见一段娇俏的南疆曲子，若花间莺语，若汩汩泉流。

　　他就这样披着斗笠站在庙门外一直听到雨歇风骤，浑然不觉。

　　直到苗人装扮的姑娘带着一身清脆银饰撞击的声音走来，看见他，小鹿一般的眼睛睁着滚圆：“你这个大个子怎么不进来，瞧你的脸上，全是水。”

　　他抬手一抹，斗笠上的水簌簌而下。

　　苗女惊讶的捂住嘴巴，愈发衬得那双眼睛可爱。
　　“我生了火堆，大个子，你进来烤烤火吧。”

　　他下了决心，回过神来直视沈柏舟，握住了陈婆婆的手，一如当年沉稳有力：“好，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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