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明

　　江陵城都督府的永定塔，是南郡最高的地方。

　　这里原先是南郡领兵的瞭望台，一共十二层，层层有人轮守，若是发现有人深夜潜入，就点燃每层的烽火台，层层往上，一直燃到最高层。

　　备足的火油可以让火焰一晚不灭，远处看去就是一座通天的火塔，呼啦啦的火焰声迎着巨风狂舞，像一只火光中的庞然凶兽，方圆几十里的营帐都瞧得清清楚楚。

　　自从顾侯率兵戍守九肇关以来，多年未曾起大战事，纵然边关诸侯国蠢蠢欲动，也畏惧于玄甲军的铁骑雄兵。再也不会有当初南西北梁四国结盟，从阳平关一路打到南郡，这般惨烈耻辱的战事了。

　　永定塔已经定了二十年，曾经的狼烟烽火只留下满壁粗粝的烟灰，戍守的战士也已不再，只剩个花白胡子，腿脚都不利索的老头叼着烟枪日夜看守着底塔的铜锁。

　　第十二层塔顶，周围支着六角立柱，中间是一个巨大的铁灰色烽火台，足足有五人合抱大小。

　　这片沉寂之地已有二十年无人踏进，地上连片脚印也不曾留下，今夜的塔顶上却多了四个年轻人的身影。

　　“江沅！我真后悔相信你的鬼话来这里，到处是灰，乌漆麻黑的，还这么高！ ”

　　“你别吵了，这不是为了给明容饯别，特地选了个最高的地方看烟花。”

　　“去哪里看不好，非要选在这，蹭了一身的灰......”

　　“这你就不懂了，这地方是南郡的象征，当年四国铁骑就是在这给打回去的。这可是我们天启军事的风水宝地。明容啊，在这饯别，你这次一定可以旗开得胜，把那北狄人打回老家去。”

　　“我又不是去领兵打仗，我可没这个能耐......”

　　“江沅！哎呀，你别挨着我，把我撞下去可怎么办？”

　　“别怕别怕，你摔下去，明容也可以救你上来。不过你看起来有点重，明容可能……哎呦！和你说多少次，男人的腰掐不得。“

　　沈柏舟无奈抚额，这两人只要撞在一起总是有吵不完的架。

　　江沅摸索到烽火台半人高的岩壁，摸了一手的灰，他也不介意，灵活的一翻身就坐在了岩壁上。

　　“你们上来坐啊，烟火还要一会儿呢，站着也不腰疼。“

　　宜初不知道是该嫌弃这脏兮兮的石壁，还是这个坐在石壁上的人。她两只眼睛圆滚滚地瞪着江沅，可惜天色太黑江沅看不到，毫无杀伤力。

　　沈柏舟无奈之余有觉得有些好笑，今晚江沅带着他们登高，上窜下跳的样子一下把他拉回了很小的时候。也许是刚入神兵谷的时候，彼时他刚刚家破人亡，眼里只有报仇，江沅整天缠着他爬树摘果、下水捞鱼。

　　又或是再小的时候，他还是沈家的小少爷，带着随从驰马猎兔。偶尔调皮，爬梯去屋顶取风筝，下面一众丫鬟仆妇急得直擦冷汗。只有祖父看的笑容满面，丝毫不担心。因为不管什么时候他掉下来，祖父总能接住他。

　　现在早已没有祖父在身后随时准备接住他，可是他却有了想接住的人。

　　沈柏舟侧头看着旁边的少女，今夜连星光也黯淡，这座孤零零的永定塔四周一片漆黑。

　　可是他不需要用眼睛看，他的心里有一支妙笔丹青，这个少女的音容笑貌早被栩栩如生地刻进了他的脑海中。

　　明容惆怅的看了一下空洞的夜空，声音像是泉水洗过一样的清冽：“知州大人的烟火还有多久？”

　　宜初习惯先神秘兮兮的摇了摇手指，没得到应该有的反应，才意识到这里伸手不见五指，谁看得清她的纤纤玉指。她在心里又唾弃了一口江沅，忙不迭开口道：

　　“这烟火可不是知州大人放的，是城里的四大富商为了庆贺知州大人生辰，买下了城中最贵的望月楼，摆了二百桌酒席宴请宾客，江陵凡是有点头脸的人物都被请过去了。

　　饮罢酒席就燃放从西夷商客那买的烟火，听说和我们天启朝的不一样，西夷人的烟火可以做成彩色，而且又大又亮。”

　　明容果然有了兴趣，她扶着角柱，低头往下看，费力的找到了那望月楼，只是这么高看下去，灯火通明的望月楼就像夜风中的一盏灯火。

　　沈柏舟轻轻扶住她的衣袖：“小心点，烟火要开始了。”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底下隐隐约约飘来琴箫乐调，接着数道“咻咻”破空的长鸣声传来，火光如流星划上天空，随即是连续不断“砰砰砰”的轰鸣，夜空中骤然散开无数把星光和火焰打造的巨伞，原本黑漆如墨的夜色瞬间被彩色的火焰点燃。

　　如潮的欢呼声即使相隔十二层的石塔，也顺着夜风飘散到了塔顶，天空黑幕上泼洒着真正的火树银花，绚丽无比。

　　星火如光亮的细雨被风吹落，焰火的光芒在年轻光洁的脸庞上跳动，他们脸上或天真或纯挚或惊喜或温柔，是年华最美好动人的时候。

　　英气勃勃的少年对着漫天光雨，三指合并，抵在朝气的额间：“我们四人今生今世绝不相负，从此明月共，肝胆洞，生死同。任谁有难，纵是刀山火海，亦要拔刀相护，我江沅万死不辞，一诺千金。”

　　他向来随性跳脱，说话不拘小节，此时说着少年人的豪言壮语，眉眼间一片真挚灼然，印着天边灿烂烟火，像一颗温暖的火种，埋在人心里，怎教人不烧起心里的千丈豪情意气。

　　明容三指抵在雪白的额头:“生死与共，万死不辞。”

　　沈柏舟满眼温柔地望着一脸认真的少女，心里也不去计较江沅这四不像的誓言，他转头和少女望着同一片星如雨下：“生死与共，万死不辞。”

　　宜初挽起明容的手，兴奋的摇晃了好几下，侧着脑袋欢快地说道：“我也来我也来......生死与共，万死不辞，我宜初也一诺千金重！”

　　江沅换上了一脸不争气的表情，他拉着宜初另一只手，放在她额头上：“你得这样做手势才行......”

　　“哎呀，要你管，谁许你抓我手的。”她拍开江沅的手，可江沅故意逗她，一定要抓着她的手放在额头上。

　　宜初不耐烦起来，使出恒山派的掌劲“白玉珠秀”往他手上一拉一拍。

　　不料江沅眼疾手快，小擒拿手直接错开她的力道往后一带，与此同时被带下来的，还有宜初那顶从不离头的蓝青色尼姑帽。

　　恰逢第二轮烟花照耀夜空，火光四射，如同白昼，铁灰色角柱的划痕都看的一清二楚，更遑论宜初那光洁明亮如薄纸灯罩的头皮。

　　宜初双手发抖，两眼的怒火比焰火还盛。

　　江沅看着那光滑白净皮肤上的六颗黑色戒疤，没忍住，蹲在地上，笑出了声。

　　宜初转头看向江沅，双掌起势，直击上去，又是一招“白玉珠秀”。

　　江沅笑得喘不上气，根本不伸手抵挡，宜初只好收势，踹了他两脚：“你给我起来，我们打一场！”

　　明容俯身捡起那顶尼姑帽，拍了拍上面的灰，正想递给宜初，江沅突然从地上伸出一只手接过。

　　他笑嘻嘻地拍了拍帽子，站起身来，走到宜初面前，双臂将她娇小的身子笼罩住，远处望去就像他把娇俏少女整个拥在怀中。

　　英俊少年眼神专注又干净，他伸出手轻轻的给怀里小尼姑重新戴回帽子，不平整的地方也用手指捻的整整齐齐:“好啦，好啦，我帮你戴回去，是我错了......”

　　宜初脸色稍缓，江沅突然往后疾退两步，“不过我很好奇，你师父怎么给你剃的这么干净，这以后还能长出头发吗？”

　　“江！沅！今晚我们一决胜负！”

　　江沅绕着烽火台，动如脱兔，疾速兜着圈子：“恒山派的女侠，掌下留情啊......”

　　彼时的少年生活浓墨重彩，肆意张扬，任他们谁也想不到，天启朝偌大的将来就要靠这四个年轻人撑起它的风雨飘摇。

　　此时的他们鲜衣怒马，潇洒快活。

　　纵然在史官眼中，他们这段高塔赏景、对月宣誓的经历与他们日后的种种磨难、举世无双的丰功伟绩相比，并不足以写进史册，甚至连一星半点的笔墨也不值得挥洒，但是在他们各自的眼中，却是最美好的一段时候。

　　看完烟火，大家在江沅的带领下摸黑溜到底层，周围空气重浮动着浓烈的旱烟味。看守永定塔的老人抱着烟杆在摇椅上睡的香甜，如雷的鼾声震的人头皮发麻。

　　四个人各负武功的人却像孩童一样踮着脚，绕过老人的摇椅，轻手轻脚的打开大门，猫似的溜了出去。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关门之后，本该沉睡的老人停止了鼾鸣声，睁开了眼睛，摇头笑道：“几个猴崽子。”随即勾起怀里烟枪，吸了一口。

　　一出门，宜初就瞪着江沅：“跟你在一起，总像在做贼。”

　　江沅笑得两眼弯弯，是个十足单纯无害的好少年：“做贼可不能带上你，脑袋瓜子这么亮，晚上抓贼都不用点火把，靠你的脑袋足够......”

　　宜初涌起涛涛怒火，凌空飞起一脚，江沅大笑跑开。

　　.

　　与此同时的青城山砚清观，三个道姑围坐在一张石桌旁。

　　多日不见，体重更胜从前的观主手里拿着两根算筹，拢在手心摇了摇，“啪”一声丢在桌面上。

　　观主沉吟不语，静如师太催道：“怎么样怎么样？”

　　“唔......有惊有险，性命无虞。”

　　静如师太急道：“又是惊又是险的，可别受伤了。”

　　静慈师太拍拍她的肩膀:“沙场上都是九死一生，观主既然说性命无虞，我们就不必过多担心了。”

　　观主津津有味地嚼着豌豆黄，口齿不清地说道：“就是，明容一看就是有出息的，你看，下山没多久就弄了个盟主来当，真是给咱们长脸。”

　　静如师太伸手夺走了观主手里的盘子“好啦，您看您又胖了一圈，等明容回来，都要认不出你啦......”

　　夜凉如水，这头的人们也开始了一场拉锯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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